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娃河像一条人工河,第一次相见,我几乎不认为这是一条河。许多年以前,在一位朋友的文章末尾读到“写于丽娃河”的字样,我就认定这是一个养育灵性和诗性的地方,这里的绮旎和灵秀,在我的想像中悄悄生长。可是,第一次来到华东师大的时候,对这条校园河大失所望。眼前这水泥抹成的河堤,像两条直线平行着延伸,生硬呆板,了无生气,更别说什么灵气之类。
好在一到春天,丽娃河的情调立时改变,各种各样的花朵渐渐盛开,那些不开花的植物也尽情地长出嫩芽嫩叶,跟鲜花一样迷人眼目。昨天黄昏还远远地看见,黑色的柳枝在风雨中光秃秃地摇摆,今天早上的太阳一露脸,突然发现满树的绿色迎着阳光绽放着充满活力的欢笑。这时候无论你走在丽娃河的哪一块岸石边,无论你站在哪座桥上眺望,展现在你眼前的,都是一条生气盎然的河。波光灵动,水草悠闲,百花含笑,万木葳蕤,蝴蝶追花饮香,蜜蜂采粉品甜。夏雨岛边那一丛水葫芦,更是茂密繁盛,将那座小岛跟陆地连成了囫囵一片,直让人担心有谁一脚踩下去,噗咚一声使河水受惊。偶尔有一只翠鸟,从远远的水面箭一般掠过,这才引你醒悟身边是一条河。你的目光追逐着翠鸟远去,猛然发现,水底的绿树红花跟岸上一样茂盛、迷人。一泓清水竟然让丽娃河的美丽成倍增长。
我们尽情欣赏着丽娃河的春天,那些水,那些草,那些花,那些叶,那些阳光和鸣禽、那些柳絮和飞虫。每一次注视都有收获,每一次凝望都有感动,每一次伸出手掌,都能抚触到春天娇嫩、细腻的皮肤,以及比皮肤更加娇嫩、更加细腻的诗性。虽然在淫雨菲菲的梅雨季节,我常常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每一场春雨过后,就有一种鲜花从水雾迷蒙的背景中亮丽地登场,我的心情也立时变得明亮起来。
我首先注意的是黄色的迎春花,她紧紧地贴着岸石,离新盖的图书馆只有几步之遥。一场春雨刚过,太阳透过云层和彩虹不经意地照射过来,这时候迎春花静悄悄地开了。她似乎想跟阳光相处得更加亲密一些,甚至想跟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搭搭话,然而她不敢,她只是那么低调地展开那小小的脸庞,再大的喜悦也只是现出一抹浅笑。这村姑一样含蓄而羞怯的花朵,使得丽娃河有了一点乡野的淳朴气息。
樱花也是丽娃河边的盛景,从研究生宿舍出来,无论去图书馆还是去书店,都得走在樱花树的华盖之下。她沿着丽娃河的西岸一字排开,将那淡红色的美丽举送到水汽浓重的天空。我觉得樱花最迷人的美丽是她凋零的时候,季春时节,降雨一天天减少,太阳一天天威猛起来,樱花知道一切生命都有期限,细小的花朵开始了美丽的告别。还有什么树能长出这么茂密繁盛的花朵呢,当树枝迎风起舞的时候,千千万万的花瓣犹如千万仙女飘然而下。我陪伴一位刚刚病愈出院的东北少女,在樱花林中拍照,少女攀着树枝轻轻摇晃,在落英缤纷中绽开笑脸,轻声呼喊着拍呀拍呀,那份零落的凄美深深感动着我的肺腑。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许多的人物,许多的世事,都像这樱花一样,缤纷的凋谢才是生命最盛大的开放。
在华东师范大学上学那几年,免不了常常出入于研究生院。那座小小的两层楼房,就掩映在丽娃河东岸的丁香花中。早年从诗人的笔下,读到一位姑娘从小巷走过,不但打着古色古香的油纸伞,还像丁香花一样结着愁怨。那是怎样撩拨少年心扉的意象啊。在丁香花盛开的时刻,我无数次打着雨伞在那里留连、环顾,却无法找到年轻时候由那些诗句引起的遐想和欲念。我知道自己来得太晚,早就错过了诗人笔下少女怀春少男钟情的季节,面对一颗颗亭亭玉立的丁香花,竟然激发不起青春的怅惘,和令人心醉神迷的想入非非。我似乎因此有些伤感,但这是秋天的伤感,无法向春天的生命倾诉。丁香花哪里知道我的心思,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花朵,怯怯地躲在弱不禁风的枝叶深处,蓝紫色的小生命隐藏在幽暗的雨雾水汽之中,不想招摇,更不想跟谁打个招呼。要不是那沁人心脾的芳香,默默地留在你生命的幽深之处,让你不经意间有所回味,丁香花几乎要被我遗忘。
性格最明亮的鲜花,当然是夹竹桃。那一丛一丛像火一样热烈的生命,遍布在华东师大的许多角落。要想知道夹竹桃的气派,只要到研究生宿舍的门口走一走。最富丽堂皇的夹竹桃,就开放在河对面。要不是有那边的教工宿舍相映衬,你根本不敢相信夹竹桃会像楼房那样巍峨。夹竹桃花形并不大,一朵一朵鲜红欲滴,光艳夺目,间杂一些白斑,色彩丰富而又层次分明。你几乎看不见叶子,当然也看不见枝条,只有鲜花,虽细小而张扬。当一丛丛鲜花连成一片时,她就像宽银幕影片一样横贯眼前,但是这里放映的是一个不变的镜头,那就是夹竹桃的丰满、艳丽、泼辣,以及不可掩饰的挑逗。她像一位体态丰腴、性格开朗、皮肤熠熠闪光、内心充满渴念和期待的乡村少妇,那是一个成熟的生命,从生理到心理,从体态到风度,从阅历到经验,从感情到欲望,从气质到肉感,一切都真正地成熟了。她不但懂得别人,而且懂得自己。她不但懂得自己的需求,而且懂得自己的魅力。所有的热烈和性感都写在脸上,直率而又坦荡。这是一个健康、健全的生命,是一个自然本真的生命,不但她的艳丽充满魅力,连她的无可掩饰的肉欲也是十分可爱的。
丽娃河像一个多情的男人,不声不响地将热烈奔放的夹竹桃揉进了波心,融进了自己的血液。要是没有这一丛野性未泯的夹竹桃,丽娃河难免缺少一些生命的力度。
当然,要是没有海棠花,丽娃河的灵性也许将会减少一半。
海棠花选择老图书馆的院子作为自己的家园,堪称合于天意。隔着红墙的书架上,陈列着吟咏海棠的无数诗篇。越过千秋万代的秦火虫灾,那些诗篇在海棠花的芬芳中默默闪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曹雪芹将那些圣洁的花魂集中起来赋予海棠,海棠因此成了花中之花。“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命途多舛的苏东坡在海棠面前也禁不住变成了花痴,折射出人类将这种灵物引为知己的强烈愿望。
在丽娃河边姹紫嫣红的各色开花植物中,丛生的海棠具有最纯正的女性气质。她是不高不低的灌木,正适合人类亲近欣赏。她的单株窈窕纤巧,她的丛株丰腴阿娜。春雨之中亭亭玉立,犹如一位清爽、开朗的少女,晚风之中风姿绰约,犹如一位芳心寸动的少妇。阳光明媚时她以艳丽夺目,月色朦胧中她以曼妙的身形动人。如果连一丝月色也没有,你依然可以凭着神秘的芳香感知她的呼吸和灵性(有人说海棠花没有芳香,我坚决不信。芳香不只是一种气味,同时是一种氛围和神韵)。无论有风无风,她都动静得宜,无论有雨无雨,她都举止有度。如果有一棵单株迎风狂舞,另一些枝条一定会心领神会地响应,同时会将动作变得温婉柔密。同一个舞姿中并存着狂肆和温婉、潇洒和含藏,只有海棠才具备这样奇妙的资质。
那一天我静静地伫立在海棠身边,不经意地看着旁边的丽娃河,我似乎隐隐感到二者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我觉得所有的花都可以是野花,可以开在荒郊野外,唯有海棠不行。海棠是一种人间的花,她轻盈而又空灵,充满人的灵性。她似乎还有一些跟人不一样的东西,那肯定是仙间的气息。她像一位长裙仙女,有时候似乎要驾云而去,更多的时候却是乘风而降,因为她需要人间的浇灌和侍弄。那灵动的身姿,似乎是双脚刚刚着地时的情景——摇曳、欢欣、充满憧憬和期待。她喜欢开放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伴着琵琶的声音和长袖善舞的英姿嫣然浅笑。她可以当得起人们赞美花的所有词语,诸如妖冶、艳丽、芬芳、清雅等等,但是有一个词语也许只能独属于海棠,那就是妩媚。海棠花的妩媚是那样超群出众,她紧贴主干,静静地安处于茂密的枝叶深处。可是无论如何低调、如何含藏,都无法掩住那夺目的光彩和醉人的神韵。她是一个灵性充沛的女人,一个知道自己是女人的成熟的女人。那份从容、娴静使得她的妩媚更加无边无际。
海棠实际上是诗人国的国花,在她面前,玉兰过于素冷,桃花过于直白,月季体态有失单调,迷人的兰花则像是无法发育成熟,不能倾诉真爱真愁,至于号称国色天香的牡丹,总是开得那么满那么实,充满肉欲和俗气,要修炼出海棠似的灵性还遥遥无期。
灵动而又妩媚的海棠花,需要一条雄性的河流养育她的女性气质。那一天我突然发现,丽娃河其实就是一条雄性的河。上学不久老师就对我们说,这里本来是天然河流,是长江三角洲的一根组织细密的毛细血管,当年大上海的阔太太和洋夫人乘着画舫郊游的时候,就常常沿着苏州河钻进这丽娃河。那时候小河两岸百草丛生,万木葱茏,百鸟啾啾,林涛起伏,正是野餐的好地方。只是后来的城市建设,把丽娃河的水源和出路都给堵死了,她就变成了一条受伤的河。我一直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这里确实曾经是一条天然河。
然而那一天我的愿望变了,我忽然领悟到,所有的天然河都是女性,她们都是苍茫大地的艳后香妃。只有这沾上人工痕迹的丽娃河才是男性,虽然难免生硬、做作,然而终究是由人类造就和教化的绅士,经历过沧桑患难,坚定有力而又宽容敦厚,养就了一副惜玉怜花的心肠。借助这样的男性河流,迎春、樱花、丁香、夹竹桃才能尽显女性的风姿,海棠才能成就为花中之花、女人中的女人。
在丽娃河边上学的时候,我只遗憾自己来得太晚。如果不是来得太晚,我也可以像河中的水葫芦那样,不经意间就长得那么蓬蓬勃勃,还能就着丁香花的芬芳写出如梦如痴的诗篇。直到今天,直到我离开那里八年之后,我才领会到了另一种遗憾,实际上也可以说我来得太早。如果不是来得太早,我会用一个成熟男人的澄明洗练的心灵,贴切地领会一切艳花素花、大花小花的美梦想,细细品味每一片树叶的躁动和愁绪、每一缕清风的期盼和欢欣。我的生命因此会融入丽娃河的每一缕波纹、海棠花的每一幅倩影。
当我只能呼吸着北方干冽的空气、再也不能拥有丽娃河的春天,我愿意将我的魂灵,种植在那片诗性的泥土里,濡润在河水的湿气中,默默生长。每一个春天来临,她都像一朵鲜花那样,在丽娃河边悄悄地开放,静静地迷醉。
2005年5月5日,写于北京北小河边
(原载《西风的竖琴》,华东师大出版社200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