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仪芬:消费「迷」相的神话图像--三个希腊神话与迷哥迷姐:从恋物说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25 次 更新时间:2021-01-28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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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仪芬  


Lisa A. Lewis在其所编之The Adoring Audience序文便标示出「我们大家都是某程度的迷(fan)。我们尊敬、仰慕、欲望着。…我们可藉由努力去了解迷的冲动,而终於能更了解我们自己」(1)。然而,「迷」(fandom)这种普遍的大众消费文化现象,却易被视为无稽。注一「迷」常被当作是随波逐流的盲目流行,就算曾疯狂爱慕,也呈现热情短暂即逝的状态。就算是死忠派的迷们,有时也因具攻击危险性(如常暴动而恶名昭彰的英国足球迷、刺伤莎莉丝的葛拉芙网球迷、杀害约翰.蓝侬的疯狂歌迷,以及意图绑架史帝芬史匹柏的影迷等),被视为一种异於常人的偏差,「迷」因此容易被视为一种非依理智而行的现象或异常行为。「迷」难以予人正面印象,且就其非理性的层面看来,「迷」正如谜样般的不可解、不可理喻。本文就将分两部分来探讨在消费体系中的「迷」相:一、消费迷/谜相,试图解释「迷」相的构成是物我主客互动现象。二、「迷」的神话图谱,以叁个希腊神话为原型,将消费者的主体性於「迷」相中的运作谈出,藉以平衡「迷」相中人役於物的负面表象,并提出对应消费时代中强势推销与强势购买的策略。


一、消费迷/谜相

  歌迷、影迷、球迷、凯蒂猫迷、电玩迷等迷哥迷姐,除代表对某一类活动(者)的支持外,更可能代表资本主义市场上的行销目标(对象)。「迷」,不只是个人喜好层次的展现,它也可能是一种集体运作的类族群行为。当「迷」产生时,迷哥迷姐的行为在非迷(non-fan)者眼中,可能是不具意义的无聊行为,於是在迷与非迷之间彼此产生了鲜明的互斥及差异;甚或是不同的迷(fans)之间也会产生隔离的现象--迷哥迷姐们藉由「迷」的行动来达成一种族群的共识,向内凝聚、向外排挤。如John Fiske所言:「迷,强烈歧视着……这种在文化领域里的歧视(discrimination in the cultural sphere)图示了社会面的区隔(distinctions in the social)--在迷社群与外界世界间的藩篱正被强烈地标示并巡逻着」(34-5)。也就是说,当「迷」的心理状态产生或「迷」发生实际相关消费行为时,其中不仅牵涉了个人层次的喜恶偏好,更隐含了集体面向的认知范畴。另外,「迷」似乎是一种被动态,被某人/事/物给牵着鼻子走的状况,是为迷上了什麽或被什麽迷了。就先前所提,以消费型态来说,「迷」的被动可能是为一种行销策略成功的结果。而消费者被迷的现象似乎不单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其引发的连贯行为(包括集体的购买同一类似产品,或模仿打扮,甚或组织影迷歌迷俱乐部等聚会),都超乎个人喜好的层次,指示一个集体需求的面向。在强调个人主体性以独特风格展现的後现代时期,令人不解这个集体被迷的现象。当然,媒体宰制且以集体洗脑的方式可以稍加解释这种现象(Lewis 1)。但迷上某「物件」(object)注二,该「物件」可能在时空上具有超越其原始价值的迷幻(magic)效果。Michael Taussig论及Marx时就曾分析,当Marx认为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消费过程中,物质在生产加工後成为商品(commodity),物已不仅是物本身(the product of a mere thing),而是成为一种社会关系的产物(the product of a social relation),人实际上经历了物化(reification)的过程(33)。那麽,前面Fiske所说「迷」的藩篱,就会是以「物件」来标示的。比如说,穿凯蒂猫图案的人很容易与穿史奴比狗图案的人区分开来,猫或狗图案变成了一种族群的图腾;两种人(族)群关系就会成为图腾与图腾的关系,而其进行的歧视就是对图腾的歧视而成的族群区分。也许,我们也不难在这过程中看出,「物件」被去物质性(dematerialization)的现象。因为,不管是食物、服装、家具、交通工具只要贴附上凯蒂猫或史奴比便发生了超越其原始(使用)价值的迷幻(magic)加值。消费行为中的商品恋物(commodity fetishism),迷恋的就不是「物件」本身的实(使)用价值(use-value)或单纯的物质性,而是可以转换成族群、身分等抽象(abstract)意涵的衍生价值。

  这些衍生价值就像异灵附身於商品「物件」上,施展着魔力,魅惑着消费者。消费者似乎就是处於一个被动被迷的状态下,被物化且简约成一个图腾(符号)。Walter Benjamin对於有魔力的物件,曾用「风致」(aura)笼罩物件来解释,「物件」在独特的时空中有其独特意义(the unique)("Small History" 50)。该物件的意义及价值在时空中亦常遭窜改而流动不定,也就是在不同的时空有其不同的独特性。Benjamin也曾在"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一文中,以aura来解释艺术品的传统价值与其代表的阶级意义(贫富或上、下层结构)。在机器复制、大量生产的时代,艺术品的复制使得艺术大众化,拥有艺术(不论真品或赝品)不再是一种特权或是阶级象徵,在机器复制的时代aura是会被破除的,而阶级也会消失。然而,当我们从大量生产到大量消费的时代,商品的独特性或是aura似乎又悄悄附身上了「物件」,而阶级差异也由迷社群的藩篱所取代注叁,而所谓独特也不再是以真品与赝品或数量来定义,而是商品符号在特定时空下的指涉,物与人之间在特定时空下的约定关系。让我们再回到Benjamin定义aura的夏日午时,来看清楚这层关系:

 闲憩於夏日的午时,去描绘地平线上的一列山脉,或是树枝映在观者脸上的阴影,一直到这个片刻或时光成为他们外表的一部份--这就是所谓吸入这些山脉及树枝的风致。("Small  History" 50)

此段文字所描述的是一个类似写生素描的情形,值得注意的有二点。首先,「片刻」及「时光」点出了aura的特定时间感,而或远或近的物件(山脉及树枝)也强调了所在空间之於aura的重要。以写生来说,不同的时间下因阳光的照射角度不同,物件所呈现的外表状态也会有差异,因此某一时空下的物件绝对具有独特的外表,但这决不是物件本质的化学变化,而是描绘写生者所接收到的物理现象。再者,这里所说物理变化是以描绘者的立场看去才会产生,因其是为一个独特的时空,如果描绘者移动或是看出去的时间有所变化,物件的外表也会大不相同;也就是说,要使「片刻或时光」成为物件的外表,依赖的正是描绘者主观的观察,而非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描绘者要「吸入这些山脉及树枝的风致」,才能说是掌握了那片刻的独特性,其实就是要有描绘者的存在来「吸入」,风致才可能留在物件上。Benjamin用「吸入」来化解主、客体对立的简单二元逻辑,也就是说,「物件」的风致不应单纯是它本身的物质性所引发,风致应该是「物件」与人之间在特定时空下所建立的关系和意义。那麽,我们便不难了解,Benjamin认为aura是可破除的。的确,当「物件」在时空中变动时,该物与人的关系也会变动,指涉的意义也会不同。另外,由此段文字中,我们也不难观察到「吸入」风致的想像,是主、客体的界线模糊的写照;意即,物与人可互为主客对体,隐含一种物我不分的主体互涉(inter-subjectivity)现象。风致aura之独特就在於它是--物我不分的凝结刹那。

  如果将这种说法放回消费系统中,观察商品与商品迷的关系,或许就可以解决迷处於被动状态的消极说法。我们知道,当「迷」的现象产生时,一般人认为一定是商品(物件)对於人有某种魔力,使得人不得不为其空了口袋或是废寝忘食,迷的冲动(fan impulse)使得消费目的物产生了在使用价值(use-value)之外的意义及价值。如前面提过的,商品之形成经历了去物质性(dematerialization)的过程,但它不应只是一个制造厂商或行销策略所能单向操作的主导行为,在「迷」的范畴内,商品魔力(the magic of commodity)的形成需要消费迷的存在互动,才可能完整。也就是说,如果将Benjamin夏日午时场景类比到消费场域的话,我们不难看出商品物件会具有风致/魔力(aura/magic)的因素,是因为消费者主动「吸入」了商品物件所存在的「片刻」及「时光」,消费者与商品在特定的时空下产生了物我不分的凝结,拟人化的物件(personalized object)加上物化的人(reified person)形成了我们所见到的消费「迷」/谜相。於是我们也不难解释短暂的流行消费现象,因为那是商品与消费者同处於一个特定时空下的魔幻现象,当消费者位移(空间变动)或是延迟(时间变动),「迷」的现象就会消失。许多人不堪回首旧相簿里所剪的发型及衣饰,纵使当年那些打扮是如何风靡时尚世界,在时移事往的当下,旧相片中的发型及衣饰魔力及风致早已烟消云散,当年是迷的,现下恐难理解甚或已遗忘那时的「迷」状。而就算有流行的怀旧风,也绝非原版的衣饰所引发的时髦风,该款时尚的独特性早已变动成另一个独特性在另一个独特的时空中;更重要的是,它必定另有一个独特的迷族群来互动。也就是说,人与物共同运作着商品物件之为符号的指涉,表面上只是商品物件的抽象意义变动着(时髦或怀旧),事实上,消费者之为迷的元素也早已用不稳定的方式参加着与物的凝结过程,可重复、可代换、可多、可少。

  商品恋物(commodity fetishism)或是消费「迷」相之所以受到负面评判,也许就是因为在这个现象中,人的主体性受到了挑战,迷的种种无稽行为看起来像是人处於受物宰制的情况中。然而,如果我们能够认清商品恋物并非单由商品物件所主导,而是指向一个主客体互动的可能。那麽,商品魔力就可以被重新认识、解读甚或是颠覆。如果我们仍执着於消费主体的主控性,贬抑「迷」的现象并且归罪於商品物件的邪恶魔力,那麽商品恋物的解释就会指向一个本质论的死胡同。因为商品恋物的负面解释就是把主体性放大的结果,恋物的对象其实不是商品,而是主体的不愿移动(fixation),且是否认主体早已分裂不完整(disavow the split subject)的主体恋物(subject fetishism)。反言之,我们若能正视消费「迷」相,了解消费者其实具有积极的商品魔力参与,才能对於媒体及厂商宰制能够有所制衡;更重要的是,如E.L. McCallum所说的:「透过恋物论来思考,使用它来当作是一种策略性观点,用以分析对於主客体、欲望与知识、认同与差异的假设」(xv)。

  魔力(风致)笼罩的商品好似「物」被包装,而此包装具有因时空变动而意易而换装。「迷」的强度及方式,亦可随之被阅读出来。当「物」之价值如回归至马克思的使用价值则无「迷」可言,「迷」本身相反於拆了包装的真「物」。也就是说,只有让「物」的包装继续炫眼夺目,「迷」的精神及实践才可存在,反之亦然。在消费体系中,「迷」决非全然被动地接受行销策略中所建构的包装「物」。「迷」的主体性就正展现於选择消费此包装及继续变换包装以供消费的动作上。Fiske从文化经济(cultural economy)的切入面就曾看出,「大众文化是由人群自文化工业的产物中制造出来的:一定要以生产的说法来解读它,而非接受」(37)。注四并且,藉由「迷」的社群整合力,形成一个以固定商品对象(commodity object)消费的消费迷族群而运动着,以主动拥抱商品物件的方式,将消费主导从厂商手上抢过来。以打破主客体界线的方式,活化厂商与消费者之间的流动,并「生产」出丰富多样的消费文化。   当然,要将「迷」的现象解读成一个全然主动且具有积极消费革命的意图,是会有再度陷入主体恋物危机的。况且,「并不是所有的迷(fans)都值得赞许,因为许多人的确追求种种毁灭性的方法来表达,或是使用迷(fandom)的方式来解决其实可用别的方式来表达的问题」(Lewis 6)。我们应该期待的是,从商品恋物及迷的行径中发现主客体交融、物我不分的可能,从而建立对世界新的认识并更加了解自己。接下来在本文的第二部分中,我将藉由叁个希腊神话来说明商品物件与消费迷的关系,探讨「迷」的几个运作方式,试图建立一个以神话为典型的图像,策略性地将「迷」在消费体系中的主体性引出,让「迷」可以经由图像的说明有反思、解谜的可能。


二、「迷」的神话图像 

消费体系中,「迷」的现象既是物与人、主客对体互动交融的结果。但在现实生活中,「迷」的现象确实展现出商品物件与消费者多样的关系。在第一部份中,我已将「迷」解释成物与人并存才有的现象,然而在实际的运作上,是不能以一种概括的陈述来带过的;因为,其中的问题将牵涉个人精神层次与意识型态运作的复杂关联。然而,如果单就物件与人的互动层面来看,在物件与人之间的主体互涉过程中,我们仍不难发现在两方的流动上有着强与弱的势力消长。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的行销策略中,的确有厂商渐渐由生产供应向消费需求积极靠拢的现象,刺激消费而衍生的各式(个性化、系列化)商品,以及相关的配套措施(如:分期付款、信用贷款等),使强迫购买成为这个时代的消费者所要面临的另一场恶梦。注五但是,消费者也决不是全然受宰制的弱者,我们在不同的商品物件制造上,可以看到许多消费者要求改造商品的事实(如:小说结局改写、八点档连续剧应收视调查而做的内容或集数调整、影星为形象而迟迟不敢公开私人恋情等)。在种种的「迷」相当中,消费者或多或少有着参与商品形式创造的同意及否决权。毕竟,选择拒绝购买是可以终止「迷」相的。只要之为「迷」的元素之一的人自其中抽离「迷」将自动瓦解,物件所能衍生价值的符号作用也会改变。也就是说,在「迷」相中物件与人的互动需要持续的进行,才能维持物件之为符号的运作。   

以下我就将用叁个不同的神话故事注六,来说明「迷」相中物件与人互动及势力消长的关系。就如在前面第一部份我所提到的,建立这个以神话为典型的图像,是为了将「迷」相中消费者的主体性谈出来。这不是要一味地提升消费者之为迷fan的地位,而是希望能够对迷的负面评价有所平衡,并且提醒身为消费者同时也是迷的我们,在强迫购买与拒绝购买的两端,有着模糊且极具开发价值的灰色地带。这几个神话故事要说明的重点是「迷」相中物强於人的势力表态,然後是去谈出其中的权力与欲望的流动可能。希望在叁个神话中可以看出物我两方互动的张力,然而强调消费者之为迷fan的主体性及颠覆潜能,将会是以下说明的主导策略。


  1. 邱比特与赛姬Cupid and Psyche注七

  在这个神话故事中,邱比特与赛姬身分与权力位阶的差异是十分明显的,邱比特主导了两方关系的进行,而赛姬则是以宗教膜拜式地臣服於邱比特的魔力。整个故事最引人入胜也最类似迷相的是--赛姬必须要在看不见的想像中,以一种信仰的方式与邱比特交欢。在「迷」相中,迷fan通常是对物件的真实性视而不见或拒绝面对的,fan的想像或是信仰对於「迷」的状态维持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神话中,邱比特的声音及爱抚是赛姬想像与信仰的媒介物,就像是影迷收集的影星相关物件一般,用来想像偶像的同在感。赛姬在黑暗中窥探「物件」的真实,是一种「迷」的禁忌,它会导致迷相的破除。以商品物件的立场来看,就如故事当中邱比特一再告诫赛姬,窥视真相将会导致分离,商品就是需要以一种维持魔力的骗术,使消费者陷於既喜又惊的心态下,不断地消费/做爱,想像/相信对方的确存在。然而,这种类似宗教或人类学(anthropological)恋物「迷」状,与性恋物(sexual fetishism)是有些许差距的。在Lorraine Gamman与Merija Makinen所合写的《女性恋物:新观点》(Female

Fetishism: a New Look)中,对於影歌迷的恋物行为有精辟的探讨,即认为这类迷的行为「较趋近於宗教式的恋物,而非(以达到性目的为主的)性恋物状态」(20 括号文为我所加)。其中,他们引用了一段女性迷众的说法,可令我们更加了解这样的观点:

 「我从没有真的想像要嫁给他,我最多也只是想像他要求我嫁给他而已。因为一结婚就没什麽好想的了,你已经达到目的了啊。」(Gamman 21)注八

这种浸淫於想像,使物件之为符号的指涉不断流动衍生的状态,就是「迷」相的基本运作模式。如此以来我们可以知道,影歌星stars并非必然是欲望的对象,反而是欲望的符号,媒介着不受拘束的想像。而收集影歌星的相关产品物件(海报、录影音带,甚至是私人物品),都只是帮助星迷们有临场感的工具,就像原始宗教藉用物件(法器,神像等)来象徵神灵的存在一般,而影歌星也就如此地被神化(deified),让星迷们崇拜信仰着,而这崇拜表象的背後就正是「迷」相中无远弗届的想像。

  那麽当我们再回到神话故事当中,就可以发现能够威胁邱比特魔力(「迷」相)的就是赛姬那欲窥视真相的好奇心。虽然,洞悉真相会带来伤害(烫伤邱比特、赛姬受考验等),却也是赛姬终於可以位列仙班 (与邱比特权力位置相当),「迷」相破除的必要因素。用一种文本阅读的方式来看这个故事情节结构,我们也可以说,这个神话(「迷」)的精采之处就在邱比特/赛姬(商品物件/消费迷)的权力结构流动时;当真相大白(物件魔力因人的窥视真相而消失),邱比特与赛姬同为神??(人不再受物件所宰制),故事也就没什麽好讲的,「迷」相就此结束。


  2. 纳西瑟斯与爱可Narcissus and Echo注九

  这个神话与前一个赛姬故事的相同之处,就在於两方互动势力明显的强弱之分。爱可完全折服於纳西瑟思的俊美,就像是消费迷爱恋商品物件的状态一般,受之吸引掌控,不能自己。在故事中,当纳西瑟斯发现爱可的跟踪时,他们有一段精采的对话,可以说明这个状态:

 他说:「别这样,我宁死也不让你支配我。」 ("Not so," he said, "I will die before I give you power  over me.")

 她??能谦卑地哀求道:「我让你支配我。」 (All she could say was, humbly, entreatingly, "I give you power over me.")

 (Hamilton 88 黑体为我所加)

在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权力的位置上,纳西瑟斯是以一种傲慢的态度凌驾於爱可之上的。在这个不平等的关系中,爱可似乎处在一个受其掌控的绝对劣势。但奇妙的是,这个丧失主动发言权的爱可,却利用了复制与模仿(mimicry)的方法,将对方的权力话语(discourse of power)颠覆,准确地将自己的欲望话语(discourse of desire)说出。在许多的模仿偶像明星、或是将自己打扮成喜欢的漫画人物(同人志)等做法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现象。虽然商品物件有其原始的个性及特色,但在迷众们的模仿中,差异及创造性却突显了「迷」相中权力及欲望的流动。   在後殖民论述中对於模仿mimicry的议题,芭巴Bhabha就曾提出他的看法,他认为「模仿代表一种矛盾的妥协,. . . 殖民模仿是欲望一个重塑、可辨识的他者(a reformed, recognizable Other),以作为一个很相似但不完全一样的差异主体(a subject of difference)」(86 斜体为原作者所加)。在消费体系中,模仿也是这样的一个状似臣服妥协却暗藏颠覆性的做法。迷众们在模仿偶像的同时,就是在进行着一种「『挪用』他者,(模仿)将权力视觉化」("appropriates" the Other as it visualizes power)的做法(Bhabha 24括号文为我所加)。换句话说,模仿在「迷」相中所展现的就是突显出商品物件宰制的强大力量,但在同时,模仿(爱可/消费迷众fans)也呈现着差异性(difference)威胁着物件(纳西瑟斯/商品)的自恋要求--完美且具主导掌控性。於是,在「迷」相中的模仿的行为,应该被阅读成消费者与物件的势力消长,而非由商品全面主导的宰制。Fiske就认为迷众们fans是极具创造性的,他们创造「自己的文本……卧室和他们的穿着、发型、化妆」(Understanding 147)。  

那麽,当我们再回到纳西瑟斯与爱可的神话中,似乎就可以发现爱可模仿的功力。她的确在权力(纳西瑟斯)的话语下创造了「自己的文本」,让它展现了自己的欲望--欲望被支配,也同时欲望纳西瑟斯(不愿爱别人)的改变。只可惜纳西瑟斯执迷不悟(就像偶像明星们不愿意接受星迷的要求,商品没有随着消费者的需求做设计调整),终於死於湖畔,爱可再怎麽喜欢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纳西瑟斯自恋而死。商品物件在消费潮流中被淘汰甚而消失,也并非什麽特殊的现象,只是在「迷」相中,我们却可以观察到商品物件因自恋而自毙的现象(如偶像明星不愿与星迷互动而逐渐丧失市场魅力),但物件实体的消失并不意味着「迷」相的当然结束。当物件已化为符号(纳西瑟斯化为水仙花),迷fan的确可以继续地衍生其意义与价值,就如纳西瑟斯死後不仅在故事中受到众多爱慕者的凭吊纪念,在後世每次论述自恋情结(Narcissism)时,不断地与其他文本做连结(就如同至今仍有许多人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情境下模仿猫王一般),在「迷」相中因着迷众们的欲望,虽死犹生。


  3. 魅杜莎与柏修斯Medusa and Perseus注十

  看到蛇发女妖会变成石头,是这个故事的诡魅之处,魅杜莎的恐怖妖法,也许可以令我们联想起商品物件也具有惑人魔力。在商品物件之前,消费者被迷而无法抵抗,如在魅杜莎之前化为石头,无法动弹。当然,神话中魅杜莎的外形是极端恐怖丑恶的,这与消费现实中,商品物件完美诱人的表象是有差异的。然而,就如Hal Foster在研究十七世纪荷兰静物画中的恋物现象时所说的:「这些静物画的耀眼闪亮,……在使我们分心的同时,提醒了我们的空缺/不足(lack)」(264)。他也认为在静物画中令人惊叹的完美呈现,正是我们观视(gaze)的所在,然而在静物的背後却有有着如魅杜莎般的反视(return of the gaze),威胁着我们(265)。放到商品物件的完美外表上来看,Foster这样的观察,或许可以让我们了解,在「迷」相中,人对物的完美会迷恋正是一种自我不完美的表现,而需要特定物件的填入或认同来使主体完整。但物件所引发的危机,也许就是这个理智、意识所无法理解的潜意识欲望。因为主体的分裂不完整如果是不能更改的宿命,那麽不断地欲望物件(或许就像是拉岗Lacan所说的object petit a),想要藉由物件来想像主体的完整,结果就会是不能停止地役於物。也就是说在消费迷众慑於商品物件完美的形象,无法将目光移开之时,物件就正以魅杜莎般邪恶的眼反视,而使得迷众们不能动弹/无法抗拒。


  那麽在商品物件的魔力之下,消费者是否有不沦为其宰制的机会呢?其实,在消费现实中,并不是每样商品物件都具有慑人魔力的。在Fiske的研究中就可发现,迷fan在恋物之前就已经先运作了歧视的步骤,选择并辨识了合他口味(taste)的商品 ("Cultural Economy" 34-6)。在柏修斯取下魅杜莎头颅的惊险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不直视(以盾牌反射影像)且以不同角度(高高飞起)观察,并由理智智慧之神雅典纳导引着,以无坚不摧的宝剑及勇气,就能将魔头砍下。这似乎也暗示着消费者,在後资本主义的时代,面临强势行销、刺激消费的环境里,可以在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换个角度观察商品,以理智的思考来面对诱惑。   终究,魅杜莎的头(商品魔力)是要嵌在雅典纳(理智与智慧)的盾牌上当装饰的。或许也可能以??警惕:商品的可怕;以??炫耀:消费者也可将之革除。最後,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期许,让「迷」fandom与柏修司所用的神盾做连结,fandom成为「迷盾」,让我们藉由不同的角度去观看消费的「迷」相,了解其物我交融现象,让观视位置的变动重新建立认识世界及自我的方法,开发「迷」相的文化创造性,并以智慧抵挡消费时代的强势推销与强迫购买。



◎注释

注一:本文采取John Fiske於"The Cultural Economy of

Fandom"一文中「迷」fandom的定义:「(「迷」)是普罗文化运作的一部份,与布尔乔亚的、有距离的、欣赏或批判的立场来对待文本的方式相反。」(32)

注二:本文将以物件来代替人、事之差异以利论说。

注叁:John Fiske对於fans 的收藏仍有贫富阶级之分的看法,如有钱人收集真品,穷人则收集复制品。

注四:Fiske分别以符号的(semiotic)、宣布的(enunciative)以及文本的(textual)生产性(productivity)来说明fan在文化经济面的生产。(37-42)

注五:传统经济学概念本就强调生产是为了满足需求,但在後资本主义时代,刺激购买以供生产成为另一个消费时代的逻辑。正如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所言:「物品的目的一点也不是为了被人拥有和使用,而只是为了被人生产及购买。」详见《物体系》151-77。

注六:本文中所用的神话故事将以Edith Hamilton所写的Mythology为故事版本,以下相关内容请参照该书。

注七:这个神话的大意是:邱比特看上凡人女子赛姬,便要求阿波罗下神谕,说是赛姬命定要嫁给一条带翅大蛇。於是赛姬着孝服独坐山顶,随後由西风送到邱比特宫殿。在那里,她只听见人声,却看不到任何人,并且被要求不准偷看夜夜与她相处的丈夫真面目。但由於好奇心及他人的怂恿,更由於害怕不肯曝光的丈夫真的是妖怪,她鼓起勇气拿着烛火正视了邱比特的面目,却因过度紧张而使烛油烫伤了邱比特。邱比特认为赛姬背信,对爱失去信赖,於是拂袖而去。最後,赛姬在接受了维纳斯的种种刁难之後,在宙斯的同意下,赛姬获得长生不老的身分,位列仙班,才得以与邱比特成为眷属。详见Hamilton 92-100。

注八:此段访问纪录是Gamman and Makinen参考Fred and Judy Vermorel着作而来。详见Starlust: The Secret Fantasies of Fans. 153。

注九:这个神话故事的大意是:受到诅咒永远??能重复别人话语的爱可,她喜欢上了美少年纳西瑟斯。只要纳西瑟斯一说话,爱可就抓住机会,从他的话中找几个适合自己讲的话表达爱意。然而纳西瑟斯对爱慕者的傲慢态度终究也受到诅咒,他爱上了自己的水中倒影,最後憔悴而死,化成一朵水仙花。详见Hamilton 87-8。

注十:蛇发女妖魅杜莎是柏修斯冒险故事的其中一段,故事中柏修斯在众神的帮助下,带着几样神奇的宝物和武器(包括带翅的凉鞋、随意伸缩的宝囊、能隐身的仙帽、雅典纳Athena的盾牌与荷米斯Hermes的宝剑),前去取下魅杜莎的头颅。由於凡人只要直视蛇发女妖就会变成石头,所以柏修斯穿起带翅的凉鞋高高飞起,在盾牌的反射中看到魅杜莎,又藉着雅典纳的指引,顺利将其头颅砍下,最後送给了雅典纳嵌在她的盾牌上。详见Hamilton 141-8。


◎引用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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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ussig, Michael. The Devil and Commodity Fetishism in South America. Chapel Hill: U of North Carolina P, 1980.

Vermorel, Fred and Judy. Starlust: The Secret Fantasies of Fans. London: W H Allen, 1985.

(2000.1)〔寄自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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