鲁迅先生在小说“药”中描写了那样一幕戏:革命志士秋瑾被官府砍头时,不仅有众多的人在旁看热闹,更有人借烈士的血发财,让人扼腕长叹。在文革那个荒唐的年代里,不谐世事的我也参演过类似的血腥剧目。
那年夏天,我上四年级。山东老家的“保皇派” 组织——“大联和”在当地驻军炮八师和军分区的支持下又夺回了一度被“造反派”——“ 东方红”抢走的权力。为了显示他们才是真正地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坚定的左派,一场清算“刘、邓路线” 反革命罪行的浪潮随之而来。
就在这时,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王晋隆,成了胜利者祭旗的牺牲品。
王晋隆,男,那年好象只有18岁,家庭成份不好,据说是地主,在本市第二中学上学,曾参加过红卫兵组织的“飞虎队” ,参与过批斗老师和冲击本地的军分区及赴临沂地区围剿当时的“保皇派” 组织——<<马铃山游击队>>的武斗。后来<<大联合>>取胜,<<东方红>>组织的成员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清算。王晋隆的父母因为成份问题受到了一些冲击,姐姐的工作遇到麻烦,他本人离校后也只在一家街道的纸盒厂找到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
可以想象王晋隆对他们家庭和自己的遭遇是心怀不满的。在那个“红色恐怖” 的年月里,他小小年纪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自己和家庭的不幸命运?于是,他采取了当年红卫兵的方法 ,到处去书写一些对我们当时的伟大领袖和社会不满、不敬的话语。不久,这一当时震惊全市的“书写反革命标语案” 即被侦破,他被捕,很快就被判处死刑。记得当时的布告中说这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枪毙王晋隆的那一天,全市市民停工停产停课,参加他的公判大会或簇拥在主要大街两旁,等待着观看公判大会结束后押解王的囚车会沿街游街示众。出于好奇,我和几个同学则急急地赶往市南区的一座铁路桥边。据悉那天很可能在此地枪毙王晋隆,因为那里是我市一处重要的法场之一,曾有一个反革命分子王培文也是在这里枪毙的。
中午前后我们疲劳不堪赶到桥边的涵洞边,那儿早早聚集了一大帮人,因为这里是通往法场的必经之路。我的喘息还未定呢,远远一队汽车疾驶而来。前面警车开道,警笛嘶鸣,后面的解放牌汽车顶上驾着机枪,一片闪亮的刺刀,一派杀气腾腾。再往后则是押解王晋隆的囚车。只见他剃着光头,五花大绑,嘴上也扎着绳子,被两个士兵死死地揪着衣领,面无血色地朝向前方。背后还插着一面叫做“亡命旗” 的东西——白纸糊的,高高的,顶部是一个尖角,好像一只大大的古代令箭。“旗” 上王晋隆三个字盖以一个粗大的红色“X ” 字,好像两道红红的刀口在流着血。
等我在惊诧中回过神儿来时,那队车辆已在飞扬的尘土中驶过了桥洞,往桥南的河滩开去。于是,我们又随着看热闹的人群奔向那里。两条腿哪有汽车快啊,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时,河滩上早已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靠近了。
尽管过去曾在电影中看到过法场的镜头,但都不如那一次身临其境看的真切和心惊肉跳。从人缝中远远望去,看见两个士兵架着王晋隆,(几乎是拖着他) ,急急地走向河边,强迫他跪下。紧接着第三位士兵,戴着白口罩,端着一枝上了刺刀的步枪,刀尖几乎是抵着王的后脑勺。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王便应声扑倒在河边上了。
执行完任务的公安和刑警刚刚离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一拥而上,争相一睹为快。我也和同学一起神差鬼使般地挤进了人群。挤呀,挤呀,终于从人缝里挤到了里面。唉呀,差一点就扑到了尸体的上面。天哪,不知是哪位已将尸体翻了过来。死去的王晋隆仰面朝天,大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夏日的天空。他穿着一身叫做“再生布” 的蓝色工作服,双臂依然被绑在身后。嘴上象牲口那样紧紧地扎着一根小拇指粗的绳子,据说是防止他临死前呼喊反动口号。那年头被枪毙的罪犯都这样“处理” 过,有的还要往里面塞一个小小的石灰包呢。 他的眉心处有一个鸡蛋大的窟窿,那是子弹射穿时造成的。白花花的脑浆和着鲜血染红了他的半个脸,又流在了他身子下面的沙滩上,形成了一个红色的血洼,情景实在恐怖。那枝“亡命旗” 扔在离他不远处,也被染的血迹斑斑。
我忍不住一阵恶心,急忙要钻出人群。就在这时,只见一位农村打扮的中年人挤到了尸体前,二话不说弯腰就用食指和中指从王那仍在冒血的脑门窟窿里挖出了一块脑浆,滴着血就装到了上衣的口袋里。那人白色的衬衣胸前立刻即被染红了。有人问他做什么用?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治病,治病” ,便急急地离去,不知所踪……
那次看完了法场回来,许多天难以平静,很久不敢吃肉,看到红色就发晕。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血腥的一幕也时常在脑海里浮现,难以忘怀。
现在,中国每年的死刑数量虽然依然遥遥领先于世界诸国,死刑犯的待遇却得到了很多的改善,割喉管,塞石灰包,拴嘴,取肾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据说重要人物如大政要大贪官之类的死刑还要享受到“注射升天” 的“特殊待遇” ,人类文明的曙光终于临到了中国的法场上,“人血馒头” 的血腥剧目想必不会再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