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平的《合肥四姊妹》里,记了这么一件事。张元和小时候有个玩伴,是家里供养的盲眼小比丘尼。她们常玩的一个游戏,是由张元和描述各种事物给小比丘尼听。
小比丘尼除了问东西的形状,也要问颜色。虽然她生来就是瞎的,不可能知道颜色是什么,但她说:“颜色虽同我没有什么大关系,可是我要知道,我希望多晓得两种颜色比多诵两卷经还热切。”
她不难知道声音的大小,空间的远近,温度的冷热。但颜色却是一种她不懂的语言。颜色不可触摸,无法听见,对盲人彷佛不存在,对明眼人却真实不虚。
我感到彷佛可以理解,小比丘尼为什么拿诵佛经来比喻她对颜色的好奇。比如《妙法莲华经•妙音菩萨品》,虚空中忽然生出了八万四千朵宝莲花。每一朵宝莲花都以阎浮坛金为茎,白银为叶,金刚石为莲须,颜色鲜红如同鹦鹉嘴的甄叔迦宝石为莲台。我们这些明眼人,不是也同样看不见经里描述的世界吗?我们不也在字面上揣摩、猜测着,“阎浮坛金”、“甄叔迦宝”各是什么样的颜色?就像盲眼比丘尼想知道,穿在她朋友身上的青、某个特定日子天空里的蓝。
《合肥四姊妹》一书记述安徽合肥的名门世家,张家四姊妹的故事。老大张元和后来嫁了昆曲演员顾传王介,老二允和嫁语言学家周有光,老三兆和嫁作家沈从文,老四充和嫁给汉学家傅汉思。张元和与顾传王介的婚姻,突破了阶级的界线,在当时颇不寻常。
除了四姊妹之外,书中还有许多年轻女性的侧影,同样引起我注意。她们有的和爱人私奔了。有人未婚生子,把婴儿丢弃在旅社。有人终身不嫁,却抱走别人的女儿。有人因嫁作侧室而发了疯。有人被丈夫抛弃而穷困潦倒。有人恐惧失节。
一个新时代,新的不只是政治上的主义。爱人的方法也是新的,厮守的方式也是新的。张兆和在受到沈从文追求时,曾经犹豫着不知能否相信“爱情”这个观念。这些女性们要为自己谋出一条路来。相信什么,爱或不爱。她们当中有多少人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呢?恐怕,事过境迁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的是什么样的选择,造就怎样一出戏码。
顾传王介死后,张元和有一回上台演《长生殿》里的“埋玉”,也就是唐玄宗埋杨贵妃的一折戏,惊觉自己在伤悼丈夫顾传王介。张兆和,则在沈从文死后,整理信件与遗稿,感到第一次理解了沈从文生前的压力。时间为故事补笔,一点一点地,显透出事物的颜色。
颜色确实充满魅力。颜色甚至是神秘的——物质凝缩,聚合,显相为我们眼前的一切。盲眼小比丘尼看不见,所以好奇。有时明眼人也是盲目的,读他人的故事,得看到事后多少年,才能明白整个儿是怎么回事。甚至,还没开始领会自己的故事呢。
或许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那些一时的执着,迟不放手的爱恨,也就像是傍晚的天空里,变幻无常的颜色。那时就能安静坐下来,冲一杯茶,平淡地看自己,像看台上锣鼓正密的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