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灵魂的拷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35 次 更新时间:2009-03-25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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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闾 (进入专栏)  

题记

我喜欢踏寻古迹。定居沈阳二十多年,凡是在历史上有点名堂的地方,几乎我都到过;唯独龙王庙的遗址至今还不知其确切所在。翻遍了各种书,也问过许多人,最后还是茫然不晓。这也难怪,因为它原本是清代初年布满盛京的几百座庙宇中最普通的一座,而且,可能坐落在城外的浑河岸边,料想也是非常简陋的。只是由于一位名人在里面寄宿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使它与众有所不同,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

我说的这个人名叫陈梦雷。他是有清一代赫赫有名的大学者,康熙年间的翰林院编修,编纂过著名的典籍《古今图书集成》。在一次突发事件中,陈梦雷被他的“知心朋友”李光地出卖了,结果,人家吞功邀宠,步步莲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他却险些脑袋搬了家,后来亏得同僚说情,圣上开恩,被判作戴罪流放,流落到此间给一户披甲的满族之家当奴隶,干苦力。

提起这类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勾当,心里总是觉得十分沉重,郁闷杂着苦涩,很不是滋味。看来,它同嫉妒、贪婪、欺诈、阴险一样,都属于人性中恶的一面,即便算不上常见病、多发病,恐怕也将伴随着人类的存在而世代传承,绵延不绝。“啊,朋友!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朋友。” 亚里士多德的这番话,未免失之过激,但它肯定植根于切身的生命感受,实为伤心悟道之言。

远的不去说它,只就我们这辈人的有限经历来讲,大概很多人对于过去一些政治运动中的投机、诬陷、倾轧,直至出卖朋友的行径,都不会感到生疏。而当这种种恶行发生于那种“政治异化”过程中,则更是花样翻新,变本加厉。有些人竟然以革命的名义,在“打倒走资派”、“批斗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堂堂正正的旗帜下,有组织有领导地大张旗鼓地公开进行。在这种情势下,那些充满个人的无助感、卑微感、绝望感的受害者,迫于当时的强大攻势,不大可能进行绝交、申讨之类的直接对抗。加之在所谓“群体性的历史灾难”中,个人的卑劣人性往往被“时代悲剧”、“体制缺陷”等重重迷雾遮掩起来,致使大多数人更多地着眼于社会环境因素,而轻忽了、淡化了个人应负的道义责任。充其量,止于就事论事,辨明是非,而很少有人能够烛隐抉微,透过具体事件去进行心灵的探察,灵魂的拷问。

世事驳杂,人生多故,我们究竟应当如何面对这类问题?轻轻地放过,固然不可取,但简单的牙眼相还,睚眦必报,也只是一时痛快而已。我以为,不妨参照陈梦雷的做法,坚定地守护着思想者的权利,在痛定思痛,全面披露事实真相的同时,能够深入到心灵的底层,从人性的层面上,揭示那班深文周纳、陷人于罪者居心之阴险,手段之龌龊,灵魂的丑恶。这样,不仅有功于世道人心,为后来者提供一些宝贵的人生教训;而且,可以净化灵魂,警戒来者,防止类似的人间悲剧重演。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我们拂去岁月的埃尘,翻开三百多年前的史页,旧案重温,再现陈梦雷上当受骗,沉冤难雪,终于痛写《绝交书》,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血泪交迸的历程,确是不无教益的。

难友

陈梦雷出身于一个富有文化教养的诗书门第,父亲教子有方,管束极严,在他的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因而,他得以年少登科,刚刚十二岁就入泮成了秀才;八年后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又过了一年便高中庚戍科的二甲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不久即授翰林院编修。真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康熙十二年,由于母亲在京师不服水土,他临时请假护送南归,返回原籍福建侯官(福州),从而结束了三载安富尊荣的京宦生涯。这一年刚刚二十五岁。他万万没有想到,此番南下竟成了他“运交华盖”的人生转捩点。可怜一枕还乡梦,断送功名到白头!

陈梦雷回到家乡不久,就赶上了“三藩之乱”爆发,靖南王耿精忠拥兵自重,据闽叛清,一时间闹得人心浮荡,满城风雨。为了网罗名士,壮大声威,硬逼着陈梦雷改换门庭,出任伪翰林院编修,由于本人拒不接受,而降授为户部员外。陈梦雷无奈,便披缁削发,躲进了僧寺,托病不出。叛军还是不依不饶,三天两头地催逼就道,他脱身无计,只好虚与委蛇,准备寻觅机会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与他同为福建乡亲,同年考中二甲进士,同为翰林院编修,而且有很深交情的李光地,也因为探亲返回了家乡。由于李光地是著名的理学家,在当地名气很大,耿精忠想要借助他的声望招摇作势,便派人到他的安溪故里,召他出仕。他趁着耿精忠亲自接见的机会,悄悄来到了侯官,暗地里与陈梦雷会面。两个知心朋友好久没在一起谈心了,而今难里重逢,自有诉不尽的衷肠,说不完的款曲,足足倾谈了三个晚上,内容主要是围绕着如何对待面临的艰危形势,筹谋应付叛军的对策。

他们考虑到,陈梦雷已经陷身罗网,轻易脱不了身,只好因势乘便,暂时留下来出面周旋,同时做一些了解内情、瓦解士心的工作,待讨耿清军一到,便做好内应,以应时变;而尚未出任伪职的李光地,则赶紧藏匿起来,并且尽快逃离福建,然后设法与朝廷取得联系,密报耿军实情,剖白两个落难臣子的耿耿忠心。

握别时,陈梦雷激动不已,当即向李光地誓约:他日如能幸见天日,那时我们当互以节操鉴证;倘若时命相左,未能得偿夙愿,后死者也当会通过文字来展示实情,使天下后世知道,大清国养士三十余年,在海滨万里之遥的八闽大地,还有一两个矢志守节的孤臣,死且不朽。李光地听了这番情辞恳切的内心剖白,颇有一番感慨,在点头称许之余,趁便向陈梦雷提出代为照料家中百口的要求,并嘱咐他安心在这里留守:“光复之日,汝之事全部包在我的身上。”

这样,李光地便放下心来,返回安溪,然后遁迹深山,筹措出逃之计。由于此间远离侯官六百余里,消息十分闭塞,为了更多地掌握耿军内情,了解其发展态势,他又几次派人专门到陈梦雷那里去打探虚实,进一步摸清底细,以便北上之后,向朝廷进献讨逆破敌之策。

过了不多日子,李光地就顺利出逃了。在陈梦雷的多方周旋下,叛军对李潜逃一事没有加以深究,其家口也赖以保证了安全。这壁厢的陈梦雷,身处叛军之中,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日夜翘首北望,企盼着挚友有信息传来;那壁厢的李光地,脱开虎口之后,则鸿飞冥冥,杳无踪影,再也没有只言片纸告慰别情。原来,他已经把由陈梦雷提供的耿军内情和行阵虚实全部整理成文字,用蜡丸封好,作为密疏上报给朝廷,并提出建议:南下清军应以急攻为主,不宜迁延岁月,以免日久生变。而密疏上却只署了自己的名字,丝毫没有提及陈梦雷曾经参与其事。康熙皇帝得报,如获至宝,真是“欲渡河而船来”,立刻将它遍示群臣,同时命令兵部抄寄前方,使将帅知之,采取相应的对策。康熙帝满口称赞李光地:“真忠臣也!”很快就加以厚赏重用,超授李光地为侍讲学士。

康熙十六年,清军收复福建,叛将耿精忠率众投降。这时,李光地又以平叛功臣和接收大员的姿态再次莅临福建,声威赫赫地出现在侯官衙署。在接见陈梦雷的时候,亲口告诉他:“你做了大量尽忠报国的事情,不是一样两样,吾当一一地向皇帝秉告。”并且题诗相赠,有“李陵不负汉,梁公亦反周”之句,赞扬他身在伪朝,不忘邦国,像投降匈奴的李陵、身仕北周的梁士彦那样,能够苦心孤诣,勤劳王室。一番经过刻意构思、措辞美妙的甘言旨语,说得满脑袋书呆子气的陈梦雷,像是泡在蜜糖罐里,身心舒泰地回到了家里,静候着回黄转绿、苦尽甘来的佳音。每天每日,他都可怜巴巴地想望着:朝廷如何重新启用他,给他以超格的奖掖;纵不能如此,退出一万步去,圣上也必能体察孤臣孽子在极端困苦处境中的忠贞不渝的苦心。

萁豆相煎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也是合该着陈梦雷倒霉晦气,“福建之乱”中偏偏有一个叫做陈昉的人主动投靠了耿精忠的叛军,并被授为翰林院大学士,由于他们同姓,又同在叛军中供职,结果,京师中就把这个人误传为陈梦雷。为此,他受到了刑部的传讯。紧接着,收降的叛军里又有人举报陈梦雷曾经参与倡乱。这样,刑部便以“从逆”的罪名逮他入狱。陈梦雷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一遭儿,——靖逆的功臣没有当上,反倒成了祸患不测的阶下囚,正是“有怀莫剖,负谤难明”。

当然,尽管他的深心里非常痛苦,但还抱有足够的希望:一是他认为康熙皇帝洞悉其中内情,最后总会公正、客观地对待他(他满以为李光地已经如实上报了);二是身为朝廷命官、皇帝宠臣,又对事实真相一清二楚的李光地,更会不忘前情,践履旧约,鼎力加以营救。可是,他哪里知道,事实恰好相反,那个满口应承必定予以厚报的李大老爷,早把这个昔日的“知心朋友”、患难中的救命恩人丢在了九霄云外。对于面临灭顶之灾的陈梦雷,不但避之惟恐不远,未置片言只语以相救援,反而在其著述中,借着叙述当年在福建的那段遭遇,把陈梦雷写成甘心事敌还不算,并且企图陷害朋友于不义,要把他也拉下水,用以表白自己的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么一“撇清儿”不打紧,可就把陈梦雷送上了绝路——进一步坐实了他的“从逆”罪证,使之成为一桩铁案,结果是以死刑论斩。而最后拍板敲定这个死刑案的,恰恰是康熙皇帝。

对于完全出于无奈,被迫就任伪职的陈梦雷——且不说在被拘中他还有立功表现——科以如此重刑,许多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局外人,都觉得量刑过于酷峻,未免有失公允;尤其为李光地的背信弃义、卖友求荣深致愤慨,因而明里暗里站在陈梦雷一边,帮助他说了一些好话。与李光地同为侍讲学士的徐乾学,出于怜才惜士之殷,劝说李光地应恪尽朋友情谊,勇于出面,上疏营救,不要坐视不顾。而李光地却以“恐怕无济于事”为辞加以推脱。在徐乾学一再催促之下,才勉强答应以他的名义上疏,但呈文要由徐乾学来代拟。与此同时,明珠太傅也上殿说情,奏请康熙皇帝从宽发落。最后总算免除了一死,把陈梦雷流放到盛京,给披甲的满洲主子为奴。李光地则在紫禁城里独享富贵,稳做高官,声望日隆;视陈梦雷如同陌路之人,未曾有过片纸通问,什么往日的深恩,当面的承诺,早已淡忘如遗。

对于陈梦雷来说,这场奇灾惨祸如果也还有什么裨益的话,那就是从中认识到仕途的险恶、人事的乖张,也擦亮了眼睛,看清了所谓“知心朋友”的真面目。他是一个心实性善的厚道人,虽说通今博古,满腹经纶,却未免过分迂阔,带有浓重的书生气。他真正识破李光地的心术与心迹,是经历了一个曲折而长期的过程的。当他开始得知李光地并没有在蜡丸中如实披露事实真相时,虽然有些震惊,深感失望,但还觉得情有可原,李光地有其难言之隐,主要是为了回护自己,洗清干系,以免横生枝节;当时他绝没有料到,李光地竟会趁机倾陷,落井下石,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已。后来,随着事态的发展,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心胆俱寒的事实亮了出来,才完全暴露出李某人的嘴脸,这使他痛苦到了极点,也痛恨到了极点,正所谓“不救之失小,而下石之恨深”。

他长时期沉浸在极度苦闷之中,有时甚至不想再活下去。平素他是最尊崇孔圣人的,懂得“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的道理;他也十分欣赏庄子,对于《南华经》中所倡导的心斋、坐忘的超人境界,“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人生理念,从小就谙熟于心,而且经常说给别人听,讲得头头是道;可是,真正临到了自己头上,却无论如何也修炼不到那种火候。他曾经幻想过,哪一天喝上一杯“孟婆茶”,或者饱饮一顿“忘川水”,把过往的一切愤懑、忧烦,伤心、气恼,统统地丢到耳旁脖子后去;也曾想,学学那位华山道士陈摶老祖,连续睡上一百天,架构一场“梦里乾坤”,换来一个全新的自我;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不要说沉沉地睡上一百天,就连一个晚上也未曾安眠过。那恶梦般的前尘往事,无日无夜不在纠缠着他,困扰着他,直弄得他“千辛百折,寝食不宁”。

经年的困顿已经习惯了,沉重的苦役也可以承担,包括他人的冷眼、漠视统统都不在话下,唯独“知心朋友”的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是万万难以忍受的。如果说,友谊是痛苦的舒缓剂,哀伤的消解散,沉重压力的疏泄口,灾难到来时的庇护所;那么,对友谊的背叛与出卖,则无异于灾难、重压、痛苦的集束弹、充气阀和加油泵。已经膨胀到极点了,憋闷使他片刻也难以忍受;如果不马上喷发出来,他觉得胸膛就会窒息,或者炸开。因而,在戴罪流放的次年秋天,他满怀着强烈的愤慨,抱病挥毫,写下了一纸饱含着血泪的《绝交书》。

拷问(之一)

《绝交书》全文四千余言,大体上包括四层内容:开头以少量文字交代写作意图;接着叙述他和李光地面对叛军逼迫,筹谋对策的原委;三、四部分揭露李光地背信吞功、卖友求荣的事实真相,并对此予以痛切的谴责,进行灵魂的拷问,为全文的重心所在。下面,摘要引述《绝交书》中的部分内容:

自不孝(陈梦雷自称)定案之后,洊历寒暑,年兄(指李光地)遂无一介,

复通音问,其视不孝不啻握粟呼鸡,槛羊哺虎,既入坑阱,不独心意不属,抑且

舞蹈渐形。盖从前牢笼排挤之大力深心,至是而高枕矣。

……

然奏请者有人,援引释放之例者有人。年兄此时身近纶扉,缩颈屏息,噤不

出一语,遂使圣主高厚之恩,仅就免死减等之例,使不孝身沦厮养,迹远边庭。

老母见背,不能奔丧;老父倚闾,不能归养。而此时年兄晏然拥从鸣驺,高谈阔

步,未知对子弟何以为辞?见仆妾何以为容?坐立起卧,俯仰自念,果何以为心

耶?

夫忘德不酬,视危不救,鄙士类然,无足深责;乃若悔从前之妄,护已往之

尤,忌共事之分功,肆下石以灭口,君子可逝不可陷,其谁能堪此也?

……

向使与年兄非同年、同里、同官,议论不相投,性情不相信,未必决裂至此!

回思十载襟期,恍如一梦,人生不幸,宁有是哉?

引文的大致意思是:

自从我罪案判定之后,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你老兄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寄

过,再也不复过问,看来我在你的心目中是没在丝毫地位的,简直如同手里抓着

一把米可以随意吆喝的小鸡,如同圈里的随时准备饲虎的绵羊。既然我已经落入

陷阱一般,系身牢狱,你便不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且,高兴得手之舞之,足

之蹈之。如果说,从前你还有所顾忌的话,那么,到了现在,过去对我进行牢笼、

排挤的大力深心,就完全放了下来,高枕无忧了。

……

案发之后,许多人都对我表示同情,给予关照,有的给皇帝上疏,奏请圣上

法外施恩;有的援引已往的成例,要求将我无罪开释。那么,此时正飞黄腾达、

身近内阁(明清时宰辅所在之处为“纶扉”) 的你老兄又是怎么做的呢?你在一

旁缩着脖子,屏住气息,噤若寒蝉,不发一语。致使圣上虽然施恩高厚,也仅仅

依照罪行减等之例,免除了我的一死,结果造成我沦为卑贱的奴隶,流放到辽远

的边庭。老母去世,我不能前往奔丧;年迈的父亲整天地倚门伫望,我也未能归

养。而你老兄,此时却晏然处之,心安理得,出行时,骑卒传呼喝道,前呼后拥,

坐下来,高谈阔论,意气扬扬。我不知道,对于了解情况的子弟们,你将用什么

言辞来交代?见到仆从和妻妾们,怎么去雕琢粉饰?行走坐卧,展转思量,如何

才能安顿下这颗心来?

那种知恩不报,见危不救的行为,如果发生在鄙陋不堪的俗人身上,固然不

足加以深深的责备,而你身为堂堂的理学名臣、一代道德冠冕,竟然这样掩饰自

己从前的过失,不仅独吞两人合作共事所获得的成果,而且心怀忌恨,暗中落井

下石,企图灭口销赃。士可杀不可辱,可以从容面对死亡,却绝不能忍受这种无

端的倾陷。

……

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不是同年登第、同乡,又同在翰林院供职,如果相互

间素无情谊,没有共同语言,性情也不投合,彼此不相信任,今天大概也不至于

决裂到这种程度。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令人痛心疾首了!回想我们十载交情,相

互期许,于今恍如一场梦境,全部化作虚无。人生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幸的吗?

作者是有清一代的学问大家、文章巨匠,《绝交书》写得声泪交迸,震撼心扉;即事论理,层层剖断,极富说服力、感染力;而且,在叙述策略上也十分考究:他考虑到此文必将流布天下,并能上达宸听,因此,充分利用“哀兵必胜”的心理,采取“绵里藏针”的手法,以争得广泛的同情,占据主动地位。当然,也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素来讲究“交绝不出恶声”的传统礼仪有关。就是说,不到万不得己,不肯撕破脸皮,把朋友间的龃龉彻底张扬出去;即使公开决裂了,也还要讲究说话的方式方法。

晋代的嵇康写过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这在文学史上是赫赫有名的。山涛,字巨源,原本“竹林七贤”之一,后来丧失操守,投靠司马昭当了选曹郎,他在调升散骑常侍以后,想举荐嵇康来充任这一职务。当时,司马氏篡魏自立之势已成,嵇康在政治上与之处于对立地位。山涛却要举以自代,拉着他一同下水,在嵇康看来,这是对他的人格的蔑视与污辱。于是,投书加以拒绝,并断然与之绝交。

而陈梦雷的这份《绝交书》,则着眼于剖白蜡丸密疏真相,彻底揭露李光地“面诺背违,下石飞矢”的伪君子面孔。这对于满口仁义道德、孝悌忠恕,以“理学名臣”彰闻于世的李光地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因此,一当《绝交书》面世,李光地便立刻授意子弟,组织人四处查收、销毁。然而,效果不佳,反倒欲盖弥彰,流传更为广远,直至“分赠诸师友,转相抄诵,而使万人叹赏”了。以不畏权势名重当时的黄叔威,有一篇评论颇具代表性。他说:《绝交书》“前面多少含忍,后面则痛心已极,无复可奈。不知是泪是血,是笔是墨?其文气一往奔注,有怒浪翻空,疾雷破柱之势。”赞扬陈梦雷“慷慨激烈之气,可以贯金石动鬼神”;“后死有人,当不令如此大节,遗落天壤也”。反过来,对于李光地则痛加鞭挞,竟至呼出:“噫!安得立请上方斩马剑,一取此辈头乎!”

拷问(之二)

看到这里,我想,读者一定会循着《绝交书》中质问的“何以为辞”、“何以为容”、“何以为心”的线索,提出一系列的问题,比如,李光地如此丧心昧良,难道他就没有丝毫顾忌吗?

“首先,他将如何面对陈梦雷这个过去的“知心朋友”?”

其实,对付的办法说来也很简单。当陈梦雷对面责问时,他只是“唯唯而已”。这样一来,你也就拿他没有办法。在“当红大佬”李光地的心目中,陈梦雷,一个永无翻身之望的戴罪流人,不知哪一天就将填尸沟壑,即使勉强得以苟延残喘,也是“有若无,实若虚”也,,“不啻握粟呼鸡,槛羊哺虎”,是可以随意摆布,甚至完全否定他的存在,连正眼都无须一瞬的。

“那么,作为著名的理学家,孔圣人的后学嫡传,二程、朱熹的忠实信徒,他总该记得孔夫子的箴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不能什么也不怕吧?他总该记得曾子的训导:‘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他在清夜无眠之时,总该扪心自问:为人处世是否于理有亏,能否对得起天地良心吧?难道他就不怕良心责备吗?”

“三畏”、“三省”的修养功夫,孔、孟、颜、曾提出的当日,也许是准备认真施行的;而当到了后世的理学家手里,便成了传道的教条,专门用以劝诫他人,自己却无须践行了。他们向来都是戴有多副人格面具,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至于所谓“良心责备”,那就只有天公地母知道了,于人事何干?你同这类人讲什么“天地良心”,纵不是与虎谋皮,也无异于夏虫语冰、对牛弹琴了。

“那么,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你李光地可以不在乎陈梦雷,也可以不去管什么“天地良心”,难道就不怕社会舆论、身后公论吗?”

那他也自有应对的办法——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厚起脸皮来,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有道是:“身后是非谁管得”?“青史凭谁定是非”?

“私谊、公论全不在乎,身后是非也尽可抛开不管,对付这样的人也真是毫无办法。不过,能够直接决定他的命运的康熙皇帝怎么看他,那他还得认真考虑吧?康熙老佛爷可是眼睛里揉不进砂子的。”

康熙皇帝精于世事,这不假,但他也要分别情况。对于这类“狗咬狗”的琐事,他老人家才不会作兴去管哩!在这个雄鸷、精明的最高封建统治者眼里,汉族官员都是一些奴才胚子,一些只供驱使的有声玩具,是无所谓“义”,无所谓“德”的。恨不得他们一个个斗得像乌眼鸡似的才好哩!互相攻讦,彼此监控,那就更容易加以驾驭、箝制了。

本来,对于李光地的心术、品行,万岁爷也好,一般僚属也好,上上下下都看得十分清楚,“若犀燃镜照而无遁形”。全祖望说得更是直截了当:“榕村(李光地号)大节,为当时所共指,万无可逃者”。可是,由于皇帝的百般回护,尽管告讦、揭发者不乏其人,他还是仕途顺畅,一路绿灯,后来以七十七岁高龄卒于任所。康熙帝深情悼惜,无限感伤地说:“知之最真无有如朕者,知朕者也无有过于李光地者。”雍正帝对他也十分赏识,即位之前即曾亲笔赐赠“昌时柱石”的扁额,表彰李光地的劳绩;登极后,在日理万机的劬劳之余,还记怀着已经作古多年的李光地,特予追赠太子太傅,并恩准其入祀贤良祠。

原来,在这些封建帝王脑子里,社会伦理学是服从于现实政治需要的。他们所关心的是,你是否效忠于朕躬本身,是否效忠于大清王朝,你为捍卫“家天下”的帝统和巩固皇权做出过什么贡献,是否算得上一个够格的忠顺奴才。在这方面,应该承认,李光地是无可挑剔的。连陈梦雷都曾对康熙帝说过:李光地虽然愧负友人“千般万般,要说他负皇上却没有”。对于李光地来说,只这一句话就够了,等于加上了千保险、万保险。这也就无怪乎康熙皇帝对这位“真忠臣也”,恩波浩荡,褒赏有加了。从这儿也可以看出陈梦雷的忠厚而顢頇的书生本色。这样的“直巴头”来和八窍玲珑、鬼精鬼诈的李光地过招儿,自然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了”!你看人家李光地怎么说他:“自甘从逆”,“辜负皇恩”。专拣要害的地方叼,用语不多,却字字着硬。

说到底,那些所谓“圣帝贤王”是绝对靠不住的。早在初唐时期,位居“四杰”之首的王勃就曾在《滕王阁序》中提出过疑问:“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说的是两汉,实际上意在本朝。汉、唐尚且如此,遑论其他!所以,我对于一些历史小说和电视剧狂热地吹捧康、雍、乾祖孙三辈,一向不以为然。最不可理解的是《康熙王朝》的主题歌中,竟然深情脉脉地替这位老皇上畅抒宸衷:“我还想再活五百年!” 这还得了?如果他老人家真的再活上五百年,那就要横跨七个世纪,在金銮殿的龙椅上一直坐到公元2222年,那样,我们中华民族就还得在封建专制的铁轭下弯腰俯首二百几十年,你说悲哀不悲哀,可怕不可怕呀?

不算结尾

西哲“读史使人明智”的说法,无疑是正确的。不过, 我觉得,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视角来切入。读史,也是一种今人与古人的灵魂的撞击,心灵的对接。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种“替古人担忧”,其实正是读者的一种积极参与和介入,而并非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姿态出现。它既是今人对于古人的叩访,审视,驳诘,清算,反过来也是逝者对于现今还活着的人的灵魂的拷问,拉着他们站在历史这面镜子前照鉴各自的面目。在这种重新演绎人生的心路历程中,只要每个读者都能做到不仅用大脑,而且还能用心灵,切实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灵魂的底层,渗透进生命的体悟,恐怕就不会感到那么超脱,那么轻松,那么从容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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