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维毅:不同语镜的解读——评胡克斯《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410 次 更新时间:2008-11-10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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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维毅  

引言

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是美国有影响的文化理论家之一,被誉为20世纪改变了美国思想的35位知识分子之一。胡克斯认为女权主义具有包容性,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意义的理论,是为了人人、惠及人人的理论。为了让每个人都能了解女权主义并从中受益,胡克斯在《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passionate politics:Feminism is for everybody)[1]一书中,简洁勾勒出女权主义思想的主要观点,涉及当代女权主义运动的重要议题,“给每个人探索女权主义的机会”。

中国女权主义者对胡克斯并不陌生。至少,北京社会性别读书小组2002年5月曾讨论过她的《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1994)[2]一书,对胡克斯有所接触。在该书中,胡克斯从种族、阶级与性别关系的角度探讨女权主义理论,为纠正以往美国女权主义理论主要关注白人中产阶级妇女的倾向,她特别强调种族和阶级是女权主义不可绕过的议题,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可持续发展指出新的方向和可能。《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2000)可以说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的继续,读起来熟悉亲切。在中国现代化和阶级分化、世界全球化和平面化的背景下,在中国女权主义有了长足发展又面临诸多挑战的今天,阅读胡克斯,可以引发对女权主义理论与实践及中国女权主义发展的思考,帮助中国读者了解女权主义、促进性别平等进程。

本书说了什么?

胡克斯希望读者能够明白什么是女权主义,怎样实践女权主义。为此,首先要定义女权主义、明确女权主义的政治立场。胡克斯坚持自己在《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提出的女权主义定义——“女权主义是一场结束性别主义、性别剥削和压迫的运动”,其目标是创造改变所有女性地位的策略,加强她们的权力,结束统治,获得自由。这一定义澄清了一些对女权主义似是而非的解说。

继而,胡克斯分析了“提高觉悟”、“姐妹情谊”、“批评意识”、“学院化”等女权主义的重要范畴;探讨了女权主义关于性别与阶级、种族及宗教信仰的关系,表明了女权主义对工作、暴力及全球化等议题的观点,探讨了女权主义在女性身体、性、性倾向、生育、婚姻、伴侣关系、为人父母的方式等问题上的立场,以及对待女性美和阳刚之气的看法。所有这些议题,也都是中国女权主义面临的实际问题和理论关注。胡克斯强调女权主义理论的批判性,特别是女权主义的自我批判意识。她把性别与阶级、种族等不同权力关系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分析了女权主义内部差异,分析了基于不平等性别关系的爱和女权主义者对爱的诉求。

胡克斯满怀信心地提出有远见的女权主义的发展方向:每个女性都要与自己思想内部的性别主义进行斗争,与阶级精英主义决裂;各阶层及世界各地的女权主义应增强超越种族、民族和国籍的团结;应关注男孩教育,培养没有性别主义思想的新一代人;强调父母在教育孩子上的同等责任及男性家长在孩子成长和性别平等中的作用;强调每个人都拥有的自由和互相尊重的伦理观、性道德观;强调“真正解放的女权主义的性别政治立场将永远把女性的性主体当作中心”;强调“有远见的女权主义的心脏是爱”,鼓励不同的宗教精神追求。

相信胡克斯在书中论及的所有议题,都能引起中国女权主义者及关注性别问题的人的兴趣和思考,因为它们确实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为什么要读这本书?

作者、译者和笔者一致的感受是,人们对女权主义的误解与误读之深,亟需澄清。胡克斯在谈到本书写作初衷时说,她听到很多关于女权主义者“如何恶劣”、如何“坏”的负面评价,大多数人以为“女权主义就是一大批事事都想与男人一样的怒气冲冲的女人们,他们从来没想到女权主义是关于权利——关于女性获得平等权利的”,是每个人都从能找到意义的理论。她认为必须写一本关于女权主义的普及读物,让人们能够了解女权主义真貌、消除对女权主义的误解并从中获益。

从本书译者沈睿的经验,可以看到中国与美国相同的问题。沈睿在谈到“我为什么要翻译这本书”时说:她偶然在网上看到一个名为“还我门牙”的男人大骂女权主义,她问这个男人:你看过女权主义的书吗?答曰:“我不用看也知道女权主义说的是什么”。沈睿给他开了一个书单,列上当时她所知道的所有的女权主义的书……此人即北师大的“粗口教授”季广茂先生。显然,季先生是善于学习的,在他主编标点学术文化书坊时,主动让沈睿选一本女权主义的书放入其中。这给了沈睿一个机会,推荐给中国读者一本关于女权主义的书,即本书。[3]

笔者也有类似经验。每当谈及女权主义,无论什么场合,总有男男女女表示怀疑、轻视和愤怒。经常听到的反对女权主义的言论基本一样,甚至连用语都一样,如让人“紧张”、“恐惧”、“害怕”;是“外国的”、“不符合国情”;在经济落后的中国,女权主义“不和时宜”……当实在不能否定女权主义诉求的合理性时,便用已被广泛接受的“人权”、“阶级”等概念来替代之,或把女权主义作为应该被关照的他者来对待……

从胡克斯关于女权主义是为人人的立场看,阅读本书,了解女权主义、消除对女权主义的误解和仇恨、反思个人的性别观念,不仅是为了促进性别平等,也是为了增进个人福祉。

如何能够读懂本书?

笔者同意译者沈睿的说法:胡克斯在探讨女权主义各项议题时,往往把复杂的理论争论一笔带过,直接谈自己的意见,这种论述方法“有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危险,使那些对女权主义一点都不知道的人感到困惑”。此外,作为关注底层的黑人女权主义者,胡克斯对性别中的阶级和种族问题特别敏感,在为女权主义未来发展方向作规划时,不可避免地带有不切实际的乌托邦色彩。笔者认为,对书中的一些议题若不作辨析,对与美国妇女解放运动有着不同路径和不同文化语镜的中国读者来说,有可能误读作者,对女权主义理论与实践产生错觉。在此意义上,本书中文译名的副标题(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与原文的本意(为了人人的女权主义)相去甚远,增加了误读的可能性。

按胡克斯的论述,“激进的女权主义”有鲜明的立场和利益指向,但在阅读中,对不同的人可能产生不同意义,这些并非笔者异想天开、无中生有,或化简单为复杂,而是基于对中国女权主义处境的理解,以及在本书中读出的美国女权主义运动与本土实践的差异。笔者认为,想读懂此书,需要确立一定的立场和方法,需要把本书涉及的女权主义的重大议题放在中国语镜下进行分析。这不仅是女权主义与非女权主义的对话,也是女权主义的内部讨论。

首先,能否理解和认同女权主义立场,是能否读懂本书的首要条件。“女权主义是一场结束性别主义、性别剥削和压迫的运动”,这是胡克斯对女权主义的明确界定,她是“激进的女权主义”,主张“革命”,反对“改革”。胡克斯认为“反性别主义”是每一个男男女女的任务,因此,检审自身的性别立场,对所有的想读懂本书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必要的。对自称为女权主义者的人来说,也需反思自己的女权主义立场,警惕以“策略”模糊立场。

其次,把美国女权主义运动的策略和经验应用于促进中国性别平等的研究与行动,需要理解胡克斯写作的思路。第一,“女权主义是为了每个人”,每个人应期望能从中获益,但需警惕以从观念出发寻找例证的思维方式,要看胡克斯到底说了什么,反思和矫正自己的误区;第二,女权主义把性别问题与阶级/层及种族问题联系起来考虑,但如果不明白各种问题既是表达不同人际关系的独立范畴,又是表达个人身份的不同要素,就有可能把各方对立起来,片面强调其中的一元。例如,阶级关系中有性别,不能讲阶级就忘记了性别(如指责女知识分子和女干部要求同龄退休是不顾基层妇女);性别关系中有阶级,不能讲性别就忘记阶级(男权思想在不同阶级阶层中有不同表现),如此才能全面把握女权主义的立场。第三,胡克斯的写作基于美国女权主义、美国妇女及其个人经验。阅读胡克斯,要和中国现实、中国女权主义乃至自身经验结合起来。其方法论前提是:明确女权主义的普遍性(所以美国的经验对中国有价值)和特殊性(所以个人感受有意义,“个人的就是政治的”)的关系。

再次,从中美女权主义运动的不同路径看,不能照搬美国女权主义的策略。一方面,中国尚未形成各阶级/阶层的利益可以公开表达的公民社会,不同阶层妇女的利益也没有明显的分化与对立,在工作、教育、生育等问题上,各阶层妇女面临的问题虽不尽相同,但实质一样,即性别歧视、权力/权利不平等,所以,完全可以团结一致对抗父权制。另一方面,正因为中国的公民社会的不发达,所以,各阶层妇女的诉求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相反,女权主义学者和实务工作者所做的工作许多都是直接为基层妇女服务的(如反家暴、法律援助等)虽然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包办代替”、以“官方”意志代替民间需求等现象,但这主要不是“上层”与“下层”妇女的权益之争,而是公民社会与专制体制的矛盾表现。如果看不到这点,就有可能歪曲胡克斯,把美国的问题拿来作为挑拨中国妇女的工具,实际上已经有这样的说法:如女干部和知识女性争取同龄退休被认为是“不顾基层妇女”的恶行、家务劳动请小保姆做被认为是“只顾自己解放而不让农村妇女解放”等。

第四,胡克斯化了大量篇幅谈女权主义的内部争论,强调女性对自身性别主义的警惕和批判。这并不是说女权主义过时了,而是希望它能更强大、更有效、更能被人所接受。如果不明白这点,阅读此书会肤浅地把它用来作为抵制女权主义的挡箭牌。实际上有很多人正是这样做的,即抓住女权主义不够全面、不够完善,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这对中国读者来说存在着一个认识论上的难题:当中国女权主义运动还没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看到美国女权主义者讨论自身的不足,往往会扰乱人心。当女性的权力/权利还没被认可,就大谈“权力女权主义”与基层妇女的权力不平等,正好给男权主义以口实来反对女性的权力;当对基于性别的男性暴力还没有澄清时,就强调女人也是施暴者,妨害了有效地反对基于性别的暴力。笔者所最为担心的正是这点,所以,把它作为阅读此书的方法论提出来。

最后,需要对胡克斯在本书中的一些观念和主张做具体分析。

提高觉悟

胡克斯认为,女权主义者不是与生俱来的,成为女权主义者的必经步骤是“正视自己内在化的性别主义”。在妇女改变父权制之前,“我们得提高自己的觉悟”。提高觉悟小组是思想转变的场所,“是清理我们对男性统治本质的理解的方式。”胡克斯认为,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妇女研究被学院接受、妇女研究课堂取代了提高觉悟小组的活动,“越来越多的妇女把自己叫做女权主义者,甚至从来没有在政治上参与过群众性女权主义运动的女性也采用女权主义的立场和言辞……”。胡克斯认为,提高觉悟小组的瓦解消解了一个概念,即“必须学习女权主义,然后作出选择,成为女权主义的拥护者”。胡克斯强调,对任何一个选择女权主义的女性来说,提高觉悟“这个步骤仍然需要”,“是必须的台阶”,是女权主义立场和目标不会变形的保障,因为提高觉悟小组最强有力的作用是“要求所有的女性面对她们内在化的性别主义,她们对女权主义运动的承诺”。胡克斯认为,“男性的女权主义提高觉悟小组”同样重要。当一个男性抛弃了男性特权拥抱女权主义政治,就是我们事业中的有价值的同志,其对女权主义不构成任何威胁;相反,“一个仍然具有性别主义思想和行为的女性,混进了女权主义运动,就是一个威胁。”胡克斯强调,“男性并不是惟一支持性别主义的群体,女性也可能是性别主义分子”。不正视自己的性别主义思想,女性无法联合起来坚持女权主义。

在中国也有这种倾向,只要关注女性、关注性别议题,写篇相关文章,好像就可以自称为女权主义者,包括男性。那么,你的女权主义主张什么?如何行动?有没有“提高觉悟的过程”?如果内心底仍然是男外女内、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男才女貌,或动不动就是“男女有别”、男人聪明大度,女人爱美温柔之类,怎么能够实践胡克斯所谓的消除性别歧视的女权主义革命?所以,胡克斯再三强调:“所有的性别主义的思想和行为都有问题,不管维护这些思想和行为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女权主义学术研究

如何看待女权主义学科建设的合法化是一个不可绕过的议题。胡克斯认为,女权主义学术研究在学院中的合法化对推进女权主义思想至关重要,但同时带来明显弊端。其一,学院里产生的理论虽然“常常具有预见性,但是那些洞见很少触及大多数人”;其二,女权主义学院化使“妇女研究变成如同其他学科一样”(惟一的区别仅在研究对象是性别),为女权主义的发展制造了困难”,以非政治化、非激进化的方式瓦解了女权主义运动。最后,“学院的钩心斗角掩盖了女权主义政治”。

中国女权主义学术研究的主流化、高校和研究所中的女权主义学科建设正方兴未艾,从事女权主义研究的女权主义者或准女权主义者比其他科系的人更具战斗性与革命性,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应如何理解胡克斯对女权主义学术的批评?首先,胡克斯不是贬低女权主义学术研究的价值,而是强调必须坚持女权主义的政治立场,如此才能坚持理论与实践、研究与行动,以及职业与事业的统一。其次,批判意识是女权主义政治立场所要求的女权主义者的特点和能力,必须坚持女权主义学术的评判性,开展“具有批评意识的女权主义教育”。最后,要象胡克斯提倡的那样,理论研究者需要不断地反思和清除自身的性别主义,提高觉悟——“不停地变心”,是每一个女权主义者永远的必修课。

女权主义,革命还是改革、激进还是温和?

胡克斯对女权主义派别的划分,不是从历史时期或理论主张入手,而是根据行动目标。按胡克斯的分类,改革派女权主义主张在体制内争取与男人的平等,如同工同酬,关注的是“有权力的妇女”的利益,而“不是真正地结束父权制或以一个性别压迫另一个性别的性别主义政治”,主要由白人中产阶级女性构成,是主流媒体宣传的女权主义。革命派即激进的女权主义则是要根本改变制度,结束父权制和性别主义,它站在最基层、最贫困妇女的立场上,要求从根本基础上改变统治与被统治的基础——父权制。胡克斯的观点非常明确,她主张的女权主义是激进的革命派。对此,对于经历过极左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很难非此即彼地判断站队。

笔者认为,在中国语镜下,改革和革命都可以是针对性别不平等现实的行动,都可能促成社会进步,只是不同处境的女性因条件不同而显示出在阶段、策略和方法上的不同。因此,第一,不应拒绝改革。国际社会倡导的“性别主流化”,强调政府的责任,国内女权主义者在促进性别主流化上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结束性别主义,能笼统地说在体制内的改革就不是“革命”吗?其次,不应反对革命。改革是渐进的革命,体制内的改革最终必然导致革命——结束父权制压迫。第三,警惕“改革”、“革命”论述中的误区。对于前者,如果不了解女权主义的根本目标,提倡所谓的“温和”与“微笑”,反对革命,就有可能与性别主义同流合污。对于后者,中国已有太多的教训,无须笔者赘述。

姐妹情谊的条件性和必要性

“姐妹情谊”是权主义的重要范畴。胡克斯承认姐妹情谊是强有力的,但“在没有面对阶级问题之前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阶级不仅是金钱问题”,还关系到人的行为举止、基本观念、对自己和他人的期待及怎么想、怎么感觉、怎么行动,“其内涵比马克思主义仅看重生产关系的阶级概念重要得多”。胡克斯强调阶级的重要性,是基于不同阶级妇女面临着不同的问题,底层妇女受到更多的限制。她提醒已经获得权力的女权主义者、已经进入社会的权力机构的女性,应该关注底层妇女的利益,警惕自己的言行是否体现了性别主义,就这一点来说,胡克斯是正确的。

姐妹情谊的建立,不仅需要面对阶级差异,还要面对女性之间的竞争。胡克斯指出:作为女性,都亲身经历和体验过父权制思想教育,即把自己看得不如男人,把别的女人看成是获得父权制认可的竞争对手。胡克斯指出:为了改变对女性的歧视,女性需要站在一起,“我们不是团结一致反对男性”,团结在一起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利益,我们需要组成群体来改变公共政策——这是强有力的姐妹情谊建立的第一步。

阅读胡克斯时应警惕的是,在强调女性是分层的同时,不能忽视她们相对于男权社会的整体性,考虑阶级问题的重要性时,不能消解性别问题的普遍性。在中国,高层女性的需求(同龄退休)和底层女性的需求(土地权益等)并不冲突。换言之,女权主义虽然可能存在策略上的激进与温和的区别,但尚未形成以阶级、地域、文化为基础区分的派别。中国女权主义面对的更多的是来自外部的挑战。如妇女参政、与男性同龄退休等问题,往往是性别主义者反对女权主义、挑拨不同阶层妇女关系的切入口,即利用阶级话语否认性别话语的正当性。在这个意义上,姐妹情谊是重要的。

女性内外兼修的美丽

女性美不仅是令美国女权主义者头疼的难题之一,对中国女权主义者来说也是尚未说清楚的话题。现实是,不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内外形象的规范,女性就无从获得精神上和实质上的解放;但当女性在理论上摆脱传统女性美的束缚后,却发现男人衡量女性美的标准并未改变,很多人不得不仍按传统女性美塑造自己,为减肥、整容、衣饰、衰老而焦虑。胡克斯指出,在女权主义运动初期,许多女权主义者“根本弃绝对时装与外表的兴趣”,但时至今日,她们发现自己还得与年轻女性竞争男性的注意力,因此回归性别主义的女性美的表达方式,“这威胁着和解构了女权主义所取得的成就”。

是什么原因造成女权主义理论与实践的脱节?胡克斯认为是批评有余而建设不足,因为“批判本身并不导致变化”,甚至,“批判只会让人更困惑,不知道健康的选择是什么”。那末,怎么能够既不违背女权主义的政治立场,又能确认女性追求美的合理性?胡克斯认为,关键是女权主义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女权主义者也爱美,爱美是爱自己和自己的身体,而不是把它作为向男性臣服的工具。女权主义必须回到美容业、服装业,“否则我们将不会自由,不知道怎样热爱我们的身体如同热爱我们自己。”用中国话来说,新的女性美建构是变“女为悦已者容”为“女为已悦而容”,变客体为主体、变被动为主动。当然,只要存在两性之间的联系,就不可能有完全脱离男性对女性的审美。所以,在对性别关系改造的进程中,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女权主义的立场和目标——批判与建设,这是女权主义者必须兼修的课程。

男性研究与男性参与

胡克斯认为,只关注女性解放的女权主义理论是片面的,女性需要与男性站在一起改变性别主义的社会文化,女权主义理论要扩展的到对男性的研究,男性也需要理解自己的位置和需求。对此,胡克斯提出的两个要点值得关注。

其一,胡克斯肯定男性可以成为女权主义反性别主义的同志,条件是男性需要提高觉悟。与女性一样,男性是被教育成为性别主义者的,而参加“男性的女权主义提高觉悟小组”是男性个人成长的必经阶段。胡克斯甚至认为,男性小组的意义远超出个人范畴,它“即可防止大众传媒把女权主义运动描绘成反对男人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可以防止反对女权主义的男性运动的发生。”

其二,胡克斯认为,重构男性气质是反对性别主义教育的重要问题。父权制的男性气质——阳刚之气,是把男人的自我感觉、身份及其存在理由,建立在统治别人的能力上,它“鼓励男性以自我为中心”,“依赖那些只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男人的那些特权”。必须批判和挑战男人统治弱势男女和孩子的思想和行为,提供女权主义关于男性气质的清晰概念。胡克斯设想的男性阳刚之气是“自我价值和对自我独特存在的自尊和自爱”。她反对使男性更具有“女性气质”的设想,认为这仍是基于性别主义对男女气质的刻板划分,“并不代表另一种可以替代的品质”。

总之,应提倡一种新的男性阳刚之气来教育男孩和男人,培养没有性别主义思想的新一代人。胡克斯强调的这些问题,是目前中国刚刚起步的男性参与推进性别行动所涉及的问题,非常及时、非常重要。

婚姻与性,私人关系中的革命及困惑

胡克斯关重构阳刚之气/男性气质的论述包括建构新型的性与家庭关系。对此,女权主义已取得的成就是:(1)性权利的分享。女权主义开展了结束性奴隶制的性解放运动;(2)家务的分担。性关系的变化导致家庭关系其他方面的变化,男人越来越多地承担了家务;(3)母亲角色的反思。女权主义对把做母亲当作是女性生活惟一目的的批评,“比对任何其他方面的批评都更多地改变了婚姻和长期关系的本质”,一旦女性的价值不再被她是否生孩子和养育孩子来决定,“一个平等的伴侣婚姻、平等的关系就是可能的了”。

与此同时,胡克斯指出女权主义在私人领域的革命面临的严峻挑战:(1)女权主义强调女性在性生活中应积极主动,一方面受到大多数男性的欢迎,因为这使他们有了更满足的性生活;另一方面,大多数男性不太愿意改变自己的性习惯。与此相关,(2)“男性更容易接受和肯定卧室里的平等权利,却不那么容易接受和肯定家务和看孩子的平等权利”;(3)母亲角色的悖论:有些女性一方面批评做母亲的负面影响,另一方面又享受做母亲的特权,瓦解了女权主义在养育孩子上的性别平等要求。或者走向另一极端,强调父亲角色的不可替代性,而贬低和批判母亲;(4)女性常常是儿童暴力的主要施暴者,不愿硬碰硬地面对女性对儿童的施暴,是女权主义思想和实践的一个严重缺陷。等等。

对中国读者来说,胡克斯的论述很有借鉴价值,但要结合中国语境进行辨析。

(1)胡克斯肯定女权主义最积极的改变之一要求男性同等参与孩子的教育,但她同时指出其中的误区:在父权社会里,女户主家庭常常对家中男性的缺席感到内疚,因此把性别主义的价值观灌输给孩子,特别是男;强调父亲的作用有可能复制父权制,认为单亲母亲损害了孩子的利益,并且父亲的作用看作是高于一切的。胡克斯指出,有爱心的父母,不管是双亲还是单亲,不管是同性恋家庭还是异性恋家庭,不管户主是男是女,都可能养育健康幸福有自我肯定价值的孩子。在中国有关母亲的论述中,也存在这些问题,需要警惕。

(2)胡克斯批评那些“通过雇佣保姆来解决平等问题”是性别主义的表现,有简单化的倾向。保姆做的是带薪的社会工作,是其参加社会工作的途径,尽管工作低下且报酬有限并把女性局限于照顾人的角色,但与其在自家做无酬家务的性质不同。关键的问题不是做什么,而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因为女主人往往充当雇人并监督其工作的角色(在传统性别分工下这属于女人的责任),就被简单地定义为性别主义者,也不妥,关键要看她们如何对待保姆。笔者特别担心的是,由著名的女权主义者说出这种话,很可能成为攻击女权主义的炮弹,对女主人和保姆不同阶层妇女的解放都无益处。

(3)关于女性对孩子施暴的问题。胡克斯认为“女权主义运动必须像批判男性一样严厉地批判那些实施虐行的女性”并没错,问题是,正如批判男性对女性施暴需要理解其根源一样,批判女性对孩子施暴,也需要理解其原因。实际上,女性在男人面前因无权而受暴,和孩子在母亲面前无权而受暴一样,都是基于权力的控制。如果不明白暴力的本质,对女性施暴的批判会导致对男性施暴严重性的漠视和宽容,导致对女性的妖魔化,或“责备受害者”。

再爱起来:女权主义的心脏

胡克斯指出,早期,对异性恋关系的失望,导致很多女性走向妇女运动。当时,女权主义者相信对爱的渴望是陷阱,它使妇女没有注意到自己无权无势和毫无控制能力的状态;为孩子而活也是陷阱,它使女性不能获得自我价值的实现。胡克斯认为,激进女权主义批判父权制文化下的爱的观念、“浪漫之爱”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与占有、统治与服从等概念相连,它支持这样的想法:在爱的名义下,可以打人、限制他人自由、甚至杀人,并美其名曰“激情的罪行”以逃脱惩罚;它还暗示女性给予男人关爱,男人则用供给和保护来回报这种爱。与此同时,胡克斯认为早期女权主义对爱的批判不是挑战父权制误导的爱,而是把爱本身看成问题,或为获得权利/权力把爱扔掉。并且,由于没有创建女权主义关于爱的话语,一些女性把心变得很硬,在感情上变得接近父权思想的男人或像男人的女人;而另一些渴望爱、渴望与男人建立爱的关系的女性,因此离开女权主义运动,向别处寻找怎样理解和如何找到爱。胡克斯指出,如果不重新思考爱的意义,坚持爱的价值,女权主义就没有前途。

什么是女权主义的爱的话语?胡克斯认为,女权主义思想和实践强调的是,真正的爱情植根于认同和接受,爱与关怀、责任、承诺及知识紧密相连;没有正义就没有爱。选择女权主义的立场,就是选择爱的立场——再爱起来是女权主义的心脏。有远见的女权主义应该传播这样的话语:“我们知道爱是何等重要,女权主义使男女更懂得爱”。

结语

胡克斯的思想丰富深刻,论及美国女权主义的方方面面,给予无限启迪和思考;笔者虽洋洋万言仍乃挂一漏万。中美国女权主义语镜不同,肯定存在着笔者的误读与误判。之所以还要如此费力,只是想表明女权主义理论的博大精深与实践的千差万别,以期引起中国读者的思考,促进中国性别平等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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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胡克斯《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沈睿翻译,金成出版社,2008年5月1版1次,北京。

[2] 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

[3] 2008年6月1日沈睿在中国女性主义学术沙龙上的发言。两性视野网站http://www.alleyesh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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