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的儿子非常热爱大自然与动物,也很有绘画的小才能。每天一做完功课就埋头绘画,开始只画恐龙和侏罗纪时代恐龙生长的环境,现在则画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和热带雨林。四壁贴满绘画作品,那些充满童趣、色彩斑斓的图片把我们的房子变成了他的梦幻世界。
刚搬来现在住的社区时,开车需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小路,路的两旁长满茂密的树林,林子里常常有小鹿奔跑,黑鹰展翅。不过这几年,这些树林一片一片被砍掉,路旁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的居民区和市场。我每天上班下班,接孩子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条小路。坐在车里的儿子,看到被砍伐的树木和正在修建的工程,总是忧心忡忡地问我,为什么要砍树?为什么要这么多的房子?小鹿没有了家怎么活?看到树林和草地逐渐消失,我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可是儿子幼小而单纯的心灵布满困惑,他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这一现实,对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很不满意。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反反复复地画同一个主题,那就是树被砍倒的瞬间,枝叶狼藉,有几颗树还在掉泪。看到他执著地反复地绘画这一情景,我真的有所触动,仿佛感受到树的伤痛,大自然的伤痛,和儿子内心的伤痛。
会读英文书后,儿子总是从学校的图书馆借回不同种类的有关动物的书籍,让我跟他一起读。有一次看到书里的图片,许多大象的象牙被人类砍下拿去营利,只剩下一小节可怜地向外突着,他非常愤怒,拿着那一页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人类需要象牙。后来又读到鳄鱼被人残杀,鳄鱼皮用来作皮包和鞋等等,几乎每个野生动物都在濒临绝迹,而他们的最大天敌都是人类。面对儿子的质问,我总是无言以对,该怎样跟他解释人类的行为呢?康拉德《黑暗的心》写到白人在刚果河流密林中对“象牙”进行掠夺时,描写到“象牙”这个词“在空中叮当作响,象牙成了砍伐者顶礼膜拜的对象。”其实,他们在对象牙的膜拜背后是对金钱的追逐。当现代殖民者侵入原始森林时,掩藏在文明外衣下面的是贪婪的本性,是掠夺的快乐,是黑暗之心的满足。他们离孩子天真的忧思非常遥远。
儿子非常喜欢一部日本导演宫崎骏的动画片《魔法公主》(Princess Mononoke),反复看了许多遍,这个动画片所表现的主题正是文明世界与大自然之间的战争。人类为了扩充自己的领地,拼命向大自然进军,而动物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不得不与人类殊死搏斗。影片中最有意思的是对“森林精灵”的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和想象。“森林精灵”长得像一只鹿,晚上变成一个夜行人,它拥有神奇的力量,能够帮助人和动物起死回生。有了它,万物就充满生机。没有它,生命就面临枯竭。可是,贪婪的人类居然把它的头砍下,以为拥有它的头,就可以长生不老,就可以在与动物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森林精灵”丢失了它的头后,所有的生物都死灭了,人类也丢失了城堡和家园。愤怒的“森林精灵”让人类看到了世界的废墟,看到千万年建造的文明在一瞬间全部坍塌。经过大灾难后,人类才意识到,没有大自然也就没有人类,二者是共生共存的。“森林精灵”作为“神意的昭示”(epiphany), 它是一种末日的预告,一种绝对“善”的郑重的末日的预告。
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的小说中,写了一个选择永远居住在树上的男爵,每天在树上攀援,对地上的尘世的快乐永远保持距离。他所选择的这种存在方式,实际上是一种与现代城市拉开距离的姿态,一种与喧嚣的文明世界拉开距离的姿态,也是一种抵抗现代人的贪婪欲望的姿态。这种姿态非常迷人,而且有深邃的象征意蕴。不过,小说结尾,男爵去世,那茂密的树木也不复存在了。男爵的弟弟不禁询问道:“凝望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那些密密层层错综复杂的枝叶,枝分叉、叶裂片,越分越细,无穷无尽,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规则地闪现的碎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猴长尾山雀般轻盈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男爵曾经生存过的森林和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被在地上永远无限扩张的现代人所吞噬,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成了昨天的绝唱,而他在繁茂的树林中快乐而轻盈攀登的样子,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再现的神话。倘若他还活着,他也只能无奈地回到地上,因为已经没有树林可以栖居——这便是令我儿子感到忧伤的理由。换句话说,儿子似乎意识到,他也将成为没有树木可以攀援的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