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四月,汪熙教授以近著《约翰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惠我,当时我刚出版了修订后的《欧洲文明进程》,觉得英国东印度公司的250年的历史是欧洲近代史不能绕过的,但我知识欠缺,只能写一个大致的轮廓。所以得到汪老此书,便立即披阅;不料遽患心衰,两个月后才从头到尾通读一过。得识这一段历史的全景,对于历史有兴趣的人,当然是一件很愉悦的事。
我读后首先感触的,是汪老以耄耋之年,在身体又欠佳的情况下,完成这部学术性很强的专著所表现出的治学毅力。这部著述实为我国西洋近代史研究一大创获。就我所见,我们还没有这样对英国自1600年起二百余年的“东印度公司”资料如此翔实厚重的专门著作。“东印度公司”于十七世纪初先后在荷兰、英国等西欧国家成立;在角逐过程中英国终于显露出最见锋芒的头角,从而在印度洋区域揭开了欧洲近代文明史由西向东的大幕。英国的1688年“光荣革命”又加速推动了文明的脚步。可以说,“东印度公司”的成立标示英国进入近代的起点,而其终结则标示英国步入资本主义的盛年。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资料在西方汗牛充栋,重要的在于选择具有能说明问题的材料,以说明这个从中世纪转向近代的朝代特征。下述七个章节,我以为,对全书起了“路标”的作用。它们是:(1)“教皇子午线之争”,接下来是西班牙无敌舰队败于英手,从此老牌海上强权易手;(2)“伦敦的罗斯柏瑞街——公司的筹备与设立”;(3)“英法在印度的斗争”,以法国势力从印度消退告终;(4)“东印度公司统治下的土地政策”,由此引发印度古老而固结的社会根基的动摇;(5)“一个庞大的英印帝国出现”;(6)“由商人经营向国家控制转移的东印度公司”;(7)最后以“维多利亚女王的公告”宣告东印度公司的终结,此时,英国已成雄踞世界的“霸主”,“东印度公司”已无实际意义。
汪老不仅写了英国东印度公司本身的250年的历史,而且写了印度在这一时期的变化。我认为这是本书的一大特点,因为英国凭借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行动,悄悄地动撼了印度传统社会的基础。马克思曾言英国之于印度的作用有二:一是动摇其凝结已久的社会结构,二是在此基础上建立现代的西方式的结构。这两个作用都实现了一部分,迄今仍可见其影响。
写这样的专著,充分调动史料是非常重要的。没有细节,历史的魅力就减少了。例如,从商人行为转为国家行为,本书逐一介绍了几个英国政府的“法案”:早期管理模式——国会逐步战胜王权的1773年“管理法案”;1775年修订的“管理法案”;1784年“印度法案”——从董事会手里转移到政府手里;1813年和1833年两次颁布的“法案”,等等。最重要的应属1858年的“改进印度管理法”。根据此法,东印度公司所属领土统归英国王室,印度事务大臣可直接在全印发布命令。几个“法案”连缀下来,一步一步地实现了由国家监督委员会统管一切,印度即由此变成不列颠王国的殖民地。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250年历史,对英国资本主义早期和其后的进程,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侧证。在这期间,世人眼看着英国强大起来,它在岛内实现了贵族与王权的制衡,至“光荣革命”,再至“工业革命”,最终一路把英国推向近现代的法治社会。也是在此时期,自由空气得到流动生长的土壤,哲人和科学家叠出,文艺繁荣。培根、牛顿、洛克等等,以及在各个领域的实践,成为西欧大陆,如法国等出现的启蒙时代的榜样。
汪熙老累年治史,极重史料的汇集和选取。从史料入手是史学首要门径,然后才谈得上史识。汪熙教授谆谆告诉学生们:“正确的观点只能从历史事实中得出来,离开事实的观点十有八九是错误的,而且离开了事实也不可能产生正确的理论。”常见有论史与论的关系者,或云史从论出,或云论从史出。我想还是论从史出是正道。否则,拍拍脑袋便出“思想”,然后到史料中去实用主义地找“证据”,岂不是本末倒置吗?汪老在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持“中美关系研究丛书”(已出三十种),便非常强调“史料、观点、构思、表达”的先后次序和贯通,着重提出:在史料问题上要防止“孤证”,“孤证”乃史学之大忌。这是汪老见道之论。史料所在,妍媸自见;史家据以得出的观点,自然不妨见仁见智,百家争鸣。
《约翰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一书有一学术贡献不可不提,即本文后的“附录”,中收“东印度公司大事记”(1450—1842),“历届全印度总督名单”(1774—1858),“历届英国首相名单”(1721—1865),“照片目录”(其中不少照片颇有史料价值),“参考书目”(中外文书达百数十种,外文书最早的有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英人旅印日记)。“附录”所载,均可补益读者对本文的理解。
汪熙老治史,特别是在西洋近代史方面,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勤耕不息的榜样。他经验阅历之丰、藏书读书之多、上下求索之勤、提掖后进之诚,灼灼可见。近几年我每次到上海拜会他,看他坐着轮椅打电脑、梳理资料、兴致盎然地讲述他正计划还将做什么,毫无倦意,我想,惟“壮心不已”四字可以当之。
草成此文,衷心祝老人健康长寿,为我国史学继续做出贡献。
2007年8月于京中芳古园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