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至2008年10月的一年间,两度到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阅读《蒋介石日记》和其他档案,每次三个多月,都得到很多朋友帮助,其中帮忙最多的是唐嘉猷、洪源远一家。每周上超市购物,电脑、手机出了问题……第一个求助对象就是嘉猷。
认识他们就是一个爱心故事。若干年前,杨小凯教授写作《百年中国经济史》,把初稿发来征求意见。帮助他处理来往电邮的是他的关门弟子张居衍。小凯仙逝后,居衍回国在成都西南财经大学执教,夫人在美国加州大学(Davis)读博士,他每年有颇长时间在Davis做研究工作。我抵达斯坦福大学所在的PaloAlto后的第一个星期五,居衍驱车两个多小时来看我,到胡佛研究院的档案室帮我摘抄蒋介石日记,教我用大得有点吓人的美式洗衣机、干衣机,用吸尘器……带我去看住在校园里的嘉猷一家,说“我离得远,以后请他们照顾你吧”。这样就认识了嘉猷、源远夫妇和他们正在上小学的儿子启轩和三岁的女儿琦美。
很快,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们是从新加坡来到美国的华人。斯坦福大学给博士研究生提供了颇为优越的生活环境。带着孩子上学的,可以租用一厅两房的小公寓,租金比校外大约便宜一半。走进他们的家,客厅中与斯坦福大学全景挂毯相辉映,是张大千的小条幅;尽管是复制品,仍给人留下主人自觉保持东方文化特色的深刻印象。他们与孩子们交谈,坚持用汉语;音响中不时传出中国音乐,甚至播出佛家的乐曲。启轩会背《三字经》和《大学》。这是他们一句一句耐心传授和借助光碟辅导的成果。后来,我送给启轩一张孙敬修爷爷讲故事的光碟。据说,两个小家伙临睡前听孙爷爷讲《西游记》,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处理人际关系,也是挺有东方情调的。嘉猷要是回去探亲,要跑四个地方:他拿的是台湾护照,妹妹和好多亲友在台湾,自然要去。爸爸是西贡附近一家外资工厂的主管,拜见爸爸、妈妈,越南当然要去。源远是新加坡华人,要到那里去见岳父、岳母。还要去泰国。他在那里长大,与一位教过他的老师感情很深,几乎每年都要特地去看看这位师尊。“朋友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这是东方的习惯吧。于是,不论哪位朋友的什么人要来斯坦福,他们就要忙好一阵子了。
不过,一谈及东方,他们似乎有一言难尽的复杂感情。
有一天,我告诉他们:有位在新加坡工作的著名学者写文章吹捧新加坡模式,顺便谈及不少中国官员以新加坡为典范,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用嘉猷的话来说是:“我爱新加坡和亚洲,关心东亚地区的发展,希望有方法让她更好。”但现状令人“忧心忡忡”。这使我想起杜维明教授曾经对新加坡带动儒学复兴寄予厚望,为此专门写了一部书,在中国也流行了一阵子。后来维明兄也对这种经济繁荣、福利周全,但用民主形式掩盖威权统治的模式深有保留。他虽然提倡儒学,但极力守护民主、自由。我曾当面笑称他是自由主义儒家。他没有否认。
我没有去过新加坡。一再耳闻被人打小报告之类的故事,留下的印象是你要批评执政当局可能带来大小不等的麻烦。
新加坡官员清廉,工作效率高,有口皆碑。据说,他们很注意挑选和培养人才。不过,这种挑选和培养是自上而下的。政府每年派人到各初级学院(相等于中国的高二和高三)去考察,把学生分为几等。其中最优秀的不惜工本,派到世界一流大学去培养。斯坦福大学就有几百名新加坡官派的学生,一律公费,生活优裕,并有官员带队管理。这些幸运儿是将来的社会精英。但是,这些官派的学生一定要回国工作,如果毁约,就算依照合约赔偿,也会遇到出乎意料的困扰。而如果你没有进入其中的等级,注定将来只能做比较低下的工作,升迁也慢。换句话说,初级学院毕业那一年,你的前途和社会地位也大体决定了。
源远本来成绩优异。但进入初级学院后成绩下降了。原因是她对应试教育极为厌倦,不知道为什么而读书。她面临的是新加坡教育体制的症结——学生为应付考试而学,缺乏独立思考的训练!于是,她迷上了戏剧,老往嘉猷所在的话剧院跑,结果连最低等级都没有进入。气氛低迷,前途茫茫。
幸好,戏剧活动提供了一个平台让她自由地思考,让她恢复“当人的信心”。这时,机会意外降临:美国科罗拉多学院招生。其中一个项目是要写一篇自述。她敞开心扉,把自己对新加坡教育的感受和喜爱戏剧与自己的朋友的经历抒写得淋漓尽致。凭着真诚和非常漂亮的英语写下的动人的自传,她被录取了,并且得到全额奖学金。在美国,她不但以优异成绩读完四年本科,而且顺利进入公认世界一流的斯坦福大学研究生院。与中国举目皆是一个教授带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研究生的景象不同,美国的教授通常一年才招收一两个研究生,甚至几年才招一个。但招进来以后就有比较充足的经费,不但可以维持有尊严的生活(一般每年能拿到两万多美元),而且有足够的研究经费。以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生来说,理所当然要到世界各地去收集资料和实地调查,否则论文很难通过。必不可少的条件是能申请到必要的经费。而在中国,所谓“博导”(其中好些被人们戏称为“驳倒”——一驳就倒)也只有少数能做到这一条,遑论研究生!
今年上半年,她就要进行博士论文答辩了;顺利拿到学位没有什么悬念,不少著名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工作机会也正在向她招手。
在西方的教育体系里,一个东方体系的等外品,用自己的才华,开辟了一条人生的康庄大道!
这种应试教育也是中国的故事,源远的困境与许多中国学生的遭遇如出一辙。不过,绝大多数中国学生没有源远那么幸运,要是进不了大学,最大的可能是加入民工流到异地去闯荡。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要完成繁重的学业确实不容易。源远的幸运是找到一个好丈夫。从做饭到带孩子、开车、购物,全由嘉猷包了!我每个星期五晚上都在他们家里蹭饭,经常变换花样的中西菜式和主食确实做得非常可口。长得帅,脾气好,多才多艺,嘉猷是个难得的模范丈夫!他是在美国学表演艺术的,毕业后到新加坡工作,后来又念了一个管理硕士,事业非常成功。在新加坡最著名的话剧院——实践剧场(www.ttp.org.sg)从当演员开始,后来做导演,当经理,可说是一帆风顺。前两年毅然辞职到太太身边做专职家长——炊事员、保姆兼司机!当今世界,全职太太并不罕见,全职丈夫却颇为稀有;在东方各国更与传统相悖。对妻子和孩子的挚爱,推动他作出这个勇敢抉择!源远学业繁重,经常要到中国等地收集论文资料,有时一去就几个月,琦美中耳炎要做手术,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他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业。他说,要等源远找到稳定的工作后,他才会重新工作。不过,源远不能开车,汽车一加速,她就手足无措。在孩子长大拿到驾照以前,嘉猷注定是全家的专职司机!
与喜欢拿中西文化大做文章的中国文人不同,我没有听他们谈过这个问题。但在这对夫妻身上东西文化自然交融,既欣赏现代社会和现代教育,也热爱东方传统文化。其实,文化无国界;人性的自然伸展,是现代文化选择和发展的基础。尊重人的权利,少点喧嚣和干预,让人们自由自在生活,自由地创造,人性的光辉和潜能就会展现,包括艺术、人文和科学技术在内的文化的繁荣就会计日程功。“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造物主’那边被赋予了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这些18世纪文献的精辟论断是文明发展的标志,又是持续不断地推进文明的基本保证。不是说要改革和发展中国的教育体系吗?自由是现代教育的灵魂。一辈子没有离开学校的笔者衷心祝愿:魂兮归来!让我们的孩子们别再受变相科举的折磨,让被压抑的奇才异能脱颖而出!发展文化产业的呼喊此起彼落,君知否:为什么13亿人阻挡不住阵阵“韩流”?为什么人均收入雄踞亚洲前列的新加坡却没有在文化艺术领域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个中奥秘,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