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7月11日定为国家航海日,是郑和纪念活动的一个戏剧性高潮。但几乎所有纪念文章,都仅仅环绕航海事件本身,却并未触及郑和大航海行动背后的历史本质。而对后者的反思,才是打开郑和之谜的真正秘匙。
郑和是专制皇帝朱棣的宏大政治叙事的执行者,他是伟大的航海梦想家,中国历代航海经验的最高代表,同时也是被阉割了的家奴和朱棣政治狂想的牺牲品,这种双重身份注定了郑和作为悲剧英雄的身份。他所沤心沥血开辟的海洋大业,最终只能成为点缀在龙袍上的美丽图案。
朱棣是篡位者和残暴的屠夫,在颠覆建文帝的政权之后,他虐杀了前朝皇帝的忠臣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等及其家族一万多人,又大规模起用宦官,开设东厂和恢复锦衣卫,形成太监政治和特务政治的双重体制;他还是历史话语的篡改者,三次修撰《太祖实录》以伪造自己的身世,证明自己是皇太后所生而不是后妃的子嗣。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伟大的权力美学的缔造者。他在这方面的建树,超过了包括嬴政在内的所有专制主义领袖。尽管如此,历史学家还是对这个邪恶的天才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朱棣的六大形象工程
在权力美学方面,朱棣为我们留下了六个令人惊叹的杰作――北京皇宫、长城、运河、郑和航海远征、永乐大典和南京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其中,皇宫是证明其正统性的核心,寺庙是他为过度杀戮而忏悔赎罪的地点;长城是国土的坚硬屏障;运河是贯通新旧京城(南京和北京)的漕运血管;郑和下西洋是他的权力在全球范围内的巨大延伸;那部仅仅缮写了一套的《永乐大典》,深藏于他的私人图书馆内,实现了他对于信息的彻底垄断。耐人寻味的是,上述六大杰作,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宏大多样的“形象工程”,直到今天,我们都能闻到篡位者身上散发出的狂热气味。
两千多年以来,在中国版图上崛起了两座建筑大碑,那就是阿房宫和紫禁城。这两个建筑物分别座落在中国专制史的两端,成为漫长的权力叙事的开端和结尾。紫禁城以元宫和南京宫殿为蓝本,据说征用了上百万名民工,耗费14年之久,在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1421)正式启用。它占地72万余平方米,拥有各式木结构的殿宇楼阁9900多间,以琉璃瓦为屋顶、青白石为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绘,建筑面积达15万平方米,其空间的宏大性超过凡尔赛宫而名列世界第一。越过化为焦土的阿房宫废墟,帝王美学在华北平原爬升到了历史的顶点。
郑和献宝的政治闹剧
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永乐十三年(1415)。郑和舰队在非洲东岸发现了长颈鹿,在郑和的精心策划下,非洲麻林国代表团把它当做神兽“麒麟”进献给了皇帝。朱棣在奉天门亲自主持盛大的典礼,以迎接这个代表国家吉祥的巨兽,籍此证明其权力的合法性。“麒麟”是一个身份性记号,象征他和上天之间的神圣“契约”。这个“契约”可能只拥有一种语义,即朱棣是上天之子。“麒麟”的巨大体量,温和的容貌和奇异的长脖,它是“神兽政治学”和权力美学的奇妙结合:天然混成,身材高大,具有不可思议的宏大性,并且跟神话叙事中的麒麟图式基本吻合,令心存疑虑的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感到无比震惊。他们终于意识到朱棣的夺权和迁都,都是上天意志的表达。
这场著名的麒麟闹剧,只是朱棣庞大的形象工程中的一个章节而已,但它暴露出篡位者的合法性焦虑。嬴政是帝国土地的征服者,他的伟大性融合在广袤的大地上,犹如他所安睡的卧榻。朱棣是嬴政的模仿者,他们在外表上有着相似的容貌:残忍、暴虐、充满政治智慧,对征服广阔的土地有着强烈嗜好,以及对权力美学,尤其是建筑美学的巨大贡献。但朱棣的最大心结,却是作为阴谋家的身份。他一直置身于非法篡位的指责之中,这种声浪直到他死都未能完全平息。朱棣对民间舆情、国际视线和历史叙事的恐惧,达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在夺取王位之后,他把下半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抹除篡位踪迹的事业之中。篡位者的羞耻感转成了强大的精神推力,逼迫暴虐的皇帝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他超越了嬴政,把权力叙事扩展到建筑以外的各个领域,以重绘他本人在世界橱窗里的肖像。
下西洋的地理叙事
朱棣的政治叙事包含了三种基本形态:用砖木构筑的“建筑叙事”(皇宫、长城和运河)、用宝船及其全球化航线构筑的“地理叙事”(以“厚往薄来”的方式建立夷邦朝贡体系,显示其作为中央帝国领袖的至高无上的权能),以及用三亿七千万个汉字及其纸张所构筑的“历史叙事”。其中“地理叙事”因文官的长期抵制而销声匿迹,“字纸叙事”则因官吏偷盗、战争纵火和外国军队焚掠而散佚殆尽。只有“建筑叙事”的成果――长城和故宫,继续屹立在600年以后的世界,成为民族主义的伟岸象征。这不仅是建筑和纪念碑,而且也是朱棣本人的巨大雕像。经过这些宏大的权力建构,朱棣完成了他本人的历史叙事和偶像塑造。
古典权力美学也完全露出了它的全部本性:第一、对土地征服的渴望带来了建筑空间的广阔性、宏大性和扩张性;第二、基于空间的扩散,它必须拥有一个权力的中心,这种中心在室内通常被皇帝的宝座所占据,而在室外则由主体建筑本身来充当;第三、它必须用各种既定的权力符号来充填叙事的细节。皇帝籍此向公众炫示权力的品质:阔大、崇高、威严和令人生畏。
朱棣整合与统一了历史上所有的权力符号。麒麟、门前石狮(舞狮)、牌楼、华表、日晷、圜丘、九龙图式、琉璃瓦顶、弧形的挑檐、高大的石阶、层叠的雕栏、镶有巨型铜钉和门环的大门、广袤的广场、伟岸的红墙、等等,等等。其中一部分权力符号被郑和的舰队带往南洋,成为此后中国海外移民(“华侨”)构筑“唐人街”的核心元素。而另一部分则被留在本土,继续为皇帝的家族所垄断。
未盛而衰的大明帝国
在北京“十三陵”的长陵里,长眠着这位中国历史上最疯狂的建筑师。被用于举行死后追穰仪式的祾恩殿仍然那么宏大,那些由郑和舰队从南洋运来的巨大楠木柱子,默然无语地支撑着老皇帝的权力信念。
但这种权力美学的打造,因其宏大性而成本过高,令朱棣在生前就陷入了类似嬴政的财政危机之中。征集民夫打造长城和阿房宫,激起严重的民怨和民变,成为秦帝国灭亡的逻辑动因。而朱棣的大兴土木和六下西洋,同样大肆消耗了明王朝的资源,引发严重的铜钱荒和白银荒,宫廷财政亏空严重,经济危机爆发,从1405年起到1421年,仅仅过了16年,物价就飞涨三百多倍。民众的怨恨、抗议和反叛事件(如白莲教叛乱)洪水般包围着紫禁城,甚至文官集团都开始私下议论永乐大帝的过错。朱棣的权力美学和宏大叙事付出了高昂的政治代价。(原载新京报2005年7月13日,发表时题为《郑和下西洋:历史上最昂贵的形象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