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校记者团与学生会的规模究竟有多大,只知道他们每次发出邀请时,都能选派不同的干将出面,肯定不会重复,而且个个训练有素,都以“师兄师姐期待”或“师弟师妹期待”为由,对你施展攻心战。
5月本是全国博士论文评阅与答辩之高峰,我的一个书稿却已逾期两月,几个外出答辩的邀约都只好临时告假,只求关门著述。然而,就在前天下午面试法史博士点考生时,当校记者团的Y同学发来长篇短信:“现在我们举办一个送大四的活动,很多师兄师姐期待能在毕业前看到您对他们想要说的话。请问可以请您于百忙之中抽时间写一篇临时寄语吗?字数由您决定”,我就无法知道这耳熟能详的“很多师兄师姐期待”一语究竟属于格式化的公关语言,还是确有其事,我的脑海随即闪现出一个个我所熟悉的05级同学的面容。面对他们,我真的无法谢绝了。
即将来临的6月既是四年修炼期满的款款学子尽情放飞的季节,也是丝丝离愁挥之不去的时候。一年一度的送别与迎新一样,本属程式化的教职流程,也是每个教师的必修功课,自当不必太往心里去。厕身杏坛已达27个春秋的我,也算是老油条了,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底总能升起亦师亦友的那份眷恋与惆怅,临别的学生在带走我的祝福时,也在铺展我的牵挂。这也难怪,吾等每年送别的对象不仅都是活生生的个体,而且不可复制,吾辈正是带着一份动态的记忆,在随即流逝的时间链上享受人生,不无自信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何况,对于一个插队落户的“非法教师”来说,正是这几届用心接纳我的法大学子,才让我找到了“家”的感觉,面对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怎能无动于衷?
我从西子湖畔飞落昌平,只比05级同学早来两年,倘若以听课者为基准,那么,可以“入账”的法大弟子大概要从2000级算起。走进法学帝国主义阵营之后,我才发现,我不过是在充当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公共课教师”,离开浙大时的心理准备原来并不充分。每当秋风乍起,树叶飘零,心中准能撩起一丝孤独。而最先帮我驱赶这份孤独的,就是那些认真听我讲授选修课程的学子。刚开始时只有30多人,一年之后逐渐限选。这些并不喜欢嘴挂“大学理念”的读书同伴让我深信,他们对历史课程的珍视,远远超过许多院、校领导,他们在悄悄地帮我书写这一方土地的史学价值与尊严。其中还有一些同学对我细心陪护,从教室,到走道,从校医院,到公交车上,每届都有,原来,我也能分享霍夫曼斯塔尔的那份喜悦:“我们的朋友比我们想象的少,却比我们认识的多。”
结果总是简单的,过程却是曲折的和回味无穷的。难忘06年的冬季,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张桂琳教授催我启动 “首届历史文化节”,当时最让我为难的是,好不容易请进几位实力与名望并举、思想不缺口才也不差的校外师友来作史学讲座,听众却并不踊跃,讲堂空空如也,在这样的窘境中,对我的工作支持力度最大和人数最多的,就是05级的同学。是他们经常用口头语言或电话、短信鼓励我:“老师,我们来了”;“老师,我们支持您”; “老师,今晚的演讲对我震动很大” ;“老师,润物细无声,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无法想象,如果离开了历届法大学子的支持,一个毫无本科专业资源的边缘人还能连续两次被“沧海云帆”网站(2005)和“法大BBS”网站(2008)评为“最受欢迎的十位教师”之一。我是一个懂得向学生感恩的教员,我的心底就新添着以昌平的泥土为底色的“知遇”与“炭恩”。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两年前的暑假,我奉学校之命,率领04与05级选手组成的校辩论队参加全国比赛的情景。此赛不仅使我校跻身全国四强,而且通过为期两月的朝夕相处,我还与一群生龙活虎的才俊相知无间,彼此情谊不浅。比赛结束后,有位学术造诣颇深的海外师友坦诚地批评我:“你不是不知道暑假是学者著述的黄金时段,为何全都拿来做与专业无关的事?”我无法直接回答师友的批评,但又不得不说明,我付出的代价固然不小,但收获更多,这些学生是值得付出的。而在他们中间,也以05级为多数。后来,他们赴港、沪等地参加邀请赛,接连拿下冠军时,不仅即时让我分享赛绩的喜悦,还会情不自禁地回味与我一起战斗的时光,连同我在昔日训练中的许多片言只语。近代英国作家赫兹里特轻率地断言,“最善言的演说家或最雄辩的辩论家,往往不是最正直的思想家”,但我宁愿相信,我所熟悉的辩手弟子完全可以用行动来纠正此言的片面性,重新阐释辩论家与思想家的关系,为我法大争光。
不知不觉把这寄语05级毕业生的开场白拉得很长了,正题却没开始。我无非是在寻找行文的思路,从回望历届学子对我的关爱,表达一份谢意开始,我真的感谢他们。我想,任何出自内心的谢忱,都不应该受到篇幅的限制吧。
稻穗熟了,谦虚地低下头;苹果熟了,羞涩地红着脸。05级同学就要离开我们一同用读书声、对话声、歌声、笑声和掌声撑起的昌平了,我真的有些舍不得你们。
我和许多同事一样,平时不分课堂内外,不厌其烦地规劝学生既要好好读书,还要认真做人,将正义与真诚作为毕生的追求,现在,05级同学就要走了,我还想补充说,光有这些还不够,还要学会怎样同伪君子和真小人相处,尽量保护自己,降低生存与创业的成本。虽然我在课堂向你们描述过前贤那诗一般的人生境界:“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但正如爱默生所说:“社会是一个化妆舞会,人人都掩饰着自己的真面目,但又在掩饰中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通体透明的读书人走进社会,就像弱不禁风的婴儿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一样,多少有些冒险,究竟该如何守护和掩饰正义与真诚的底线,又将怎样捕捉他人在掩饰中的暴露,都是全新的课题。大学的课本与课堂并没有教给你们怎样同那些特别成熟的人甚至魔鬼打交道的本领,社会本身就是另类课堂,你们需要重新观察与思考,在实践中学会斗智,而不是斗气。柯尔克孜人有一句谚语:“不要看公羊叫得厉害,要看它过河的本领”,你们不妨把它当作哪位诺贝尔奖得主的名言,激励自己尽快强壮起来。当然,时当社会转型,泥沙俱下,不管宵小乡愿如何吃通,贪官污吏如何通吃,你们还是不要轻易放弃对正义的追求,尽量排拒心灵的污染。 “做一个圣人,那是特殊的情形;做一个正直的人,那却是为人的正轨” (雨果语)。惟有克服困难走正轨,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不管你的专业与职业何如,也不管你在通往权与利的舞台是一帆风顺,还是头破血流,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既是我的个人追求,也是我对历届毕业生的真诚期待与职业梦想。完全可以憧憬,当成百上千的法大毕业生步入受人尊敬之列时,他们就在为母校捧出长城脚下第一名校的神采与荣光,中华法治之昌明也就不在话下,那么,母校的师弟师妹们与校领导还有必要费尽口舌去争“全国法学最高学府”的称号吗?
去年的巴蜀地震发生,给我们欢送04级同学的毕业典礼蒙上了许多悲凉;今年遭遇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为05级同学的就业雪上加霜,还有猪流感之类冒出来凑热闹,凶如潮涨。人类原来是如此脆弱,人类还得掂量自身的本事,反思以往的嚣张,但脆弱并不等于无能,灾难并非就是世界的末日,我们需要冷静,需要不卑不亢。我不知道已有多少同学签约了,已有多少同学获读得独研深造的资格,还有多少同学的就业申请没有着落,既然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法大人也不相信忧伤;既然拥抱未来的机缘已经来到,那又何必畏惧和彷徨?我想,男儿志在四方,四方也是女儿的闺房;茫茫宇宙没有划定天空的边界,天空任你飞翔。
亲爱的05级同学们,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星火连天地,聚散总关情。既然明天的重逢就必须以今天的分别为代价,那么,一路好走,一生平安!
2009年5月12日晚于牡丹园寓所
(作者郭世佑,历史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学位评定委员会副主席,通识教育委员会副主任,法律史专业博导)
原载《中国政法大学校报》副刊《雏鸣月报》“毕业纪念特刊”第5版“恩师寄语”,2009年6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