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即使在其摄影艺术知名于世的今天,田益宾对艺术家这个称号仍会感到不习惯。如果把艺术家看作社会分工中的一种职业和身份,这个称号对他来说的确太正式也太窄小了。田益宾之于艺术,只是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玩罢了,他玩得开心,玩得投入,结果就玩出了一点名堂。在他那里,生活、艺术、玩是一回事。耶稣说:“除非你们改变,像孩子一样,你们绝不能进入天国。”田益宾就是像孩子一样赤条条走进艺术这个人间天国的。
按照某种看法,在今天做一个艺术家,似乎不可避免地会生活在巨大的焦虑之中。一方面是所谓影响的焦虑,面对强大的传统,每种艺术形式的可能性好像已被穷尽,使得任何真正的突破和创造成为不可能。另一方面是竞争的焦虑,面对无情的市场,每个艺术家好像必须浴血奋战,方能在众多同行中杀出一条成功的路来。但是,在田益宾身上,我们看不到这两种焦虑。正因为毫无艺术家的角色意识,他的心态极其轻松自由,既没有艺术史的学术负担,也没有生存竞争的功利负担。依我看,正是这种“无知”和“无欲”成全了他。
影响是一个学术问题,竞争是一个商业问题,二者都是非艺术的。艺术家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应该十分单纯,其间既没有观念的阻隔,也没有利益的干扰。让批评家去讨论你的作品的学术价值吧,让经纪人去运作你的作品的商业价值吧,至于你自己,你只须把你的生命敞开,让它直接面对事物本身,而这正是最佳的艺术创作状态。
现在来回顾,从《舞过三八线》到《我们的纽约》,田益宾最近几年的摄影创作似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列,其间贯穿着清晰的逻辑。然而,这只是事后的诠释。事实上,当他2005年偷藏着违禁的照相机,作为旅游者跨越边境进入北朝鲜的时候,他对于自己会遭遇什么全然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有任何明确的创作计划。他所拥有的只是孩子般的快乐、历险、好奇、顽皮的心情,对于他来说,一切不可预测的偶然事件都将是生命的奇遇,富有诱惑力。他用好奇的目光捕捉一切,又用顽皮的目光挑衅一切,从而使他由此开始的这一趟旅行充满了不确定性,即兴的奇思异想层出不穷,自相连接,成就了他自己未尝料到的艺术历程。
我要特别强调他性格中的好奇和顽皮,这正是一个健康活泼的生命的两个特性,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他的创作。由于题材的表面特征,人们很容易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去解说他的这些作品,在我看来,如此解说是和田益宾其人其作最不搭界的。你以为他是在揭露,其实他只是好奇罢了。你以为他是在批判,其实他只是顽皮罢了。他的作品展现的不是意识形态,而恰恰是生命对于意识形态的消解,让我们看到的不是政治的冲突和解决,而是当一个健康的生命遭遇政治,它会有怎样的自然而然的反应。
通过《舞过三八线》,田益宾把他面对阿里郎大型排图演出时的内心震撼传递给了我们。在这种震撼中,既有专制政权导演的集中营式全民狂欢场景所引起的时代错位感和荒诞感,也有已逐渐淡薄而被这个场景唤醒的我们自己的苦难记忆。正因为有后者,我们看到的就不仅仅是十万张表情相同的笑脸和一万块组成红五星、千里马等图案的翻板,我们还看到了隐藏在笑脸后面的忧伤和消失在翻板后面的儿童。作品呈现给我们的是人的非人性化,人性因缺位而更显宝贵,我们越发强烈地感觉到,这些密密麻麻的庆典符号其实是一个个生命,是和我们一样的活生生的人。不妨推测,北朝鲜之行令田益宾感到压抑,他渴望长长地呼一口气,终于在《我们的纽约》中呼了出来。
三年后的2008年,当田益宾把50名全副武装的北朝鲜军人“空降”到世界大都会纽约的时候,他再一次因为面对未知的变数而兴奋不已。这些扮演者是当地的穷苦华人,一向生活在美国社会最底层,现在忽然让他们身穿军服腰挎枪支在华尔街耀武扬威,心态一定既自大又自卑,真实的北朝鲜军人在此种场合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态,他们会如何表现?更不易预测的是,看见这一队突然冒出来的真假难辨的北朝鲜大兵,在证交所和联邦大楼前站岗的美国保安和军人会如何反应?田益宾仿佛是在用这个恶作剧式的玩笑试探自由社会的限度,他自己心中不无紧张,而结果是平安无事。这与北朝鲜境内的森严氛围适成对照,无法设想,怎么可能让一队化装的美国兵突然出现在平壤街头。因此,他随后把他的队伍带到自由女神像前,一齐向手持火炬的女神脱帽致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这与意识形态无干,这是生命的选择,生命天然地向往自由。有趣的是,在这里有一次邂逅,三位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友好地与化装的北朝鲜军人合影,彼此以平民的身份一笔勾销了政治两极世界的对立。
最后的场景在曼哈顿墓地展开,在这个远离政治的安息之地,生命得以还原为本来的面目。很显然,在这里,田益宾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下来,他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们看到,在林立的墓碑之间,两个裸女亭亭玉立,四个僧人静静打坐,而全部军人都乖乖缴械了。是的,全部军人,是北朝鲜的还是别的国家的,已经无关紧要。生与死,性与美,悟与空,这些永恒的话题在画面上融合。在死亡面前,我们都是生命,只是生命。在生命面前,政治算个屁。用终极的眼光看,人世间的一切纷争都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当然,在现实中,政治问题的解决不会这么简单。但是,倘若没有这样一种终极眼光,人类就会迷失方向,任何解决方式只能是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一切好的艺术作品,其内涵必定具有丰富性、多义性、不确定性,给解释留下了广阔的余地。对于田益宾的这些作品,人们诚然还可以做不同的解读。在我眼里,田益宾的创作实践已经成为一种发人深省的艺术现象,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一个久被忽视的基本问题,就是生命与艺术的关系。不过,同时我也明白,对于田益宾本人来说,比创作上的收获更重要的是,他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充满了喜悦,其实他是又痛快地玩了一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