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我读《纽约时报书评》和《纽约书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28 次 更新时间:2009-09-20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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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慨  

此文是《中国图书商报》创刊十周年时应约而写,以《美国书评十年》之题刊出。

美国的综合性日报周刊,多辟有专门的书评版,推荐新书,指导阅读。其影响,亦与报刊本身的影响力相当。无论东海岸的《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中部的《芝加哥论坛报》或西部的《洛杉矶时报》等大报,还是《纽约客》、《时代》、《新闻周刊》和《大西洋月刊》等著名杂志,均设专版刊发新书评论。(一些影响较大的网络杂志,如Salon.com,也辟有书评栏目。)

虽然近十年来,美国报纸由于日益增多的娱乐新闻和广告形成的版面压力,其书评版也渐露衰势,但它们仍然保有最大的影响力。美国图书往往把这些媒体的好评列印于封底,或是广告、海报之上,以吸引读者,即是明证之一。

一些专业的图书杂志,如《出版家周刊》、《书目》(Booklist)、《图书馆杂志》(Library Journal)等,也刊发短小精练的书评,在出版界、工具书读者和图书馆员中颇受欢迎,但在大众读者中间,并不为人熟知。某些大型连锁书店,如巴诺和Borders,也会出于促销目的,自印一些含有书评的购书指南,免费派发。

这十年来书评领域最大的变化,莫过于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普通读者所写网络书评的兴起。网上最大书店亚马逊对所售每本图书,均设一栏“读者书评”,任何人均可就该书发表感言。这是该店的一大卖点,不仅吸引了大量并不单纯为购书而来的访问者,也间接提高了销售额和广告的覆盖率。2003年年中,巴诺赞助的月刊《图书》杂志(已因亏损严重而停刊),曾搞过一次“美国读书最多的人”的评比,结果便是一位在亚马逊上发表了4100多篇书评的家庭妇女夺冠。

亚马逊的读者书评基于这样一种理念,即人人都是书评家。很多读者确也赞同这种这种网络时代的民主评论方式,并以此表达对专业的、过于晦涩的专业书评的不满。除此之外,无尽的网络空间里,从读书论坛到个人Blog,也散布着难以计数的读者书评。相对于传统媒体上多由专家所写的书评,这些出自普通读者的即时感受,往往更受其他网友的信赖。

在美国,专门的书评媒体不多,影响力最大的当推《纽约时报书评》和《纽约书评》两家。

《纽约时报书评》

先说《纽约时报书评》。1996年10月6日,《时报书评》推出了厚达120页的百年纪念专号,提醒我们,这家世界上最著名的书评杂志已逾百岁。《时报书评》自1896年10月创刊,原名《星期六图书及艺术评论》,单独发行,1911年改用现名,以在周日随《纽约时报》星期日刊发行。1942年,《时报书评》推出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每周一次,很快成为出版业最重要的行情指针,影响力远在其他图书排行榜之上。

百余年的历史,《纽约时报》的盛名,加上不可替代的畅销书榜,造就了《时报书评》在同类媒体间的霸主地位。无论对普通读者、知识分子,或是出版界的专业人士,它都是重要的参考读物。

但是,《时报书评》并非我的最爱,主要原因是不喜欢它不咸不淡、不痛不痒、不左不右的风格。我订过两年《书评》,总觉得可以一口气读完的文章不多,到后来,甚至有些八股之感,文章长度相仿,结构相似,先大谈某书之长,再略指其短。所评图书,似乎更重商业上的成功之作,虽然很新,却不见得有什么新意。《时报书评》之文,甚至不如《纽约时报》书评版的某些来稿,还能偶而露些锋芒。如此风格,大概与《纽约时报》的办刊原则相合,即不偏不倚,力求中立。然而,拿新闻原则来做书评媒体,恐怕不一定合适。

另一个原因,或许在于《书评》意识到自己巨大的影响力——其褒贬既可以成就一个作家,也可以毁掉一部作品,因此难免谨言慎评。

不过,《时报书评》的老板并不认同像我这样的读者的感受,相反,它已开始缓慢地调整编辑方向,以给大众图书更多的关注。2004年春天,《纽约时报》新任主编比尔·凯勒(Bill Keller)便公开表示,《书评》需要转走新途,更多关注非文学类的图书,同时缩减文学作品评论的数量,并不再漠视“快餐读物”(potboilers),以利那些在机场书摊上买书解闷儿的读者。《纽约时报》的文化编辑史蒂文·厄兰格(Steven Erlanger)也放言道:“说老实话,《时报书评》登了太多的狗屁文章(shit)。我们赞不绝口的大多数东西都不咋样。”

这些话就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了纽约文化人的心头。曼哈顿的沙龙里一度掀起骚动,知识精英高声指责《书评》为迎合大众市场,正在加速向“弱智化”(dumbing down)的深渊堕落。

在纽约出版界,《时报书评》想转走大众路线的传闻早已有之。距离20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黄金时期,时代已经大变,文学(中国人以“纯文学”形容之)与大众日益疏离,逐渐成为精英们小圈子里的把玩之物。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也不再是书市的唯一指标,《洛杉矶时报》、《今日美国报》、《华尔街日报》和《出版家周刊》都有自己的图书排行榜,两家最大的网上书店——亚马逊和巴诺也在互联网上推出了实时更新的销量排行。

出版界或许有理由欢迎《时报书评》的改革动议,有位赞同《时报书评》转向的出版顾问便说:“我们不能对大多数美国读者的口味视而不见,同时还指望着出版圈永保生机。快餐读物和非文学类图书卖得好,才能养得起文学作品的出版。”

《时报书评》是不是真要转向,怎样转向,至少目前还未看到太大的变化。我们等等再看吧。

《纽约书评》

2004年10月初,法兰克福书展开幕首日,我经过两道开包安检的大闸,一进英美展商聚集的8号展馆,便撞见一位年轻的美国小姐,怀抱一叠提前出版的《纽约书评》,四下派发。我拿到杂志,道谢之后,又不免多说上一句:“我是你们的老读者了。”

此话绝非博女士好感的虚言,《纽约书评》确系我甚爱的杂志。相较我对《时报书评》的种种不满,《纽约书评》简直称得上一件精品。每期杂志寄到,我都恨不得从头读到尾,连广告也不愿落下——《纽约书评》所刊广告,多为其他媒体上未必见到的大学出版社和独立出版社的新书,印量小,成本低,不是畅销书的操作路子,但成色甚好。好比我去逛书店,在北京,常去的无非就是三联风入松加上外文书店,两三家而已。如果不是每学期开学时,为了给女儿买买老师规定的教辅书,我几乎从来不进西单王府井,不是说这些大书店不好,只是嫌那儿的书太多太杂,找起书来太累。

论及政治立场,《纽约书评》大概要算左派知识分子的大本营,反战,反布什,自由主义,支持环保,甚至素食——彼得·辛格挑动世人皆不吃肉的名作《动物解放》,最早就是刊于《纽约书评》——也更关注国际问题,巴以问题、中国问题、非洲问题,甚至北爱和谈,均为该刊常盛不衰的主题。

从文章风格来看,较之《时报书评》,《纽约书评》所评图书,虽然不那么新——半年前出版的书也屡见不鲜,且经常刊发几万字的长文,但观点更为鲜明,论述也更为深刻,不仅总把近年来出版的同类选题的图书一锅端,甚至跳出所评图书的内容,有时甚至不评书而评时事,宏篇阔论,读起来非常过瘾。与之相比,《时报书评》的文章,倒有些像读后感和小品文了。有人说,《纽约书评》文章的价值,常常胜过所评图书。此言不假。

《纽约书评》的创办,要感谢1962年到1963年间纽约印刷工人的大罢工,《纽约时报》及《时报书评》被迫停刊,纽约的知识分子突然断了精神食粮。创办《纽约书评》的四君子——《哈泼斯》杂志的编辑罗伯特·西尔维斯(Robert Silvers),大诗人罗伯特·洛厄尔的夫人、小说家伊丽莎白·哈德威克(Elizabeth Hardwick),加上一对编辑夫妇杰森和芭芭拉·爱泼斯坦(Jason and Barbara Epstein),向来对《时报书评》的“低水平”文章不满,大罢工俨然天赐良机,四君子由是在一次晚餐时议定,创办新刊。

事就这样成了。《纽约书评》首期于1963年2月问世,双周出刊。40多年后,年已75岁的西尔维斯仍然主掌杂志。正如其专职画家大卫·莱文(David Levine)的钢笔漫画一样,《纽约书评》鲜明的特色始终如一。这种风格,杰森·爱泼斯坦称之为“自由主义”,而西尔维斯则宁愿叫它“怀疑主义”。

书评人

《纽约书评》的作者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著名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定期为《纽约书评》撰稿的作家和学者有:诺曼·梅勒,索尔·贝娄,以赛亚·伯林,伊恩·布鲁玛,AS·拜亚特,JM·库切,翁贝托·艾柯,迈克尔·伊格纳季耶夫,乔伊丝·卡洛尔·奥茨,苏珊·桑塔格和戈尔·维达尔等。

与《纽约书评》相比,《纽约时报书评》的作者虽然也有不少名家,但多数并不特别知名。主要原因是《时报书评》对作者不求名气,只要公允。该刊为求公正和无偏见,在书评作者的选择上,设置了众多的避嫌准则,如书评作者和所评图书的作者,不得师出同门,不得是师生关系,不得有笔墨官司等。理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书评作者的名气就足以制造偏见。英国的老牌书评杂志《泰晤士文学增刊》,便曾数十年不署书评作者之名,就是为了防止名气带来的偏见。

此外,《时报书评》也不像某些综合性报刊,设置专职书评人,且不接受自由来稿,全部是编辑选定新书,再择定某位作者,约写评论;亦不许书评作者跨行业评书,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常在《纽约客》撰写艺术评论,放在《时报书评》,就绝对行不通。

大作家和大学者兼写书评,在各国报界文坛都甚为常见,这里不再多谈。单说说《纽约时报》的专职书评人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若论最近十年美国书评界风头最劲者,当属此女无疑。

角谷美智子与《时报书评》

角谷美智子1955年1月9日生于康州纽黑文。1976年于耶鲁大学毕业后,即到《华盛顿邮报》当记者,次年成为《纽约时报杂志》的签约作者。1979年正式进入《纽约时报》,报道文化新闻。自1983年1月起,正式就任《时报》文化新闻部的专职书评人,迄今时间已达22年。

1998年,由于“她就图书和当代文学所写的充满热情和富于才智的文章”,角谷美智子赢得了职业生涯中的最高荣誉——普利策评论奖。

先来看看所谓的“角谷风格”。例如,2002年11月,角谷撰文,称大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刚出版的小说《寻我容颜》(Seek My Face)“粗俗”和“虚伪透顶”,乃“懒惰、喜好窥阴之人所写的江郎才尽之作”。

这样棱角分明,有时甚至火药味十足的文章,在四平八稳的《纽约时报》颇显另类,她对克林顿自传《我的生活》的恶评,更成为别家媒体争相报道的新闻事件。

“这本厚度超过950页的书,粗糙,自我放纵,而且屡现单调乏味,就像某人在闲聊瞎扯,所谈不是面对读者,而是自言言语,或是为了远方某个给历史录音的天使。”2004年6月22日,《我的生活》上市之际,角谷在为《纽约时报》撰定的这篇题为《957页总统生涯的大杂烩和粉饰的生活》的书评中写道,“从许多方面来看,此书都像是克林顿先生总统生涯的一面镜子:因缺乏秩序而导致屡失良机,因自我放纵和精力分散,而败坏了远大蓝图。”

在文章中遭到恶评的,不仅是克林顿的自传,还有其八年白宫生涯。这对中左立场的《纽约时报》而言,似乎更不寻常。不知是否由于自感始终难以融入《纽约时报》的大风格,2004年,一度传言角谷美智子要转投西海岸的《洛杉矶时报》,后在《纽约时报》的强力挽留之下,她终未成行。

苏珊·桑塔格与《纽约书评》

苏珊·桑塔格无疑是《纽约书评》最重要的作者之一。

1959年,刚刚离婚的桑塔格带着“70美元、两箱行李,还有一个7岁的孩子”来到纽约,开始单身母亲的生活。由于拒绝接受前夫的赡养费,她为求糊口,开始疯狂写作。她在纽约锋芒初露,即受到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和罗伯特·西尔维斯(此前,他在巴黎与桑塔格结识)的青睐。1963年《纽约书评》的创刊号,便刊发了桑塔格就法国女作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一部选集所写的书评。从此——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苏珊·桑塔格共为《纽约书评》撰文57篇,其中包括如《论摄影》(1973)、《作为隐喻的疾病》(1978)等在内的多篇名作。这些文章,后来都另行出版了单行本,成为20世纪美国文化批评史上的经典之作。

桑塔格非专业的书评人,因此,她在《纽约书评》所发文章,有时并不以评介图书为目的。但是,从她所写的“纯粹”的书评中,也不难看出她自已的阅读方向和思想火花。她所评介的图书,则事关加谬、列维-斯特劳斯、尤涅斯库、莱妮·里芬施塔尔、沃尔特·本雅明和伊莱亚斯·卡内蒂等人。这些文章,同样是塑造她本人成为“无畏的思想家”(《华盛顿邮报》),“以笔为枪的斗士”和“一位重新定义了美国文化视野的审美主义者”(《卫报》),以及“美国先锋派的女大师”(BBC)的重要因素。

2004年12月28日,71岁的苏珊·桑塔格在纽约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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