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朋友茶聊,话题不断游移。其间说及文化部最近正在整治低俗,一位朋友张口便道:什么叫低俗。本来不成问题的,此刻成了问题。即使在这个小范围内,我想,对低俗的确定,恐怕都未必能达成一致;何况这项整治,将是广及整个社会。从报道上看,重庆作为试点,各个歌城都装上了统一的“卡拉OK内容管理服务系统”,这个系统有让点歌单上的歌曲点不开的功能,因为它把它所认为的低俗曲目给删了。
今天的删歌不禁让我想到遥远古代的删诗。在丰富而又多元的文化面前,我们自古就有一种删节传统。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亦称“诗三百”,收录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的诗歌305首,它们全部来自由黄河流域贯穿起来的北中国。所谓“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但,那么大的幅员、那么长的时间,流传下来的诗歌何以只有305首,原来大量的采诗都被官府删掉了。据司马迁《史记》:“古者《诗》有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结果,以礼义标准取舍,再去掉重复的,就剩下305首——所谓“三百五篇孔子弦歌之”。从三千首缩水到三百首,被删掉的曲目居然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也就是说,近三千首民歌就这样在历史的上游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文化资产的损失。你说孔子是文化功臣,还是杀手。当然,后人多有不认同孔子删诗者;但,不是孔子,便是他人,官府删诗这件事却是肯定的。删诗者带着“发乎情,止乎礼”的有色眼镜,一旦发现民歌中被认为不合礼的靡靡之音,即低俗,即删去。这可是屠杀文化生灵的权力啊,我为我们从来就没见过的那些民歌悼。
什么是低俗,无论古今,大抵都与人的情与性有关。人吃五谷杂粮,本来就一俗物。因此就人的情性而言,难免有其低俗一面。这一面表现在诗歌或歌曲这样的文化类型中,如果以道学家的眼光看,因其与教化无关,理当禁止。尽管《诗三百》的删节者们删去了未必不更是精品的三千首,但我依然要感谢他们的宽容。他们还是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在今天这些删歌者眼里未必不是低俗的歌曲,这就是十五国风。《诗经》在今天已成经典,但其中最大量的情歌却保留在十五国风中。和后面的“雅”相比,尤其是与当时可以作为“红歌”的“颂”相比,风是低俗的,但正是它远超雅颂,赢得了千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垂青,显示了一种永恒的生命力。然而,让人感到有惊无险的是,这些情歌让后来的某些文化大人感到低俗、感到不安、感到难耐,以至想要踵武当年孔子(?)的作业,对这残存的305首再施斧钺、再加删削。
明清时有过这样一个对子,上联是“眼珠(朱)子,鼻孔子,朱子却在孔子上”,是说一位先生看见自己的学生超过自己,不服气出了上联来考他。但,学生不卑不亢,对出的下联是“眉先生,须后生,后生却比先生长”。宋代的朱熹在孔子之后,并把孔子的儒学推进为理学,是为一代大师。他当然不在孔子之上,但对诗经中的风诗,朱熹的态度还真的是“后生却比先生长”。这位重天理轻人欲的理学家,本能地容不得十五国风中的情歌。据我以前看过的一则材料,朱熹甚至要把十五国风变成十三国风,即把其中的郑风和卫风悉数删去。当然,这项计划最终流产;当然,该材料本身也许是对朱熹的讹误。但,无风不浪,至少朱熹对郑卫之风的反感让人错愕。自汉儒以来,郑卫两风历遭诟病,所谓“桑间濮上”不仅成了靡靡之音的代称,汉儒还指它为“亡国之音”。本来,桑间乃卫国一地名,在濮水之上;因遍植桑树,春夏间为男女幽会之所。然而,这样的情事、这样的音乐,持戒不甚严的孔子及原始儒家,尚能容忍;汉儒却要骂街了;到了朱熹,即便未删,骂声却也更加凌厉。“郑卫之乐,皆为淫声”,颇喜剧的是,朱熹对郑卫两风,还有个男权主义的区别。他痛恨郑风远超卫风,因为“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朱老夫子够“封建”,男女相悦,何以女子主动便为“惑”。
从孔儒而汉儒而宋儒,一路而下,我们的文化气度越来越褊狭;相应地,低俗的尺度也越来越严峻。如果风即淫,断逃不脱孔子法眼,何劳后人来詈骂。其实,读遍郑卫,非但看不出任何淫,连低俗都谈不上,无一不是明朗而健康的情歌。然而,从低俗到淫秽,伴随这个清洁过程的,却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专制主义的加剧。它的拿手好戏便是“删”,就像印刷《金瓶梅》,还要注上这里删去多少字。我们今天的删歌,不幸走得正是这“政教合一”的老路。如果说连朱熹这样的大儒都有他的价值偏差,那我更不敢恭维今天那些主张删歌的文化官员们。这里不妨出一道题来考考他们:这是卡拉OK的一个包间,一个女子对着一个男子唱:你要是想我啊,你就撩起下衣过河来。你要是不想我的话,难道我就没有其他人。啊,你个小狂童,看你狂得那个样(用兰花指虚点男子额头科)。很明显,这样的内容迹近调情或挑逗。不过我要讨教官员的是,这个曲子低俗不低俗。如果不低俗,不若干脆取消那个本来就多余的删歌系统。但,如果你删了,我要告你,你删的不是低俗是经典。它来自《诗经·郑风》中的“狡童”。怕文化官员们忙着没看懂,我上面给它白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