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在寒冷的俄罗斯,看透世事沧桑的托尔斯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愤而出走,于寒冷的火车站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
2008年中秋月圆之夜,在南中国的某城市,一名叫罗炼的家具厂学徒留下一纸手写字条后,悄然出走,至今不知所终。他在字条里写道:“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讳穷不免,求通不得,无以树业,无以养亲,不亦悲乎!人谓之不死,奚益!”
罗炼是一名喜欢读庄子的24岁年轻人,5年前,他带着梦想南下广东打工,先后辗转于珠江三角洲,做过保安、油漆工,跑过太阳能和房地产生意。决然出走的罗炼至今下落不明,其留下“终身役役不见成功”的绝望宣言,也留下了梦想破灭的痛苦,并由此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共鸣。然而,当我回顾历史,将罗炼的出走同托尔斯泰的出走并置在一起时,却对当代中国年轻一代的精神生态问题产生诸多感慨。
当代青年背后的虚无主义精神生态问题
托尔斯泰虽是文豪,写了那么多书,却一生都不快乐,他有很高的理想,希望实现自己宗教般虔诚的理想,将庄园分给穷人;在无法同夫人索菲亚达成共识后,82岁的托尔斯泰毅然选择了出走。但托尔斯泰是对世界彻底看透看穿后的超然,是完成鸿篇巨制后的一种洒脱。而在我看来,罗炼这个年轻人却不应该出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禁想,在罗炼决心以永远消失来结束自己漂泊生涯时,他的心中是否想起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或亲友?
我注意到罗炼的日记,他对父母有愧疚,说自己“形单影只,生活在无限的孤寂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很哲学。哲人说,哲学就是化作乡愁的一种冲动。这位青年就处于这种状态。歌德在同样的年龄曾经因为失恋而想到过自杀,但他却以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引发了全欧洲其他青年自杀的浪漫狂潮,而歌德自己,却活了将近90岁。罗炼的世界摆脱不了现实枷锁的束缚,他变得已无乐趣可言,他扮演着自己的理想人格或角色,却在现实的壁垒面前屡屡受挫。从他留下的片言只语来看,他的出走不是要逃避父母亲,不是逃避某个群体,而是逃避自我,逃避自己内心的空虚。这种虚无主义情结,使他认为人生丧失了意义。
如何治疗虚无主义?这是个世界性难题。这不是一个罗炼的问题,而是千万个罗炼的问题。罗炼代表了当代青年的精神焦虑,他们渴望得到尊重,渴望得到社会认同,渴望获得自己文化身份,渴望获得自己的幸福之路,罗炼的困惑不仅仅属于自己,而是代表了当代80后,90后年轻人的共同困惑。这种困惑背后隐藏的恰恰是东西方精神生态失衡的危机。
几年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全世界公布了一组数据,1945年后,也就是美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统治世界的半个多世纪,全世界出现了三个百分之一:精神病百分之一,自杀率百分之一,艾滋病百分之一。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在我的印象中,西方人往往具有非常稳定的价值观、世界观,每一个人对自己的事情总有颠覆不破的、自我认定的真理,甚至有一个非常翔实,而结实的一个立场。但20世纪中叶以后,这种“稳定”随着现代性被去魅与后现代主义的出现而打破了,人们尤其是年轻人丧失了非此即彼的真理观,与此同时他们处于一种世界观形成过程当中,时代风云变幻过程中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精神生态问题。按照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的说法,古典时代的疯子曾经是预言家甚至艺术家,现代以来的疯子却是不合格的“现代人”,成了被遗弃和控制的一群。其实非理性的情结甚至犯罪情结在每个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只不过在现代理性化体制之下,非理性的东西反而被格外放大。
如今,肉身沉重而灵魂轻飘,似乎只要肉身安定了,让灵魂飘逝也无所谓。我们可以从俄国女作家拉祖莫斯卡娅的著名戏剧《青春禁忌游戏》中感受到精神信仰危机问题: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四个即将毕业的高中生到老师家为她庆祝生日。他们唱起了生日歌并带来了生日礼物和祝福。然而当几个孩子表明了他们真实目的——考试成绩很差而想拿到老师手中的保险柜钥匙调换试卷。女教师在震惊中加以拒绝,明白了自己所信仰的教育已经完全失败,孩子们可以撕下面具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了彻底从精神上击垮老师,学生们开始了丑陋的表演:喝酒、甩东西、嘲笑真理和良心、讥讽女教师的处境,男学生竟然当着女教师的面假装强暴女学生。女教师的精神防线崩溃了,她意识到整个俄罗斯教育其实培养的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市民,在这场搏斗中她唯一凭借的是人类的起码良知,可是这太单薄了。为了阻止强暴女学生,她交出了钥匙并把自己锁进了卧室。老师的悲伤欲绝使其他的三个孩子突然醒悟,他们把钥匙挂在了女教师的卧室门口。天亮了,他们发现女教师已经吊死在卧室中。这一悲剧震撼人心!
可以说,当代教育的失败、精神的无所依、价值的漂泊感和金钱至上主义,是因为现代性在强调金钱、速度和时间的同时,抛弃了人类赖以生存诗意大地和精神拯救维度所致。那么,如何重新回到精神重构的新理性,回到原初生命源头大地之上,进入意义世界寻觅向本源靠拢的可能性?这已经成为全人类的普遍问题与未来使命。
经济崛起中的不和谐:东方文化沉默无声
反观中国,三十年来的经济崛起,却在文化上产生了一定的离心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方文化就是以中国为首的东方文化,长期以来,中国没有把自己的文化精神提炼出来,供人类参考,于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对话断了链条,产生了一系列问题。一些富人渐趋忘乎所以,一些穷人也丧失自我,一些知识者也忘掉自己铁肩担道义的天命职责。民族的精神生态出了问题。在这个意义上,罗炼这个喜欢读庄子的年轻人其实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新世纪的中国,如何提炼出活生生的文化?究竟要靠什么来支撑13亿人的精神世界?
我很惊诧,在这个24岁年轻人留下的信中,居然有庄子的《齐物论》思想。要知道如今的年轻人先秦诸子几乎都不读,更何况较为难读的庄子?中国文化已经在整体西方化,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出现了断裂,如今新东方如此火爆,学洋文的比学古文的人都多,母语的天平已然失衡。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也。罗炼已经悟道了,但这个道悟得早了些,也偏了一些。罗炼这批孩子生活在东西方文化的夹缝当中,他们会接受萨特式的存在主义——他人就是地狱,他人就是狼,要拼命努力做人上之人;一方面又读了一些古籍,例如《庄子》中的逍遥游精神。但也读得不到位,起码庄子看破生死贫富的乐观主义他没有能够汲取。庄子是快乐的,就连妻子死后,庄子还鼓盆而歌。庄子没有那么忧伤或痛苦。
我不同意一些朋友把“齐死生”“等富贵”视为绝对真理。死和生是不一样的。我们每个人只有六亿分之一的可能性降临在世界上。母亲怀胎十月,历经百病千灾,使我们降生于世。疾病能夺去无数婴儿的疾病,还有车祸、兵役、瘟疫等等,好不容易长到罗炼的年纪,委实是一棵小苗、一粒种子,渐渐就能长成参天大树,为自己身边的人遮蔽风雨,进而为他人为家国做事。
归根结底,在中国文化中儒释道三者并重,儒家强调仁爱,道家注重逍遥,佛家贯穿慈悲。儒家的仁爱之心尤其重要。人生必得经历自然人过渡到社会人,再有社会人过渡到审美人,任何强行的超越或不切实际地幻想往往以悲剧告终。儒家传统中“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罗炼母亲去世,父亲生病,更应该担负起家庭的重任。但罗炼却只看到了精彩的外面世界与贫乏的自我世界之间的反差,留下了“讳穷不免,求通不得,无以树业,无以养亲”的慨叹后一走了之。在这个技术时代,术不专功无以养亲,然一走了之,谁复尽孝?
回归人间:仁爱让人即凡而圣
回到开篇提到的虚无主义问题。虚无主义不是疾病,不能靠医生治疗,也不能靠某种外在的宗教信条诊治,只能反求诸己,修身修炼。当你的内心修炼成炉火纯青后,便能抵御人世间任何艰难困苦。从日常生活中激发大爱,爱父母,爱自己,用这种大爱将自己变得博大,“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一直在想,真希望这个孩子能听到一首歌,那首临近春节就在街头巷尾传唱的《常回家看看》,那种辛酸与振奋并存的状态,才是儒家文化滋养下我们民族最可宝贵的精神品格。哪怕有千万个理由,赚钱出国抑或穷困潦倒,都应该回家看看,因为父母是我们生养死葬的根。罗炼并不自私,他的逃避源于某种文化断裂与胶着下的烦恼与焦虑,真希望罗炼能回家,在春节期间去看看自己的老父亲。在另一个时空里,也许罗炼会感恩生养死葬的大地,从逍遥当中走出来,走得更加脚踏实地,更加坚定,会战胜自我并从此变得博大,爱家人,爱群体,爱自己身边的农民工兄弟,从弱势走向强势,从内心虚无走向天地之乐。
罗炼的悲剧似乎证明了“知识无用论”。但我想:知识尤其是哲学、美学、文学,本质上就是无功利的,知识不能改变命运,它只是发自内心的体悟,是对人生有限性的体会,帮助你去发掘内心的价值。知识不能让你高人一等,却能让你自我超越。我曾经有个朋友,在文革期间被迫害,将他关进了2平米的房间,睡觉睡不直,站也站不好。一关就是八年,而他的选择呢?他要了两本书。一本是中文版马克思选集,一本是德文版的马克思选集。八年时间,他居然在2平米房间里自学了德文,出狱以后他成为了响当当的哲学家和翻译家。那个环境还不比罗炼生活着的天地还小吗?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他还怕活着吗?
我们的媒体有一个误区,总拿亿万富翁或俊男靓女做例子,普通人在这种宣传面前,感觉到在巍巍高山面前,自己一个小坡怎么去生活?人要学会分步走完人生,目标太高大,徒增烦恼而已。就像我写书时,一想康德写了三大批判,海德格尔全集有42卷,自己才写了几本?自己就不想活了?但要是这么想的话,老子写了几本书?老子出关飘然西去之时,留下5000字而已,但这5000页足已顶上5000本书都不止。于是我想: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不要好高骛远,但求点点滴滴。
人,应该好好活着。罗炼应该回家,和父母亲好好聚聚,尽尽孝心,然后养好自己的孩子,这才是为人之道,为父之道,为子之道,这才是中国人的和谐之美。希望罗炼和罗炼们能暂时放一放自己那份苦恼,来尽一份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