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咱们说了柏林,本来想继续说下去,可是一眨眼,老夫又到了东京啦。所以,柏林的话题以后找机会再唠,还是说说到东京的感觉先。
可能有的朋友要找碴了:我说孔老师,您怎么净去法西斯国家呀?是呀,老夫也纳闷儿呢,俺在境外,一共落脚过五个国家,其中三个是干过法西斯营生的,德、意、日,三个轴心国都全了。意大利我只是在那里转飞机,感觉意大利人土了吧叽的,懒懒洋洋,素质比较一般,特别是觉得意大利男人根本就配不上意大利女人,怪不得意大利女人满世界飞。他们怎么也混进了法西斯呢?实际上就是人家德国的“棒尖”,帮着老大揣一揣肥瘠,因了这缘由,也分得一片肉吃。
而德国和日本就不同了,国民的个人素质确实高,由此产生了特殊的民族优越感,这恐怕是出现法西斯的原因之一吧。德国人的素质以后再论,日本人的素质在东方也公认是首屈一指的。由于日本法西斯对亚洲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面对日本人时总是矛盾重重。就我二十多年来教过的日本留学生来说,整体上可以说是各国学生中素质最高的。爱学习,有礼貌,守规矩,不张扬。带他们出门教学实习的时候,本来不想教给他们过多的知识,可是当他国的学生都去疯闹,只有一群日本学生毕恭毕敬拿着小本子来请教你的时候,老师的天职就压倒了民族隔阂。我耐心地给他们讲天坛的建筑美学,讲兵马俑与秦文化的关系,讲西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我带他们去抗日战争纪念馆,那些日本女学生眼泪汪汪地出来,说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前辈真是丢脸。学生们集体鞠躬,说对不起啦,给你们添麻烦啦。我说这些是以前的事,你们没有责任,你们和你们的孩子跟我们友好就行啦。另外,纠正一个汉语错误,承认侵略,真诚道歉的时候,不能说“添麻烦”了,那是去人家做客时候说的客气话。如果在媒体上这样说,中国人民会生气的。
到了东京,这里的朋友说,日本看中国,从文化角度来讲,其实是带有某种程度上的“看父亲”的意味。日本骨子里是敬佩中国的,但敬佩的是中国的古代。所以中国如果自己把古代文化传统给否定了,那就没什么值得人家敬佩了。敬佩中国的古代,就等于敬佩父亲的“中青年时代”。后来父亲老了,儿子就有些看不起了,看见约翰和亨利他们家过得比父亲牛,儿子就花了心,想分家单过。父亲老了,也打不过儿子,被儿子狠狠揍了两回,养老金都抢了走,也只好学习赵阿贵同学,叹道:“唉,我总算被儿子打了。”打了是打了,日本其实还是敬佩中国的,家里的一切都是仿照父亲年青的时候办,温良恭俭让,决心要把中国给比下去。关键是中国自己能不能找回青春,能不能过出个样来给儿子看。一味埋怨儿子忤逆,自己不思进取,为老不尊,那打上门来的可就不止儿子了。
根据现代心理学,做儿子的到了一定年纪,会产生“杀父心理”,去掉父亲给他的心理压迫。父亲越是优秀的人,儿子的杀父心理就越重。儿子必须经历过这一段精神挣扎,才能成熟,然后会真正敬佩父亲。这里的“父亲”,也可能是大哥、是老师、是领导,或者是其他具有“父亲”功能的人。青少年时代如果没有成功地处理好杀父情结,那么人到中年以后,就可能恶性爆发,把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大恩人当作“父亲”来反噬。这种人,你对他越好,他的阴暗心理就越重,你帮他娶了媳妇,帮他找了工作,帮他买了房子,帮他抵挡了一切枪林弹雨,他内心感到十辈子都报答不了你的大恩,于是就义无反顾地宣布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于是他举起了血腥的残肢令。
最近,据说刘德华就遇到了这样的杀父麻烦。有一家子他的粉丝把对他无比的景仰,化成了无比的愤怒。那家的父亲自杀了,留下谴责刘德华的遗书,母女抛尸而去。这一切,都归罪于刘德华的“卑劣”。可怜的华仔,只好自认倒霉了。有论者分析那家人,劝慰刘德华说:
看得出,他性格的狭隘、封闭、懦弱、逃避责任、缺乏社会生存能力与生活自理能力等等,以及自我信仰与外在信仰的倒塌崩溃,事业与情感世界里彻底的绝望,使得他变成这个样子。——但,其实他还有一线希望,他不断自我肯定自己这件事做对了,其实就是缘于他担心自己绝望得不够彻底,毁灭得不够决然,而已经到了今天这糟糕地步,与众人都已反目,他觉得自己已被老师朋友恋人所抛下、厌弃,若有留恋愧悔,就会更加痛苦,更难面对。……但他又看得见自己的可怜与惨不忍睹,风度形象尽失,前程无光,于是恨不能更快一步走向毁灭,走向最后。——他越看到自己现在的可怜与狼狈,别人越是厌弃他,说他疯了,他就越觉得自己无可挽救了,无法弥补了,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干脆继续,把一切一下子统统毁个彻底。——这何尝不是一个孩子对大人的需索与要求呢。所以,就多让他几分好了。
其实也不必劝,当父亲的就是欠儿子的。没跟人家商量就把人家鼓捣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来——父亲永远是对不起儿子的。父慈子孝,都是不能强求的,只能靠个人觉悟。强求了,就成为封建礼教,早晚要被打倒。打倒了之后,再后悔,再想起父亲的渊深和伟岸。
我小时也经常被父母打,而且打得不合道理。但我留心到,父亲打得再凶猛——木棍打折了两根——他也不会打我的要害,木棍都是我用臂膀抵抗时击断的。所以我后来就不抵抗了,随便他打。而我不抵抗,父亲就觉得打起来没什么意思了,骂骂咧咧地说:“王八犊子,你以为我打不动你啦,我揍死你个王八犊子!”我觉得父亲很可怜,可是也不能因为可怜就故意向他挑衅啊。我上了大学后,慢慢原谅了父母对我的打骂,工农子弟,有几个不挨父母打骂的?我们为什么不多记得父母的养育之恩呢?
单位体检时,医生说我此生都不会得肝炎了,因为我已经有了抗体,我四五岁时,得过一次急性肝炎。我想起父亲用宽厚的身体背着我,到太阳岛最好的医院去看。大夫说没救了,听天由命吧,看这孩子多聪明,开两瓶葡萄糖,你回去自己给孩子注射吧。父亲也没跟我说什么,就带我在松花江玩了大半天。父亲是半个军医,回到家里,他说,葡萄糖打了也没什么用,不过是营养药,打葡萄糖特别疼,大人都疼得叫唤,就别让孩子遭那个罪啦。于是,父亲就让我每天喝两杯葡萄糖,两大瓶喝完,我的肝炎就好了。我从难产出世,至今跟死神多次会猎,死神无一幸免。所以,我永远相信善的力量,博大的胸怀,仁爱的境界,会战胜一切。
许多年后,洒家也当了父亲,洒家也打儿子。洒家的理论是,女儿不要打,儿子一定要打,不打不成才,身体的轻微痛楚是最好的“二进制刺激教育法”。但打儿子一是不能打身上,二是要让他明白为什么打,三是他明白了以后就不要打了。不过,当儿子的,总觉得父亲是最凶暴的,特别是在当今这个天天宣传人跟畜牲都民主平等的时代,孩子都觉得家里人不好,外边人好,最好的是麦当劳。给孩子讲了道理,不要指望他当时明白,他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能够明白就功不唐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儿子了,因为我看到他越来越懂事了。身为人父,而没有儿子可打,有时未免无聊。深夜想起一次因为儿子顶撞奶奶而打儿子时,儿子悲愤地看着我,我心早软了,但仍然坚持虎着脸,否则前功尽弃也。父爱的难于体会,就因为这是一种羞于表露的情感。母亲一天到晚对孩子亲亲拍拍,哄得孩子都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而父亲藏在不苟言笑的表情甚至是打骂中的那份厚爱,有多少人子能够察知呢?
当我们父子严肃紧张地对峙时,我虎着脸,心里说:“你小子牛气什么?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谁最爱你么?连你的母亲也不知道,是我,是这个每年打你七八次的父亲,一边读博士,一边亲手给你洗过六千块尿布!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为你臭小子一个人,这么干过。”
昨天夜里,我隔海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他哼哼哈哈地跟我说了几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这当爹的很高兴,男子汉就是要感情不外露,不要动不动想念啊、孤独啊、我爱你呀,把好好的汉语都糟蹋了。男子汉遇事要反求诸己,当儿子的要自强,当父亲的要宽厚。日本侵略中国不对,但自强不息这一点,还是得了中国的真传的。当年日本发觉自己诸事不行后,并没有满世界嚷嚷我痛苦啊、中国害了我啊、朝鲜越南马来亚都不是好东西啊,我要跟你们同归于尽啊。日本迅速走出了不知羞耻的童年期,用自立门户的办法赢得了一个强国的席位。当然在儿子自立门户的过程中,作为父亲的中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借用古人的话说:日本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儿子哀之而不鉴之,则使孙子而复哀儿子也。
那么如何走出这一怪圈呢?我想,既然人都是要长大的,也许从小就学习父亲的胸怀,从小就不要把自己定位成“儿子”,会有助于我们修养成一个健康的人,一个自然的人,一个心里充满阳光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