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联苑忆丛——传统文化讲座之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11 次 更新时间:2009-03-25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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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闾 (进入专栏)  

上世纪四十年代,我就读于医巫闾山东麓一个偏僻乡村的私塾。这是一座家塾,由我的一位绰号“魔怔”的堂叔创办,学生只有他的独生子和我两个人;延请了名闻遐迩的饱学之士刘璧亭先生担任塾师。刘先生与魔怔叔文友而兼“(鸦片)烟友”,早岁相知,私交甚笃。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诗论文,对于楹联,他们都有特殊的爱好。

在我就读的八年间,塾斋的门上年年都要贴上鲜红崭亮的对联。有的是塾师或魔怔叔自拟的,多数为现成的诗句,然后由刘先生染翰,因为他是知名的书法家。记得我刚入学的那年,张贴的联语是北宋著名诗人、书家黄庭坚的两句诗:

万卷藏书宜子弟

十年种树长风烟

还有一年贴的对联是:

笔下留有余地步

胸中养无限天机

听先生讲,在我国传统文化的各种文学体裁、文学门类中,对联可说是独树一帜,也最具特色,是一字一音的汉语语言独特的艺术形式,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它与传统的格律诗有着深厚的渊源,一首律诗的颔联或颈联,往往都是合乎规格的对联。作为一种艺术精品,它常常同书法融为一体,人们在赏玩翰墨的同时也品味了联语的诗情哲蕴,而令人口角噙香的清辞丽句,又通过精美的书法艺术而显现其隽雅的风姿。二者相得益彰,各臻其妙。

楹联肇端于五代,成形于两宋,兴盛于明、清,一直延续到今天,千余年赓继不绝。许多博学之士,广蒐博采,编辑成书,据说多达数百种。其中传播最广的,是出版于道光二十七年、由乾嘉之际著名文人梁章钜编著的《楹联丛话(包括续话、三话)》。书中把对联分为故事、应制、庙寺、廨宇、胜迹、格言、佳话、挽词、集句、杂缀十个门类。到了民国年间,又有人把它扩展成二十个类别,包括庆贺、哀挽、廨宇、学校、商业、会馆、祠庙、寺院、剧场、第宅、园墅、岁时、名胜、投赠、香艳、集字、集句、滑稽、白话、杂俎种种。就中以春联为应用量最大、影响面最广。元旦、春节张贴对联,已经像穿新衣、放鞭炮、吃饺子、拜大年一样,作为传承千载的民俗固定下来,成为一道充满喜庆气氛的靓丽风景。

统观楹联的内容、形式、范围、功能,有五点最为突出:

一是文学性。好的对联,吐纳经史,文采斑斓,新奇典丽,意蕴深邃,高度凝炼,片言撷要。尤其是历代传诵不衰的名联,每一副都堪称文学精品。

二是规范性。对联从撰写到张贴都有统一、明确的格式,历千余年而不变。在声韵、对仗、修辞、结构诸方面,都十分讲究。其精致程度不亚于诗词,甚或过之。

三是普及性。自王侯第宅、名楼胜苑、仙观古刹,以至工商店肆、五行八作,直到寻常百姓之家,随处可见。从事联语写作的,不仅有帝王公卿、硕学鸿儒、诗人名士,甚至一些樵夫渔父、引车卖浆者流,也都参与其中。

四是实用性。从上述分类中即可看出,它的功能、作用极为广泛,应用于社会各种场

合、各个层面。举凡教化、箴规、讽喻、述怀、应对、题赠、祝颂、哀挽等等,可说是应有尽有。

五是针对性。绝大多数对联,都有明确的功能、适用的场所,不能互相混淆。否则,若是颠倒了庆吊,弄错了张贴场所,就会弄出笑话,甚至招惹来麻烦。

刘老先生对于清代学者王筠《教童子法》中提出的教育需要改革,“学生是人,不是猪狗”的进步观点,深表赞同;但是,书中“儿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从十六岁开始,鲁钝者二十岁也不晚”的主张,他却不以为然。老先生说,只读不作,终身郁塞。作文就是表达情意,说话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读写的。儿童如果一味地读书、背书,头脑里的古书越积越多,就会食古不化,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许多饱学的秀才之所以写不出好的诗文,同这种状态有直接关系。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应该及时加以疏导,通过作文、写诗进行表达情意、思索问题的训练。

为此,在“四书”结业后,讲授《诗经》、《纲鉴易知录》、《左传》、《庄子》之前,首先讲授了《古文观止》和《古唐诗合解》,强调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诵下来,尔后就练习作文和写诗。他很重视“对句”(俗称“对对子”),说对句最能显示中国诗文的特点,有助于分别平仄声、虚实字,丰富语藏,扩展思路,这些都是诗文写作的基本功。他找出明末清初李渔的《笠翁对韵》和康熙年间车万育的《声律启蒙》,反复进行比较,最后确定讲授李氏的《对韵》。这样,书窗里就不时地传出“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的诵读声。

刘老先生讲,对仗,是汉语文学的一大特征。汉语的单音词很多,非常适于对偶;即使是复音词,由于具有很大的独立性,也很容易结成对子。这种对偶,也叫对仗,它取象于古代宫廷中的卫队排列(相当于今天的仪仗队),这种排列是两两相对的,故称对仗。对句要分别虚字与实字,还要区分词性,即名词、动词、副词、形容词等。一副联语中,要求名词、动词、形容词、数量词、方位词分别两两相对,并置于相同的位置,不得错位。

他讲,按照传统说法,有义可解的算实字,比如名词、代名词;无义可解的为虚字,像一些动词、形容词,特别是副词、介词、助词、连词等。实字比较容易处理,虚字则相对复杂一些。但诗词、联语中,虚字是必不可少的,措置得当,可以使词语鲜活灵动、婉转多姿。像“何处”、“漫道”、“遥想”、“怎禁得”、“都付与”、“君不见”等等,都是在诗词、联语中常见的。就内容来说,上下联的文义,既要相互衔接、照应,又不能彼此重复;有时需要嵌入一些诗文成语、经史典故,以增加意蕴含量。

当时,老先生举出乾隆年间辽东才子王尔烈的一副楹联为例:

龙之为灵昭昭 降雨出云 何必独推东岳

泉之不舍混混 飞花舞浪 无难更作西湖

老先生解释说,辽宁千山有五大禅林,就中以龙泉寺为最,这副对联就是写给龙泉寺

的。对联有四大特点:一是对仗工稳;二是平仄协调,抑扬顿挫;三是“龙泉”二字冠顶,突出寺院名称;四是上下联中各嵌入一个文学典故。上联说“龙”,实际上着眼于“山”。“龙之为灵昭昭”,出于唐代散文大家韩愈的《获麟解》和《杂说一》。前者有“麟之为灵昭昭也”,后者提到了“龙之为灵”,韩愈巧妙地把二者嫁接在一起。“昭昭”意为非常鲜明。下联说“泉”,目的是要说水。“泉之不舍混混”出处是《孟子•离娄篇》,原文为“源泉混混 ,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大意是:有水源的泉水滚滚奔流,昼夜不停,注满低洼之处,又继续前行,一直流到大海。整个联语是说,从山的角度看,千山可以媲美东岳泰山;而以水论,也不难与西湖并驾齐驱。这种评价,当然未必准确,不无言过其实之嫌。王尔烈出生于千山脚下的辽阳,从这副对联中可以看出他的“家乡情结”之浓重。

记得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老先生和魔怔叔过足了烟瘾,兴致很浓,便搬出两把椅子,对坐在塾斋窗前一株老槐树下,摇着大蒲扇闲聊。他们二人都和老东北军有些联系,因此,这天便又牵涉到这个话题。魔怔叔说,当年轰动一时的小凤仙,蔡锷一死便息影艺坛,不知所终;后来听说嫁给了东北军的一个师长,并且跟着到了沈阳。老先生慨然兴叹,说,一幌三十年过去了,“蔡凤因缘”真的成了“一梦”,至今仍然存活的,倒是小凤仙悼念蔡锷的那副挽联:

万里南天鹏翼 直上扶摇 那堪忧患余生 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 自悲沦落 赢得英雄知己 桃花颜色亦千秋

魔怔叔说,这是大名士易顺鼎代拟的。老先生说,也有人认为捉刀人是曾孟朴,因为他与小凤仙也曾有过交往。不管出自何人之手,反正称得上“绝妙好辞”。上联说蔡锷,“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和“忧患余生”,概括松坡将军的出处(生在湖南,发动“反袁”起义在云南),以及一生经历;下联讲小凤仙自己,她生在杭州,后来萍浮梗泛,从上海到了北京,在这里与蔡锷结为风尘知己,所以有“北地燕支(胭脂)”之说。“萍水因缘成一梦”,“桃花颜色亦千秋”,哀而不伤,最富诗意。

在大量赏鉴佳对、名联的基础上,老先生开始让我们练习对句。

那天,带领我们两个学生,到十几里外的马场远足,站在号称南北通衢的驿道上,看着车马行人匆匆来往,先生随口出了一副上联:“车马长驱,过桥便是天涯路”;叫我和小哥哥对出下联。我想了一会儿,对出:“轮蹄远去,挥手都成域外人。”先生评论说,就平仄相谐和词性对仗来要求,这个下联完全合乎规格;但是,不妥之处也很明显。律诗、联语向来都避忌“合掌对”,就是不能将字义相同的词语拿来配对,比如,不能用“千秋”对“万世”、“碧水”对“清波”。重复陈述,叠床架屋,招人厌弃。这里的“轮蹄”与“车马”词义相同;而且,整个上下联的含义也大体一致,上联说的是出门远行,下联仍是重复或者延伸这个意思,这叫“一顺边”,是应须避忌的。要设法从另一面去作文章,比如,讲归来重见就比较好了。于是,他把下联改为:“襜帷暂驻,覩面浑疑梦里身。”两个分句,前者采自《滕王阁序》,后者暗用杜甫诗句“相对如梦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个下联也没有对好,因为“襜帷”二字,其实也还是说的“车马”——乘坐车马的,遮挡前面的叫“襜”,围罩旁边的叫“帷”,转了一圈也没有避开。

为了便于比较,先生还经常从古诗中找出一个成句,让我们给配对。一次,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个“急雪舞回风”的下联,让我们对出上联。我面对窗前场景,想了一句“衰杨摇败叶”,先生看了说,也还可以,顺手翻开《杜诗镜铨》,指着《对雪》这首五律让我看,原句是:“乱云低薄暮”。先生说,古人作诗,讲究层次,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浮动,次写回旋的风中飞转的急雪,暗示诗人怀着一腔愁绪,已经独坐斗室,对雪多时了。接着,老先生解释,“我之所以这样出题,是因为对联由律诗的对偶句发展而来,它保留着律诗的许多特点。对联要求对仗工整,平仄协调,这些特点都和律诗相似。”

记得是我读私塾的第八个年头,那天恰逢元宵节,我坐在塾斋里温习功课。忽听外面锣鼓声越来越近,知道是高跷队(俗称“高脚子”)过来了。见老先生已经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门外。不料,到底还是把他惊动了。只听得一声喝令:“过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卧室,见他正与魔怔叔共枕一条三尺长的枕头,凑在烟灯底下,面对面地吸着鸦片烟。由于堂役(私塾的勤杂工)不在,唤我来给他们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错,过门时把茶壶嘴撞破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先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说:“放下吧。”

这时,外面锣鼓响得更欢,想是已经进了院里。我刚要抽身溜走,却听见先生喊我“对句”。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说出上联:“歌鼓喧阗,窗外脚高高脚脚”;让我也用眼前情事对出下联。这个难度可真是太大了。心想,撞坏茶壶惹了祸,你索性罚站、罚跪就是了,何必这样难为我?我正在发愁找不出恰当的对句,憋得额头渗出了汗津,忽然见到吸着鸦片烟的魔怔叔把脑袋往枕头边上挪了挪,便灵机一动,对出了下句:“云烟吐纳,灯前头枕枕头头”。听了,他们二人齐声赞道:“对得好,对得好!”且不说当时那种得意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只讲这种即时应答的对句训练,使我尔后几十年间,从事诗词、联语创作获益匪浅。

刘老先生说,撰作联语,要过两道关卡:一是讲求对仗;二是掌握音韵,做到平仄谐调,错落有致。按照《佩文韵府》要求,音韵分为平、上、去、入“四声”;“四声”又分平仄,“平”为平声,“上、去、入”一律归入“仄”声。 现代汉语也分作“四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去掉了入声字,增加了平声字。不过,撰写楹联仍应执行《佩文韵府》音韵标准。

老先生说,作诗、撰联,都要避忌“孤平”、“孤仄”和“三平尾”、“三仄尾”。这类问题之所以出现,同所谓“一三五不问,二四六分明”的说法有关。实践表明,“一三”可以略而不问,“五”同“二四六”一样,是必须分明的。当时,他曾结合实例加以讲述:

清代初年,抚顺高尔山一座凉亭上刻有这样一副对联:

到此已穷千里目

何须更上一层楼

雍正年间进士、两江总督鄂容安看过之后,嫌它满足现状,目光短浅,顺手改换了三个字,遂使境界一新:

到此已穷千里目

谁知才上一层楼

上联第五字的平声“千”如果换成仄声字(比如“万”),就犯了“三仄尾”;而下联第五字的仄声“一”若是换作平声字(比如“三”),则犯了“三平尾”。 而且,这样改的结果,上联还犯了“孤平”,因为全句中只有一个“穷”字是平声;下联由于只有一个“上”是仄声字,又犯了“孤仄”的大忌。可见,“五”是不可不问的。说到这里,他顺便解释一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字,按次序分别为:入声、去声、平声、去声、上声、入声、入声、入声、上声、入声。就是说,十个数字里,只有“三”属于平声,其余都是仄声。

说到入声字,这是撰联或者写诗经常碰到的麻烦事。我们且看下面这一实例:

辽宁铁岭有一座银冈书院,清初由著名学者郝浴修建。前两年重修,应书院负责人的要求,我为它撰写了一副新联:

文明沾溉八方 河山映日

人杰隆兴百代 桃李迎风

传承文明,培育英才,从两个角度强调书院的功能、作用。“河山映日”,是说书院位于柴河岸边、龙首山下,同时也映衬出今日的大好时光。“桃李迎风”,与“人杰隆兴”相互照应,体现了书院的特点。下联的第一个字可平可仄,第二个字必须是仄声,“杰”为入声字,属于仄声;否则就成了“四平调”,同样也是犯忌的。

下面再举一个例子:

江苏省溧水县有一处九百多年前的宋代古迹“插竹亭”遗址.。去年,遗址所在地——溧水县第一初级中学,为加强校园文化建设,激励后学追慕前贤往哲之积极进取,在校园西南角重建了插竹亭,立碑纪胜,备述古迹恢复的始末,由本校校友、编辑家诸荣会先生撰文;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应邀书写了“插竹亭”匾额;楹联邀请我来撰写。在阅览了有关资料之后,我拟出如下一副联语:

佳话记当年 亭以竹名留胜迹

文风开此代 校因史显育贤才

上联叙古,隐括《碑记》中所述故实:宋哲宗元祐八年,著名词人周邦彦到溧水做县令。旧时官员初到任上,循例都要拜访当地一些名门巨室、耆旧乡绅。这天,他来到分龙岗,看望俞氏望族。听主人介绍,四十二年前,先祖插竹枝以护花,结果,竹枝成活,长得十分茂盛,当地都视为奇迹。周邦彦听了,认为这是吉祥之兆,建议主人修亭以为纪念。三年后,亭子建成,周邦彦写了《插竹亭记》一文,对俞氏家族寄予厚望。果然,十年过后,族人俞栗便中了状元。从此,插竹亭也就成了当地一处胜迹。但是,后来便渐就倾圮了。下联述今,归结到学校重建插竹亭的深义,紧扣重振文风、教书育人这一主旨。

凡是对联,在音韵方面都须遵守两条准则:一是“仄起平落”,即上联以仄声收结,下联用平声落脚;整副联语,落脚处不能同为平声或同为仄声。可是现在,撰写与张贴,上下联颠倒,时有所见,有时还出现一副联语“同声落脚”现象。二是对联中如有分句,收尾的字,也不能同是平声或同是仄声。如这副对联中,上联两个分句的尾字“年”与“迹”,为一平一仄,下联两个分句的尾字“代”与“才”,为一仄一平。挽蔡锷联中,上下联各有四个分句,其尾字分别为仄(翼)、平(摇)、平(生)、仄(梦),平(支)、仄(落)、仄(已)、平(秋)。两两相对,音韵互不相同,错落有致。

楹联撰写中,易于操觚的是单纯地抒怀、状景;而当牵涉到一些人物、事件,要在有限的篇幅中涵盖比较复杂的内容,所谓“纳须弥于芥子”,则往往颇费周章,令人大伤脑筋。清代有位诗人叫宋荦,他为滕王阁写过这样一副对联:

依然极浦遥山 想见阁中帝子

安得长风巨浪 送来江上才人

这是一副名联。上联说,登临纵目,“依然”可以见到远水遥山,因而“想见阁中帝子”。 “阁中帝子”为谁?这就追溯到滕王阁的来历。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兴建了这座著名楼阁,并以其封号“滕王”命名。下联讲述天才诗人王勃撰写《滕王阁序》的经过。唐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王勃赴交趾省父,九月初六,从家乡龙门出发,一路沿黄河、运河乘舟南下,再溯江而上,经芜湖、安庆抵达马当。初八这天,听说滕王阁重修工程告竣,洪州都督阎伯屿将于重阳节邀集宾朋,盛宴庆祝。他十分珍视这次以文会友的机会,可是,马当山离洪州(南昌)尚有七百里之遥,一个晚上是万万赶不到的。这时奇迹发生了,据说,因有江神相助,一夕间神风飒飒,长风巨浪吹送江船,次日清晨便到了滕王阁下。于是,那篇千秋杰作《滕王阁序》应运而生。序文后面有“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的诗句,抚今追昔,寄慨遥深。联语作者在这里也说,千载而还,不要说兴建江南名楼的“阁中帝子”无缘得见,就连撰写《滕王阁序》的“江上才人”也不知哪里去了。作者的手法很高超,把赏景、抒怀与稽古、叙事巧妙地结合起来,上下联相互呼应;而且,对仗工稳,音韵铿锵,允称佳构。

王骆卢杨,号称“初唐四杰”,王勃位居首位,“骆”指大文豪骆宾王。大约是1996年春季吧,我去浙江省义乌市参加采风活动,期间造访了坐落在市郊枫塘的骆宾王墓。当地官民都把这位异代同乡引为骄傲,市区内有“宾王路”、“宾王大桥”,还准备兴建一座“骆丞公园”,开设纪念大厅,邀请我撰写一副对联。临行前,我交了这样一副联语,算是结清了文债:

露重风高 一檄雄文成绝响

潮残日暮 三生老衲向孤檠

骆宾王的阅历极为丰富,在其近七十年的生涯中,诗文创作获得了巨大成功;而于仕进一途,则极为崎岖坎壈,可说是荆棘丛生,危机四伏。而这两条轨迹又总是紧相纠合,呈反向式发展。每当仕途颠踬,备受打击迫害的时候,创作业绩便显现直线发展的态势。这既反映了诗才塑造、创作生成的规律,也从一个特定角度,验证了他的人品、文品的高度统一。其内容之丰赡,足够写成几十万字的传记。但是,作为联语,受字句限制,只能在其迭荡多故的人生中,择取最具代表性、最有典型意义的二三经历加以概述。而且,由于他在文学史上具有重大影响,讲述他的经历又必须对应其诗文创作,否则体现不出一代文宗的特色。经过一番覃思苦索,我在二十二字的联语里集中讲了骆宾王的三段经历:

上联讲他的遭谗系狱和草檄声讨武则天。这两件事情,在他来说,是非同小可的,浮沉荣悴,祸福存亡,尽系于此。将近两年的缧绁生涯,对于骆宾王无疑是一生中最惨重的打击。但这次劫波也使他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诗篇,五言律诗《在狱咏蝉》为其代表作。其中“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一联纯用比体,表面说蝉,实际上是暗喻社会人生,也正是他仕途艰难、悲惨遭际的真实写照。另一番重要经历,是他参与扬州起事,为李敬业草拟雄文劲采的《讨武曌檄》,使他遭遇了灭顶之灾。但也正是这篇檄文,不仅使这次昙花一现的军事行动放射出奇光异彩,而且,它也玉成了这位失意文人。凭着这一千秋绝响、这张含金量很高的入场券,他得以傲睨当世,高踞于伟大的文学殿堂。

下联主要是讲述他最后兵败“逃禅”的悲惨结局。关于逃亡的下落,历来所传不一,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是遁入空门,即“灵隐为僧”说。唐人孟棨《本事诗•征异》中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初唐诗人宋之问被贬黜后放还,游览杭州西湖灵隐寺。他乘兴行吟,以《灵隐寺》为题,吟成起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下一联却苦吟至再,终不如意。这时,一位老僧帮他续就:“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听了异常惊愕,没想到这方外之人诗才竟如此之高。接下去就顺势展开,斐然成篇,而老僧的续句实为全诗之警策。次日清晨,披衣往访,则不复见矣。经过问询寺里僧人,方知他就是名闻四海的骆宾王。“潮残”、“日暮”、“老衲”、“孤檠”,都是用来统括这一结局的。

撰写楹联是一专门学问,要求具备多方面的修养与艺术才情。我虽揣摩操练达六十余年,但仍不敢说已登堂入室。个中甘苦,实难缕述。愿以“野人献曝”之诚,掬出点滴体会,以公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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