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社会已经过去十多万年,人们已经习惯于父权统治,妇女深受男权统治的压迫,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人们也有必要看到男女关系的复杂性。妇女在作为从属等级时,并不是被动的,妇女也有可能瓦解乃至于颠覆男权的支配地位。中国古代就有过各种说法,夏商周的覆灭似乎都与女人有关,唐的兴衰也被归结为女人起的作用。这些说法在把女人看成祸害的同时,其实也表达了男人对女人的恐惧,这种恐惧是不可逾越的,因为他来自男人的内心深处,男人的根本弱点在于他无法战胜自己的力必多,这使他终究要成为女人的俘虏。在男人占据绝对统治的时期尚且如此,一旦男权有所削弱,社会趋向于文明,并且适当解放人性,妇女的地位就会被推到奇特的高度。
早在欧洲的十八世纪,妇女的地位就有过飚升时期。在法国君主专制时代,上层社会发展出以女性为中心的生活氛围。说它是一种氛围,是因为这是一种生活格调和情趣。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这种氛围构成最时髦的生活场景。龚古尔兄弟在其享誉一时的著作《十八世纪的女性》一书中描述了突然出现的妇女黄金时代。他写道:“在1700至1789年间,女性不仅是促使一切动起来的独一无二的弹簧。她是最高级的力量,是思想领域的女王。她是被置于社会顶峰的意象,所有人的视线都射向她,所有人的心灵都向往着她。她是人们跪拜的偶像,是人们祈祷告的圣像。一切幻想和祈求,一切憧憬和宗教痴迷,都以女性为对象。女性起了通常是宗教所起的作用:充实人们的心智。在路易十五和伏尔泰统治的时代,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世纪,她代替了上天。人人都慌着去向她表示自己的感动,把她抬到天上。为了她创造的偶像崇拜使她君临凡界……。结果,女性对于十八世纪不仅成了幸福、享受和爱情的女神,而且也是真正诗的、真正神圣的生物,是一切精神振奋的目标,是体现于人体形象的人类理想。”如果注意到这一时期正是宗教走下坡路,世俗生活开始流行,那么也不难理解妇女突然走到偶像地位的缘由。十八世纪的君主专制时代正是通过创造一种以妇女为核心的生活氛围,从而创造了专制统治下的温情脉脉的生活场景。从路易十四时代起,国王和臣子争风吃醋就不是什么奇闻,而国王和臣子们举办的所有公共消遣无一不是向他的情妇表达的敬意。路易十五时代是一个无所作为的时代,臣子们和贵族模仿骑士的唯一方式就只能是向妇女献殷勤。路易十五时代的沙龙充斥着绯闻和伤风败俗,但这一切都被当作一种生活情趣加以品味,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方式能象勾引妇女那样成为衡量一个人才能的最有力的证据。十八世纪法国的起居室里四壁镶满了镜子,这就可以理解人人装腔作势都显得训练有素,在男女风流场中有用武之地。那一时期一位情场老手蒂里伯爵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在法国,必须付出不少的努力、机灵、外表的真诚、游戏和艺术,才能征服值得征服的女人。必须面面俱到,每个环节都是同等重要,同等的必须做到。不过,几乎总是能够获得胜利的乐趣,只要进攻方不是窝囊废,而被进攻的女人不是美德的化身。”法兰西民族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以沙龙为中心创造的文化趣味和审美风尚,在相当长的时期引导着欧洲的文化,而沙龙的中心实际是由一些令男士神魂颠倒的女人为核心,那么,我们不得不把妇女对现代文明的转型期所作的贡献给予更高的评价。当然,有人会争辩说:“女性统治的时代从来不是女性地位真正提高,反而是她受侮辱最深的时代。”(爱德化·傅克斯)十八世纪的妇女对文化的统治不过是一种假象,妇女的地位和权利没有任何实际的保障,妇女被抬到如此重要的地步,不过是掩盖了那个时期人们所崇尚的情欲而已。只有女性才能使情欲的表达得以实现,在贪图世俗享乐的时期,还有什么比男女情欲的表达更幸福的事呢?
如果说这种现象不过是君主专制时代的特例,欧洲的君主专制时代不过存在了二百年,进入工业革命,这种制度连带它所创造的文化生活氛围都寿终正寝。从资本主义扩张时代来看,国家—民族的宏大事业支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妇女只能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当妇女的地位和男人平等而不是更高时,或者说,当妇女从偶像的圣坛走向粗鄙的日常生活,甚至变成一个普通劳动力时,这也是男权猖镢的时代。可想而知,有一种更高更有力的神取代了爱欲女神,这肯定是男权的末日。好在世界历史终究迎来了它的太平盛世,甚至于有人大胆断言“历史已经终结”(福山语),世界历史已经没有什么大是大非需要大动干戈。历史在平稳地发展,社会趋于稳定,人们丰衣足食,人们又开始仰望圣坛上的女神而想入非非。消费社会不失时机支配了人们关于现在和未来的选择。
在妇女解放观念深入人心,以及女权主义运动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今天,可能需要我们重新思考一下现时代的生活特征。我们也许步入一个女性化的时代。这种说法难免有些耸人听闻,人们会说,男性强权时代并未终结,男性压迫和暴力在私人生活中屡见不鲜;男性强权在公共事务中也随处可见。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男性强权遭遇到从未有过挑战,乃至于危机。其挑战和危机并不是来自女权主义者的对抗,而是男性强权现在愈来愈趋向于女性化,或者说有权势的男性也在自觉模仿女性。
现在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的几个政治强权人物,如萨达姆、卡斯特罗、卡扎菲、阿拉法特等,当然还保持着传统极权社会的强权人物形象。萨达姆无疑是顽强的一个,但他已被他的美国敌人的巡航导弹搞得狼狈不堪,在F15的狂轰滥炸下,他的强权更象是愚民政治的产物,忠于他的伊拉克人民,更象是一群喝了迷幻剂的人质。而坐在他头上拉屎的美国三军总司令却在美国国会听候发落,原因是他在白宫办公室与一位女士玩了一种游戏(按克林顿自己的解释)。据第一夫人的指控,这完全是这位不要脸的女人设下的圈套,勾引她丈夫,以至于美国总统不慎失足。这一陈述如果成立的话,也确实令人遗憾。堂堂一个超级大国的总统,尽管可以随意教训这个世界上最强硬的男子汉(萨达姆),却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弄得晕头转向。过去的谚语说,一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有一个贤慧的女子,现在则可以认为,一个失败的男人背后,肯定有一位妙龄女郎。如果说这是男性的力比多作祟使强权人物毁于一旦,那么古典时代的强权人物决不至于在力比多面前载跟头。现代文明在提高妇女地位的同时,当然也削弱了男性强权。与其说民主社会限制了男性随意挥霍力比多,不如说它从根本上就抑制了男性荷尔蒙的分泌。在古典时代,人们崇尚的人物无不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英雄,就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帝国主义的殖民版图,也是由一伙手持莱福枪的强盗去扩大。当现代资本主义依靠民主科技二个车轮渡过血腥和经济危机,民主政治使强权人物日趋平民化。这不仅表现在他们的政治姿态方面,也表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行径方面。六十年代的肯尼迪还大言惭地声称,他如果一天不做爱,头就痛。九十年代的政治家除了偷偷摸摸,已经不敢言勇。民主制度最大限度地抑度了强权人物的荷尔蒙激素分泌水平。他们的行为举止不得不由横眉冷对怒发冲冠而转变为温柔敦厚。有的甚至做出媚态,以取悦选民和公众。他们为“作秀”刻意修饰得容光焕发,使人想起旧时代待字闺中的怀春女子。而如意郎君不过是坐在电视机前的一群乌合之众。只要看一看国际政治坛上那些被认为最有魅力的政治家,例如,英姿勃发的布莱尔,他那职业性微笑,早已使大英帝国的蛮横讳莫如深。布莱尔在大不列颠口碑甚佳,因为他笑口常开,随时准备取悦于从北爱尔兰的新风党到英格兰乡村的牧羊人。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试图充当国际警察的美国,在近年也不得不换上女流之辈充当国务卿,这使强硬的美国似乎多了一些温和,在宣布扔炸弹的时候,能够产生抛绣球的感觉。事实上,奥尔布赖德并非一个吃素的角色,她在把前联合国秘书长加利赶下台的活动中,看不出她有心慈手软的品性。但无论如何,女性总是可以造成一些表面温和的形象。这就可以理解,不少国家乐于推选妇女作为国家的领导人。象北欧那些当年的海盗王国,现在却是由气质高雅的女人当政,弱肉强食的历史,在美目盼兮之中,好象不曾发生过一样。现在让英国人多少有些遗憾的是,女王的继承人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位王子,尽管这个王子已经温文尔雅得可以,他的准俄狄浦斯情结似乎还不足以让国人忘掉男子气。数年前,黛妃的花容似乎可以冲淡一下王子肩章闪烁的刺目光辉。而黛妃仙逝,王子不仅显得孤零零,而且显得生硬。如果问一问荷兰人,他们最满意的事情是什么,他们准会告诉你,他们庆幸有一位女王,而不是国王。现在,据说欧洲其他还保留王室的国家,都在考虑一位美丽贤慧的女继承人,这样使王室出现在王国的各种礼仪庆典显得亲切温馨。
冷战结束之后,国际政治极力去显示一派自欺欺人的祥和平安气氛。昔日的强权人物也尽力作出宽仁为怀的姿态,甚至偶尔客串一下能歌善舞的角色。俄罗斯的那位大权在握的总统叶利钦,居然不惜以逃摇摆舞的姿势来表明自己身体健康,与民同乐。台湾的选举就更象是一场闹剧,那些权重一时的党棍政客,居然纷纷上台与民卡拉OK一把,李登辉甚至于表示:“如果对选举有利,上台扭一扭也是可以的”。如今的政治家,只知一味取悦民众,装腔作势,已经很有些青楼遗风,早已不识弯弓射大雕,更无金戈铁马的威风。
如果说这些不过是政客们玩弄的把戏,取悦民众,最终还是更好地掌握民众;那么,就从后期资本主义的工业化社会来看,整个社会的的生活方式,审美趣味都趋向于女性化。现代消费社会在创造一个想象的女性生活的同时,不知不觉已经跟着这个想象的女性越走越远。现在,没有人会怀疑广告对人们的日常生活起到的决定性影响,而绝大多数的广告是由女性来表演,或者暗示与女性有关,这一事实表明消费社会是如何以女性为轴心来生产新产品和生产消费欲望。大到豪宅香车,小至服装手饰,这些物品如果不与女性发生关联,它们的消费价值将大打折扣。所有的物品当然首先是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但所有这些物品因为隐含了与女性的关联,它才摆脱了原始功用的粗陋,向着无限的高品质方面进化。不难想象,如果不是因为豪宅里有一位被称为妻子或其他什么的可人的女性,人们没有多少理由仅只为了炫耀成功才不顾及债台高筑去购置房子。消费社会在推销那些高消费品的时候,无不是以女性作为招牌,所有的高消费品,因为暗含着取悦女性的意味才称得上货真价实。时装、香水、手饰等等,这些奢侈品无不是为女人准备的,它们带动了多少相关产业啊!如果男人不能为这些东西慷慨解囊,他就很难活得理直气壮。女人的消费欲望既构成这个社会的生产动力,也构成无数力不从心的男人的生活压力。现在,“男人活得很累”,这句话的真实的含义不仅仅是指社会竟争给男人造成的压力,更重要也许在于背后有一双女人的眼睛。男人不能松懈,否则,他不可能让女人投来赞许的目光。上司的首肯不过是暂时的肯定,而女人的肯定才是个人价值的永久体现。尽管这是男人的错觉,但不少男人已经在这种错觉中迷失了方向。
当然,贫困时代是男人的时代,男人出卖体力,勉强维持生计。女人地位无从谈起。当“发展权”取得之后,养家糊口已经不成问题,成问题的仅仅是如何让家庭幸福,而家庭幸福的重要前提是让女人幸福。只有富裕社会才会意识到妇女的地位,才会把妇女推到社会的中心,让男人围着妇女转。无可否认,始作俑者当然是男人,但男人一旦习惯于围着女人转,他就给自己戴上了脚镣,他只能不断舞蹈下去,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现代文明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人性的自然发展来设计生活幸福的目标的,当人们最低的生活需要满足之后,追求富裕则是人性的必然要求。当男性一直在这个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时,他们的愿望满足当然是首要的。当男人把最高的幸福和快乐都建立在女性身上时,男人追求富裕和享乐的就不得不通过女人这一中介环节才得以实现。男人只有首先满足女人的幸福才可能获得幸福,这实际上就把女人的愿望满足放到了起源的位置上。而女人需要的正是她所缺乏的。女人长期处在经济不平等的地位,她需要经济方面的证明来填补她的匮乏。于是,男女的交换原则就建立了。资本主义就是按照这种男女的交换原则建立它的生产,资本主义关于富裕生活的想象,关于幸福和快乐的诉求,奇怪地是女性化的,也就是说是为满足女性而设想的。关于房屋,汽车,服饰,日常用品等,选择了女性作为消费诉求主体,以此为出发点,资本主义生产又必然创造了女性审美趣味为社会的最高级趣味。男性现在不得不为他的创造物——关于女性的消费想象所支配,于是他的生活必然充满了女性消费诉求。他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女性符号之中——不管这些符号是真实的,还是歪曲的,他的目光所及,他的听觉所触,总之,他所接受的生活信息的主导内容都与女性有关。
说到底,“民主”与“消费”就是现代社会趋向于女性化的基础,而这二个基础,已经不可避免构成未来和平富裕的人类社会的基础,因而,女性化也正是现在与未来生活的特征。对此,我们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悲哀呢?不管怎么说,优雅从容的社会,总比野蛮凶残更好;而矫揉造作也不会比剑拔弩张更坏。
1999年元月22日
作者附注:该文发表于《山花》杂志,发表时署笔名:东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