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2年3月13日(星期三)晚7:00—9:00
地点:电教报告厅
主讲人:董强教授(留法文学博士、法国作家协会外籍会员、北京大学法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讲座内容:
首先,我要感谢社会学系的这些组织者们,因为他们为这次讲座投入了很多的时间、精力和物力,然后我还要感谢那些对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感兴趣的读者以及今天晚上在座的各位。我在法国一共呆了十二年半,去年才从那儿回来,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传言说我是米兰·昆德拉唯一的中国弟子。我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澄清一下,其实我很不喜欢“弟子”这个词,虽然说我是米兰·昆德拉目前为止收过的唯一一个中国学生,但是我觉得“弟子”这种叫法实在是很“ridiculous”,很可笑,很多媒体这么介绍我的时候也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实际上,我很崇拜米兰·昆德拉,而且也确实跟他学习过,但我绝对不是他的一个“弟子”什么的,我只是他的一个“学生”。
我想在座的各位对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或者对他这个人大概也有些了解。今天我们也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给大家分析一个人的全部作品,我认为在短短的两个小时内不可能对一个作家产生总体感觉,而且文学是浩瀚无边的,特别是一些重要作家,他们的作品根本不是一个讲座所能概括的。所以今天我选择了米兰·昆德拉的一部作品:《笑忘书》,也有人把它翻译为《笑与遗忘之书》,作为我们讲座的基点。
《笑忘书》这本书并不是本新书,但是它在昆德拉的作品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该书写于1977年,我们都知道,昆德拉年轻的时候是捷克人,1975年他到了法国,《笑忘书》是他到法国两年以后写的,78年在法国出现了此书的法文版本。到1985年昆德拉本人的法语水平足够好的时候,他重新读了一遍,又再版了一次,可见他对这本书也很看重。而且,从一个研究者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笑忘书》在他整个发展过程当中起到了转折性的作用。所以今天我想通过这本书来讲一讲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关系,也就是所谓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米兰·昆德拉最有名的作品大概就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那本书当时是韩绍中通过英文版翻译的。这里我想插几句话,也让大家多了解一点昆德拉。其实昆德拉本人一直很反对别人通过英文版翻译他的作品,他认为只有捷克版和法文版是正版的,其他的都是盗版。当时中国也有很多翻译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出版译文,也没有付版税等的东西,昆德拉对这类事情一向非常愤怒。当时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送过他一本中文版的《笑忘书》,满以为他会很高兴的,没想到他居然发火了,说,“怎么中国人又译我的书,又不告诉我!”他因此还专门在法国的一家很大的报纸,也是最有名的报纸——《世界报》上发表了一篇宣言性的东西,再次宣告,他的书只有经过他同意的法文版和捷克版才是正版的。
米兰·昆德拉最为大家所熟知的作品可能就数《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了。这部作品之所以特别有名,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具此改编的电影非常成功,再加上电影中一个著名的演员,使其具有世界声誉。但是我想作为一个作家,在他写作的过程中往往有些作品能够起到铺垫,或者转折性的作用,因而在其整个文学生涯中占有及其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今天就选择了《笑忘书》这部作品来讲。
从它的书名就可以看出,《笑忘书》有两个很重要的主题:一个是“笑”,另一个是“遗忘”。一般来说在文学上“笑”一直没有太大的地位,我觉得它其实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东西,文学作品虽然有喜剧和悲剧之分,但是真正研究笑的人并不多。如果你要写一篇博士论文专门来讲“笑”,你的导师肯定不会同意。法国文学中所谓的“正剧”都是写那些悲剧性的东西,而且大家似乎都认为杰作往往是悲剧性的,在法国这种文艺批评十分传统的社会,除了哲学家柏格森写过一部《笑》之外,几乎就见不到其他关于笑的作品了。而米兰·昆德拉很大的一个特色就是,他认为“笑”是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值得研究的主题,所以他才写《笑忘书》。
我认为“笑”确实很值得研究,各个民族、各种文化之间笑是不同的。《笑忘书》的名字让我想起我们中国的一句很流行,而且这种流行多亏了那些武侠小说,叫做“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句话中也有“笑”和“忘”,但是我想这种“笑”和“忘”同昆德拉作品中的“笑”、“忘”是完全不同的。东方人的“笑”和西方式的“笑”有很多文化内涵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想象中国古代文化中的“谈笑间强弩灰飞烟灭”等等是怎样的场景,这些笑虽然都只是种文学异想,但也代表一定的内涵;还有一种中国式的笑叫做“埝花微笑”,就是佛教入境的那种笑,这在西方也是没有的。西方有哪些笑呢?记得小时候读过一部马克·吐温写的小说,里面就写到所谓“天堂里的笑声”,这种笑声在中国文学中好像也没有雷同的;还有一种就是“智慧的笑声”,就像小说中阿凡提的笑声一样。我发现昆德拉作品中的“笑”往往跟“天堂里的笑声”和“智慧的笑声”很相似,都似乎与人间有一定的距离,并且具有很大穿透力,而他的作品本身就对“笑”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
本来这个讲座最好是由昆德拉本人来作,我也邀请了他很多次,当时他回答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在琢磨是什么意思,他说:“太晚了”(trop tard),然后笑了一下。到现在我也不太明白他说“太晚了”是何意,但是有时候想想这本书的内容,他最近的沉默,以及其作品的发展过程,我仿佛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这当然涉及到目前整个文学的状况以及我们社会的走向,以及一个大作家在经过一世英名以后对社会产生的一些新看法,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另外一个主题就是“忘”。这在中国文学中也是不多见的,我觉得“遗忘”并不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而在西方现代文学中,“遗忘”和它的对立面“记忆”都是非常重要的,所谓的“意识流”就是回忆的一种很好的体现手段,历史学家们也很强调“记忆”。中国文学似乎不太看重“记忆”和“遗忘”,只有在出现重大历史变革,或者说是伤痕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类文学作品,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一部“回忆”的作品,但是把“回忆”和“遗忘”都作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在中国是罕见的。米兰·昆德拉作为一个流亡作家,在经历了很多变故后,在到了一直梦想的西方世界以后,又突然写出一部“笑和遗忘之书”,这本身就是让人费解的。
《笑忘书》由七个篇章组成。据说昆德拉特别喜欢“七”这个数字,因为一个星期有七天,上帝造人也是花了七天时间,所以他创作的时候也很喜欢用“七”,甚至有人说他非得有七才行,我想这样说倒有点过分了。这本书的七部分就是七小章,这七章可以说是独立的,也可以说是连在一块的,但绝对不是一部长篇小说。这儿我想顺便插几句话。我认为昆德拉对现代小说最大的贡献就是形式上的革新,他是二十世纪为小说形式革新作出最大贡献的人之一。对小说形式作过深刻探讨的人并不多,其中有两个人很出名,一个是昆德拉,一个是日本的大江前三郎(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们都对小说的艺术形式进行过探讨。米兰·昆德拉作为一个具有音乐背景的人,对小说的形式也有很独特的见解,特别是对于如何把叙述、议论等各种话语融入到写作当中,如何使小说突破长篇、中篇和短篇这种传统的划分,进行新的组合,从现代艺术,不管是音乐还是绘画中获取灵感,对小说形式进行深度革命,这也是他最大的贡献。今天我们主要谈内容方面,因为“笑”和“遗忘”两个主题都相对偏重内容方面,但不管怎么说,昆德拉首先是对小说进行了形式上的革命,而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这七章中,第一章叫“丢失的信”(或“遗失的信”);第二章叫做“妈妈”;第三章叫“天使(们)”;第四章又叫“丢失的信”;第五章的名字是个没法翻译的词,叫做“Litost”(捷克语),表示一种心理状态,有点像阿Q精神,但又不是;第六章又叫“天使”;第七章叫做“边界”。这七章之间仿佛没有任何流程上的关联,但是就像音乐有主题一样,书中的情物、人物重复出现,比如“丢失的信”和“天使”就出现了两次,所以这些章节之间貌似很散乱,好像是各个不同的短篇小说,其实又被一定的形式结构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变奏曲”,是昆德拉从贝多芬的《变奏曲》和雅那契克的音乐中得到的一种艺术灵感。从语言的内容来说,音乐有主题,小说也要讲主题,《笑忘书》的每一部分都跟“笑”和“忘”这两个主题有关。
下面我们分别来讲讲这七章。第一部分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个叫“Miraique”(男,捷克人),他想到二十多年前的情人那儿拿回自己写的情书。这是一个小人物的一件小事,他是一个工地上的工头,有一天因为工伤而终于有了几天的休假,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要把二十几年前的信收回来。当时他还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那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又丑又凶狠的女人,并给她写了很多浪漫的、热情洋溢的情书,现在自己突然觉得很可笑,所以决定把它们要回来,扔到垃圾堆里去。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它发生的背后却有一个大的社会背景。这也是昆德拉小说的一大特色,所以我们要讲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每个个人的故事背后总有一个大背景,这个背景就是捷克的历史,同其他很多波西米亚民族一样,捷克也受到了苏联的侵略,所谓的大背景就是政治。
这章的开头很有名,描写的是一幅照片,是关于两个政治家的,其中一个是来自东欧某小国的主席,另外一个是他的同志。当时他们俩正面对很多人作演讲,因为天气很冷,旁边的同志就把自己的帽子给了主席,以显示他们的革命友情。过了没多久,主席因为政治错误而被处决了,于是这张照片上就不能让他出现了,所以这个人就被从照片上抹掉了,结果就成了:照片上的人走了,但是他的帽子却留下了,因为帽子是他的,只不过戴到了主席的头上。这是个大背景,就是指当时的政治情况风云变幻,小国面对大国的种种无奈也成了昆德拉作为一个从捷克出来的作家所经常思索的一个问题。所以,他在第一章里主要强调了两个关系:一个是政治风云关系,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们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从人们记忆中抹去,通过对一张照片的处理就“除掉”了一个人,但是其帽子却无法抹掉,意思就是说可以抹去照片,但是人的记忆是无法磨灭的。
这是作品的大背景,小到个人来说,男主角想拿回那些信,想抹去自己的一点过去,然而那个女的不愿意还给他,而且在他回家的途中发现他的家被抄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充公了。当时专制体制下的捷克就相当于我们的文革时期,男主角发现自己的记忆不仅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主宰权,而且他自己也受到当时社会的制约。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米兰·昆德拉想表现的就是人和社会之间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那种无奈,以及“大历史”抹去人的“小记忆”,人的“小记忆”又无法面对“大历史”这样一种悲哀的、带有一定政治控诉性的状态。同时,我们之所以觉得他的作品高明,因为其绝对不是简单的控诉,他任何控诉都是经过艺术处理的,这正是昆德拉高明于别的许多流亡作家的地方。很多流亡作家都是到了西方,活不下去了,就写一部书讲讲自己的痛苦,往往能使别人掉几滴眼泪,他的书也成了畅销书,但是此后就写不出别的作品了,于是这个人就消失了。昆德拉作品中的控诉建立在对艺术高度的把握上,达到了形式和内容的高度融合。作品中往往有一个大社会,也有一个小社会,他很喜欢描写私人的生活,包括男女之间的关系,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很真实的、能够把握的东西,但一旦涉及到社会,就有很多难以阐释的东西。昆德拉作品中经常会出现停顿,就是在写一个人私人生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接下来是大段的对欧洲历史、对人类历史的议论。
对此他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想法,他说,人类历史刚开始的时候很简单,所以人作为个人的私生活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社会和历史就像个背景,人就像小线条一样在背景上移动,然后他死了,故事也就完了,这很简单。但是到了现代社会,各种各样的事件越来越多,它们之间已经无法形成一种社会背景了,这时候反过来个人的私生活发展成了背景,世界各地发生的各种历史性的事件反而成了个人之前的小小、没有联系的点,从而人与社会之间、历史和人的关系被颠倒了。这种想法跟很多人提出的所谓的“历史的终结?”有点吻合,但是昆德拉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愿意提理论,认为自己的感性往往超越与理论这些东西,所以他总是通过描写人的一些经历来对概念进行他的诠释,这种作品能让人悟到很多东西。这点对于大家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理解的,本来以为今年已经发生了很多事了,结果又来了个“9·11”,“9·11”之后什么事好像都不算大事了,而且即使这件事也没有形成一个大社会历史背景,它就像电影一样,只是我们生活中不断闪现的一个个孤立的事件。
“妈妈”一章基本的情况是这样的:一对夫妇感情生活出了问题,他们希望找一个人来改变一下夫妻关系,这时候男主角的妈妈也想到儿子家住几天,于是就出现了一些很可笑的场景:年轻人的晚会因为老太太的存在而变得不自然了,各自的想法也不一样。更具喜剧性的是,前来参加晚会的一个叫Elva的女人很像老太太年轻时候的一个女友,这也引起了夫妇中丈夫的童年回忆,因为他四岁时看到过母亲的那位女友,而且是在洗澡的时候,这种童年对裸体女性的回忆反过来又解决了夫妻之间矛盾。
故事中人物的关系很复杂:一方面是年轻人之间的三角关系,另一方面是母亲,三角关系可以说是平面关系,而老太太介入后就形成一种历史的纵向关系。母亲看到年轻的第三者便想到了自己的过去,而且她是个只管小事、不问政治的人,当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后,人们都如临大敌,只有老太太不关系,她只想着梨树什么时候结果。一开始年轻人都觉得母亲糊涂了,梨子怎么会有坦克重要呢?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慢慢发现,和梨子相比,坦克好像也没重要到哪儿去,老太太可能也没错。这里昆德拉用了一个很漂亮的句子,在母亲眼里,坦克是在后层,而梨子是在前台,对她而言梨子远远重要于坦克,十多年过去后,在人们记忆中的坦克也被推到了后层,而每天都要吃的梨子又被推到了前景,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坦克与梨子孰重孰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时间与空间的变换关系也是昆德拉作品很重要的一个特色,其实任何人读小说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这两个大问题,它们是永恒的美。在《笑忘书》中他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丈夫小时候见过母亲女友裸体的样子,当时是从一个小点看大点,就像蚂蚁看世界那样,但是眼前这位Elva跟自己其实是面对面的平面关系;后来送走母亲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母亲的个儿很小,而且小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让他感觉就像巨人在看一个小孩。这其中有几种不同的透视关系,第一种是小孩透视大人;第二种是两个年轻人之间面对面的透视;第三种是看自己已经衰老、走向死亡的亲人的透视,对于一个流亡作家来讲,这种透视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作为一个从捷克这种小国出来的流亡者,昆德拉写作中从小看大,再到平面,最后又从大看小的方法正好隐含了他在国内看自己的国家,后来慢慢脱离捷克、产生距离感后再看它的那种感觉。
“天使”这章涉及到最多的问题就是“笑”。他提出了两种不同的笑:所谓“魔鬼的笑”和“天使的笑”。他认为“魔鬼的笑”是一种粗俗的笑,是不相信纯洁的笑,而“天使的笑”则是理想主义者的笑,作为对专制主义的控诉,昆德拉认为就是因为那些“天使”的盲目乐观使他们作出越来越多的蠢事,把自己的国家差不多都亡掉了。所以他本人就站在了魔鬼的这一边,他剥掉了文学中的所谓纯洁、其实很幼稚的东西,使我们看到生活深刻和真实的一面。故事有很多条线,其中有一条讲的是讲几个女学生在研究uni-school(荒诞派)的作品“犀牛”,她们根本不懂文学,都是为了取悦于老师而瞎猜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她们认为犀牛是为了造成一种喜剧效果,而且一旦得出这个结论便以为明白了荒诞派的作品。后来俩人还在课堂上表现了犀牛,作出一些很可笑的动作,结果被一个同班的女学生在屁股上揣了一脚,这两个女学生和她们的女老师最后都飘浮到天堂去了,只有那个揣她们的女生在那儿哈哈大笑,留在了世上。
还有一个故事,其主人公也叫“昆德拉”,很可能就是作者本人经历过的事。这个故事是关于星象学的:当时有一份报纸的总编是个共产党员,但是他本人很迷信星象学,希望在报纸上能够看到有关的东西,可是作为共产党员又不该相信这些,所以他只好偷偷地让一个女编辑找人来写关于星象学的文章,这样他就能知道自己的将来了。那个人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找到了昆德拉,就让他每周在报纸上发表星象学的文章。后来政府怀疑到了昆德拉头上,因为当时昆德拉已经被列为右派,是那种不可接近的人物,报纸上的文章给昆德拉和那个女编辑带来了很多问题,而这个共产党员本人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通过这个故事,作者对那种虚假的理想主义者进行了深刻的讽刺,同时,几个故事连在一块,就引发了作者对“魔鬼的笑”和“天使的笑”的界定。
中国前几年也许还有所谓的“昆德拉热”,但是现在完全没有了。为什么呢?从文学的接受角度来说,无非就是两种——“同”和“异”,所谓“同”就是认同,我们喜欢某作品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说主人公所处的环境和自己所处的环境差不多,这就是认同;“异”则是指我们发现作品所揭示的事情与自己的经历完全不同,我们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经历这种事情,这时候由于异性相吸的关系我们也会去欣赏它,因为它实在是探讨了一个你无法进入的世界,接受作品的机制万变不离其宗,不外乎这两种。昆德拉的作品前几年之所以被接受,我认为主要是基于前一个原因,中国经历了文革等重大变故以后,昆德拉作品中的故事在很多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引起了很大的共鸣。但是近几年发生的一些变化使得这种认同遇到了困难,因为世界一直在变,而且人与社会、与政治、历史之间的关系也在不断变化,回到昆德拉当时说的“太晚了”,我想他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认为中国的文学过早地进入了后现代时代,对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中国社会不是后现代的,为什么文学会远远超于社会呢?西方国家文学作品的后现代化倒是不足为怪,因为他们的社会发展已经到了那个程度了。当然,昆德拉作品中所表现的那种人与社会的关系绝对不是后现代的,而是传统意义上的现代关系。他仍然强调个体,强调人的感知,而不是系统化的东西,其作品中的人物,不管是做什么的,都有自己的血和肉,都服务于某种概念,它们总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向我们阐述某种意义,而不是纯粹的空谈。所以近十年来西方对昆德拉的接受也在逐渐减小,从某种程度上说昆德拉的世界已经不再占据社会思潮的主流了,这一点从知性上是可以理解的,至于中国为什么前几年突然出现昆德拉热,然后又急剧消失,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第四章又叫“丢失的信”,其中的女主人公塔米娜也想拿回自己的信,这些信是跟丈夫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塔米娜觉得自己一生最幸福的时期就是跟丈夫在一块的那段日子,那些信充满美好、幸福的回忆,所以她一定要把它们找回来,结果也没有找到。这跟第一章相比是一种变体,第一章找信是为了遗忘,这里却是为了记起,但是都没有拿到,这两章可以说是遗忘与记忆的辩证关系。
下面一章讲的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故事。他内心总是很懦弱,很害羞,虽然也有点才华,但是老不敢表现自己。他喜欢诗歌,特别想成为一个著名诗人,同时也向往爱情,但是身边的漂亮女生都不理他,后来好不容易到乡下去见了一个小女孩,把她骗到布拉格来,终于可以发生点爱情故事了。可是就在同一天一个朋友告诉他捷克最著名的诗人要到布拉格来作讲座,于是他就要作出选择,到底是跟女朋友约会呢,还是去听讲座?最后他决定先去听诗人的讲座,然后回去跟女友约会。听讲座的时候他碰到了很多有名的作家和诗人,有莱蒙·托夫、歌德、叔本华等,他们都是历史上著名的诗人,这里昆德拉用了一种很特殊的艺术手法,就像给他们戴上面具一样,然后让每个人口中说出对爱情、人生等问题的看法。昆德拉的小说往往都很轻松,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而不会很沉重,虽然他探讨的可能都是些很深刻的东西,作品能让人感受到是某种过去的沉重,但总是通过一些比较轻松的笔调来表现的。
这一章中有一句话特别高明,也显示出了昆德拉的艺术性。他写到:我的那些人物在遥远的布拉格,但是我通过眼里的一滴泪看见他们,我站在巴黎的楼塔上,那滴泪就像一个放大镜一样,让我看见他们。整部小说中只有这一句话显示了作家内心的那种难以明状的悲哀,而且只是在中间一章里一笔代过,我觉得这是很高明的。这句话也让我想到了八大衫人的“哭之笑之”,昆德拉跟他一样,也算是一个“亡”了国的人,因为捷克虽是自己的祖国,却已经回不去了,他也想“哭之笑之”,但昆德拉并没有这样说,而是把它融合到一滴眼泪中,透过眼泪来看自己的祖国。
第六章又是“天使”。作者又采用了“丢失的信”这一章的开头,一模一样,只是后来情节的发展不一样了。这一章主要讲了自己跟父亲的关系,这点也非常有意思,前面第二章里讲述了跟母亲的关系,第六章又涉及到父亲,这就构成了一个三维空间的存在。米兰·昆德拉的父亲是雅那契克的朋友,父亲教他如何听音乐,如何认识世界,可是最后父亲死了,他突然悟到人死了以后毫无意识,完全成了一种物质性的东西。遗忘与对父亲的回忆交织在一起,他既想忘,又忘不掉。
这儿第四章里的“塔米娜”又出现了,正在找不到信的时候她碰到了一个男人,并与之产生了爱情,便跟着他走了,俩人到了一个小人国,被一帮儿童好奇地围着,最后居然死在了这些儿童身上。塔米娜的死是最让人想不通的一段,当时《New York Times》一位名记者采访昆德拉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实际上这还是对所谓理想主义者那种假理想和假幼稚的讽刺,当时的社会制度都想把人带入那种所谓的纯洁、小孩一样的世界,其实是不让人思考,使他们变得越来越愚蠢了,最后作为一个成人,面对他们反而无法接受。这也是建立在昆德拉对过去的专制社会的回忆上的,但是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本人的态度变得越来越虚无,到后来对什么都不信,很难在其后期的作品中找到有希望的东西。他经历了重大的世故变化以后到了西方,可是后来发现西方世界也不过如此,但是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回到自己以前的祖国,这个高明的作家慢慢变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
最后一章的题目是“边界”,主要描写的是一种虚无状态和沙漠化。这一章讲的是一对年青情侣的爱情故事,其中就涉及到了边界:爱情的边界在哪儿?人作为个体的边界又在哪儿?一旦经历了巨大的创伤以后,离开了自己所熟知的一切、带有自己特性的一切以后,还能产生感受到什么?这一章也为他后来的作品打开了新的思路。前几年昆德拉出版了一部作品——《L’identite》,在国内被翻译成《认》,我觉得很不妥,中文中单单一个“认”字没有什么含义,“identite”的原意就是“特性”,是我们每个人的个性,作品讲的就是一旦个人都失去自己的特性以后会产生什么结果,或者说如何定义每个人的个性。其实个性问题就是边界问题:两个人个性不同,但是到底不同在哪里,在哪个边界上,越过了哪个边界俩人就是一样的……人类社会就是由这种人与人之间不同的边界推移所构成的。当我们不相识的时候我们的边界很远,而一旦认识了,边界就很近了,但是到底能不能消失,在什么情况下消失,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昆德拉作品中值得我们深思的东西。暴政结束后,在相对平和的社会里就只存在两个个体之间的关系,这时候是否还存在我们无法逾越的边界,比如相爱的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对方,个人不能确实对自己的边界作出界定,等等。把边界问题同遗忘、笑结合起来,这些问题就变成:如果我们能够忘记过去,那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社会将会面临怎样的虚空?
下面谈谈我的一些基本想法。我认为任何一个作家所表现的文学世界都逃不脱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个问题。个体如何在某种社会文化环境中、如何在政治环境中生存,是任何使用语言的人都要碰到的问题,因为语言首先是社会性的,同时又带有自己的个性,两个人说的话不可能完全一样。而一旦成为文学作品,就会产生某种关联,否则就不会有人读了。作家创作当中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运用了完全个人化的语言,这对每个人肯定是不同的,作家们也都要面对这个问题,所以人和社会的关系就像时间与空间一样,是无穷的。对于米兰·昆德拉来说,他经历了两种文化和社会制度,再加上他选择用外语写作,面对着另一个社会,在此情况下肯定会产生一种断裂,就是过去生活的断裂,这也造成了其作品的深刻性,这种深刻是在一个单独的文化体系内所无法体会的,也许这就是西方社会一直没能真正了解昆德拉的原因。
在文学研究中,人们往往只运用某一个社会的语言,或者某一种思想体制中的语言来评论作品,所以永远无法跳出边界去反过来看这个社会、这个人,或这件作品。文学作品有一种永恒的力量和长久的生命力,有些作品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我们还会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来阅读它们,而不会仅仅因为自己不再过同一种生活就不喜欢它们了,也不会因为自己完全改变了看法就不认同它们了。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很值得探讨的,即如何使文学作品保持新鲜的生命力,不让它们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如何体会作品在历史流程中的真正含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的文学创作中到底存不存在所谓的误区、禁区和黑暗之区,因而阻碍了中国文学的生命力呢?任何一种阅读,如果能给我们带来各方面的思考,就能成为真正的、有意义的阅读了,不管该作品是出自名家之手,还是一个无名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