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天堂,但这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同样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周末的傍晚路过一个宽敞的健身房,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一群白领丽人正轻快地跳着健美操。同行的朋友是刚刚“海归”的“文化研究”学者,他的见解令人玩味:当今白领热衷的健美操,与“文革”时期红卫兵跳的“忠字舞”如出一辙。表面上看,前者是自由的现代时尚,后者是异化的愚昧效忠。白领们追求健美瘦身的时尚生活,其实是受虚假意识支配的一种强迫症。他们和红卫兵一样,都自视代表时代潮流,实际上都陷入了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迷狂。
朋友的观点听上去颇为新颖,却也算不上是原创。半个世纪前,马尔库塞就将西方消费社会诊断为一种“新的极权主义”(与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相提并论),只是控制的方式更加隐秘,也更为有效。
那么,健美操与“忠字舞”之间没有区别吗?我忍不住质疑。首先,健美操是自主选择的个体活动,而“忠字舞”是必须参加的集体政治活动;其次,健美操指向自身,而“忠字舞”表达崇拜;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可以向任何一个健美操练习者提问,邀请其反思自己是否被虚假意识所操控,但当年对一个“忠字舞”爱好者提出类似的建议,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在相持不下的辩论中,朋友多少承认了这三个方面的区别,但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断语:“So what(那又怎样)?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可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不是还差了整整五十步吗?如果你父亲是长寿的百岁老人,那么值得祝福庆贺;如果邻家的兄长五十岁就英年早逝,不是会让人痛心哀悼吗?庆贺与哀悼之间只有一个“So what”的距离吗?
稍许的沉默之后,我们谈起中学时代的一次争论。有位同学语出惊人,声称“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甚至雷锋叔叔也是如此”─雷锋做好事,是为了满足自己助人为乐的欲望。当时我们缺乏伦理学的基本素养,不知如何回应这种诡辩术。但我们知道,雷锋和“自私鬼”分明是不同的,而且两者的差别对道德生活至关重要。如果一概被称为“自私”,那么“自私”这个词就丧失了其特指功能,就需要发明别的语词来指称这种区别。
这与前面的话题有关系吗?是的。在我看来,这都涉及某种“思想流行病”。我们对世界的观察判断,有时要在差异中寻找相似或一般,有时反过来,要在类似中发现差异。如果偏执于总体概括,可能发现了一些大而无当的普遍真理,却掩盖了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所在。“每个人终有一死”,但这不意味着无论怎么生活都是一回事。“所有的人都没有绝对的健康,在严格意义上都是病人”,但手术台上的病危者与操场上的运动员可以在“病人”名号下被混为一谈吗?类似的,“所有的政治实际上都是精英统治”,这或许不错,但什么样的精英、如何成为统治者、如何实施统治,也许才是问题的关键。“全世界的媒体都不是完全独立自由的,都受到各种势力的操纵和控制”,这完全正确,但究竟是“独家控制”还是“多方竞争的软性操纵”,仍然事关重要。“翻墙”和走平路同样是“物理运动”,但动作难度才是要点所在。身处豪宅与蜗居斗室同样都算居住,但我们不相信“关注房价”实际上是观念错误或神经过敏。
理解世界需要分殊的概念。特别是当区别对我们至关重要的时候,那些取消差异的高见貌似深刻,却荒谬地转移或回避了重点所在。在这个意义上,健美操并不是“忠字舞”,因为软性的广告诱惑与独断的教条规训不可同日而语。总有一些时候,我们容易被“一样坏”的说辞所诱惑。当理想被毁灭,善意被利用,或者爱情被辜负,在类似挫折中,“所有人都是自私的”或者“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诸如此类的说法格外具有吸引力,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慰藉了我们的遭遇与处境。我们的不幸就成为普遍灾难的一部分,不值得特别地抱怨,也不值得抗争与努力。最终,大家彼此彼此,可以在“一样坏”的世界里相安无事了。
世间没有天堂,但这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同样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正因为我们“在人间”,差异才对我们重要,我们才应当善于分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