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先生是北大考古学专业的优秀学生,参加过非常重要的考古发掘工作,经过努力学习 ,成为杰出的蒙古史学家。在其研究当中,学术成就卓著,并掌握了蒙语。
以下是其讲座的主要内容:
整个讲座分成两大部分。因为我不擅言辞,主要搞讲稿讲一个小时左右,剩下的时间交 给在座的提问。希望大家尽量提些学术上的问题。
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题目呢?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清楚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在六十年代作为知识青年经历。我个人到了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生产队做了四年牧民。在这四年中,作为下乡的知青,我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文化,现在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经历从内到外改造了 。并不是说从此我获得了多大的资格来讲解游牧民族的文化,而是我尽量用一些机会来把自 己内心的那段生活的体会、感受表达出来。面对大草原,我感受到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草的 地理环境,我目睹了今天已经见不到的一幅草原生活的景象。有了这么一段经历,今天有幸 扎进“知识分子”的堆里,我感到一些学者的研究在方法上的问题。比如某些人根据自己学到的理论体系,花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时间,用一份调查表来考察一个亘古长存的自然和社 会环境,便认为自己掌握了这个环境的一切。作为生活中的一员,我越来越感到生活的深不可测,这既使用最优秀的小说几代也写不完,难道用一些理论简单地套过来就能表述清吗? 换个角度说,做为一个文明的描述者,你描述的文明和文明的人的心情是一致的吗?这是否 是对文明的侵略和歧视呢?那四年,我参加的是纯粹生活,是为了活着,跟今天作家体验生 活,居高临下的调查完全不同。我把我由此引发的在求学中的思考提供给大家。
我们可以画这样的一幅图:用一个蒙古包做图心,以15米和公里做半径,可以得到两个 同心圆。一个牧民,从他降生到草原上到长大成人,他的生活大致就是这种状态。少年时代 ,作为一个生命,一个人,面临一个很特殊的素质教育。有些无生的东西,是我们知青无法 学到的。比如,一头母羊舔刚出生的羊羔的胎衣,使之认识这头羊羔。而人既使舔过胎衣, 也不能再从羊群中找出他来。但牧民却能拥有几乎是超异的本领。有一次,我们知青当中有 位女生从马上摔下来时昏迷不醒,非要送到公社的卫生院。那是在晚上,一位牧民凭借微 弱的星光套中马群里自己想找的用以拉车的马。这种先天的牧人素质是我们不能学的。我的 意思是,从很小时候,作为幼儿,到后来具备牧民的素质,这个素质培养是在这15米内完成 的。这15米是非常重要的,他在蒙古包周围玩耍,同时也是在帮他父母干活,比如某天羊群 回圈大人或许会对小孩喊:“去,把西南边角上的那个黑眼圈的羊的羊羔抓来!”小孩便大 声叫着冲进羊群,围追堵截,最后与小羊滚一团。大人会喊:“小心,别把腿给压断了! ”小孩就说“没事!”这时你听着。就象是傍晚的音乐一样。小孩便在这些玩的过程中把一 切都学会了,更重要的是学生会识别牧畜的能力。他们会开一些玩笑,说哪只羊是谁的。这 并不是完全的玩闹。实际上,牧民的女儿出嫁后会带走所有那些在玩耍中称的“我的”的羊 的。女儿从小照顾羊,那些羊是她应得的财产。
蒙古是牧民的家,也是蒙古游牧社会最基本的生产单位。蒙古游牧社会非常让人吃惊的 一点是它的几个方面天衣无缝的合在了一起。一是环境(即草原)。二是生产,三是社会,四 是人。我不相信还有一个人类社会可以这么完善的结合。世界给了这么一个环境,自然草原 ,牧畜吃了草能生长,长大之后便是人的财产。生产本身与草原是一致的,但它更与社会和 人一致。刚才我讲小孩的事例,大家可能猜出我的意思。就是说这种小孩就好像是被这种牧 畜生出来的小孩一样。这种小孩也好象是只有这种环境才能生产出来的一样。这种人在别的 地方没有,离开故土他们无法生存。比如我当年曾招待当初在蒙古的“母亲”和“哥哥”来北京就玩儿。我发现北京与他们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现代的生活他们完全不适应。这并不说对 现代技术不熟悉有多重要。他们是真正觉得与他们的社会没关。尤其是游动物园。看到 他 们很想看的狮子、老虎、斑马。但他们在北京,所有吃的,除了对酸奶还比较赞赏外,都不 习惯,人明显的瘦了下去。他们真是冥冥之中为草原而生的人。上面说到小孩儿这样,还有 老人,老人也有他们的生活。好多毡制品坏了都由老人来修。而给羊羔喂奶,也是他们用奶 瓶一点点的喂。无论男女老幼,一个家庭越完整,他们的生活便结合的越完美。大家的能力 在草原上是分得很清楚的。如果一个家庭当中缺少某种能力,就需要社会。
社会本身最基本的组成的为“阿音勒”,这个词可译为“邻居”、“搭档”是一个最细 胞性的社会构成。当然社会绝不可能是两家形成的。这是又有一个“盟”字。这大概是会盟 关系留下的语言痕迹,它基础的一个含义是家族。复杂的亲戚关系组成了家族,几个家族便 构成了村子。蒙古游牧社会本身必须是与生产配合的。游牧生活需要的方方面面都是需要具 备的。人也是这样的。小孩儿,像我前面说的那样在玩中学习,老人,也是完全融入游牧民 族的生活,既使他的死去,也是在凝望着自己照顾过畜群自然的逝去。绝粹游牧社会当中这 么和蔼而融为一体的社会形成是一个最为少见的社会。像我们知青当初学到的东西都是在无 意当中接受的,而不是像今天体验生活那样去采集生活体验。
再补充一点。羊的生活范围在15公里左右。这里还有其他的因素,比近乎传奇的东西。 15里之内一定要讲,还要有“冬天的南麓”。在大风雪的日子,是考验人和社会的承受力的 极限,人可能会崩溃,社会也可能会崩溃。这时候他们需要一个救命的绝招,就是冬天的蒙古包要建在山的南坡。春季到秋季,要在南坡上留下一片救命的草。现在也是这样,甚至 有专门的从内地过去的像装修队一样为牧民提供圈这块草地的铁丝网。跟社会与人结合起来 的话,以15公里为半径的一个范围是牧民最基本的一个养成场所。生产本身有一个蒙古单词 。15公里维持的生产最最基本的范围。15公里内需要的人是以勤劳朴实为特征的,而200公 里需要的人就不一样了。这是牧马者活动的半径。这100公里之内的所有牧民当中,牧马的 只是一部分。100公里半径内的生活范围当中,也有一些要素。首先要有交通线,要有路。 这些交通线上半联着最小的城市。而且很早的时候,这种城市要有这样一些困素:第一,是 学校,教书写的蒙文;第二需要一个管理机构;然后需要一个贸易性的机构,还要有一座宗 教中心。当然,一般还要一个店。牧民可以买一粮食和茶砖。这里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东西 ,即碱草地或其他含盐的资源。
作为结束,就跟大家聊点别的。几年之前我也是作为北大的一名学生,也有着与大家 一样的热情。刚才扯了这么多,如果说与大家求学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有这么几点:大家 大概已感觉到这样的环境中养成的人是非常自由的人,接近自然。这样一种人对年轻时代的 我们是一种“染”,这种文化不知不觉抵消了那个时代的那种环境。当时无意之中感觉到的 一点就是尊重少数的东西,历史有过许多的悲剧,所有这些悲剧都是一个对少数不尊重造成的。
我就讲完了,欢迎大家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