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社会科学季刊》与《中国书评》召集座谈,题曰:“社会科学的规范化与本土化 ”,八十年代中期在港台国学界热过一阵的题目,在中国大陆,似曾几番欲“热”,却终归未能热得起来。究其成因,以我观之,大约同社会科学已有的传统(或曰惯例)及其面对的问题有关。素有引导意识形态主流报负的大陆社会科学,所要处理的问题主要不是理解与解释(understanding and explaining )社会现象,而是寻找社会应去的方向,这样一种角色定位谈不上“规范化”的问题,原因是不存在这种需要。九十年代以来,社会科学逐渐失去了往日那种醉于理论论战,引导 当代思潮,指点万里江山的“霸主”地位,不再似往日那么多人谈,那么多人听,那么多人看了。一个明显的趋势是社会科学“和者”渐少,且日益专业化。社会科学在重新定位,寻找方向:它为何 存在?为谁存在?存在做何?一言以统之:什麽是真正的社会科学、且又能够生根、生长于中国?这种寻 找一直持续至今。应当说,这是一项健康的发展。?
这种“寻找”中显现了两股代表性倾向,二者虽不能说完全针锋相 对,却可称是南辕北辙。一是坚定于国学者,感叹有学仁见异思迁,采西方支离破碎的概念名词套于中国,其知识似无根的浮萍“接不上地气”;??〔1〕?另一倾向挚著于掌握西方社会科学知识, 并坚持运用之讨论中国社会现实,于是有大量西方政治学、制度经济学、产权经济学、以及社会学概念流 行于学刊。这一倾向日益远离国学而去,不再理会“地气”之 说。?
(二)?
这两种倾向的知识论立场相异,所设问、所关注的论题相异,所运用的观念与思维手段亦相异。可不可将倡国学者断为“本土化”之列,而将倡西学者判为“规范化”之行呢?我以为不可。原因是传统国学中的一部分(例如史学)确有多代积累的自行规范存在, 而西学者中间亦有若干作品是拾得西方零星数语,却延用过去习惯的“论战”之逻辑的。而且,双方似都 注重分析中国本土,这算不算是“本土化”呢??
实际上,“规范”与“本土”未必非处于矛盾的两极不可。因为社会科学的主流规范、以及主流规范的评判权威们遍布于世界学术市场,甚至于,对中国“本土”的研究也多在非中国“本土”的地方,中国学者之作品,只是这一大市场中的一部分而已。中国学者可以自成一派,自居一区,但如果要进入世界学术体系,如果要求“进去”之后以平等的身份与其对话,就非得既具备“进去”的专业资格,又得掌握对“本土”的真知识,两者缺一不可。除非你不想与世界对话,亦不指望影响世界同仁,一句话,你不打算让中国人关于中国的知识成为世界、全人类知识贡献的一部分。而如果中国学者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规范” 与“本土”都是必须的。 ?
在我的理解中,“学术规范”的本质并非指一套不可更改的逻辑(否则就没有世代以来的学术进步可言),它是通过专业认可的“入场券”。“入场券”可以是兰的、白的、红的,可以是承继马克思、韦伯、弗里德曼、凯恩斯或者科斯,但是,倘若你要进入学术专业领域,就必须拿出专业资格的证据来。它不一定是学位,不一定是一套计算机分析 程序,也不一定是轰动的社会效应和众多追随者,它是一套“做活”的规矩,而且必须与学术 界当下的认可相合。?
做什麽活都得有规矩,否则任何人无须训练都可随便做得,则学术将大为贬值。规矩的作用是形成专业“围墙”(boundary)或称“界限”,获得认可者,进来共事,否则,必被排斥在外,没有“人情”可言。这种必须的傲慢,是专业质量的起码保证。一个合格的学术专家未必是一个合格政治家或合格商人,各种角色所需技能不同,故而才各有各的标准。一个学者不能车出合格零件,就必然通不过车工的专业资格测试。道理都一 样,每一种专业都有自己的围墙,“规矩”正是进入的门票。“围墙”把守得严密,就可保 证学术社区的专业化质量。?
规矩的另一个作用是形成专业行为的预期,让交流真正能够相互对话和相互 理解,必得有双方认同的逻辑,“逻辑”有了权威地位,方能减少混乱,形成秩序。规矩可 以把学术同仁联系起来,刺激争辩,从而推进知识进步。?
规矩的第三个作用是构造(form)学术共同体,形成一个 公认的,层层有序的权威评判架构,有了独立评价权威且不容侵犯与替代,知识产出的相对自主性方可得到保证。规矩的基本功能是构造和维护学术 共同体的自主权威结构,减低学术受到侵染及变质的机会。因而“规范化”保护的是真正的学术人和他的事业。其结果,必定是科学共同体的完备发展。?
回到前面所述,如果“本土化”所指的是研究对象在中国区域,其意义就未免不确,因为世界各地都有学人及学术机构研究中国,而且是在他们的“本土”之上,只是间或亲自间或 派助手走几趟中国而已。如果“本土化”意为在世界学术市场之外建立一个本土的权威评价系统,这在情理上并非绝无可能,但关键的问题是把目标定在什麽位置上。假如目标是自我维 持,不去影响他人,也不接受他人影响,如此下去,缺少挑战与刺激, 恐学术难有长进,终将失去生命力而陷于衰落。在我看来,“本土化”的中心不在于知识分类,而在于知 识原初经验的来源空间,规范化并不是要改变本土知识的性质,而是让它具备专业知识的样 式。?
总之,规范化是建立科学研究体制的必经之路,通过它,一切有价值的人类知识,无论 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都汇总入来,形成一个共同的专业知识宝库,只要它同时兼具严格和 开放两种特性,就能保持足够的动力推进知识的积累和进展,同时不失专业权威之尊严。?
(三)?
那么,学术规范究竟是什麽呢?很难几言概括之,试述几条在此与学界同仁磋商:?
第一,为探求知识而为。此需明白学者的角色所在。?
第二,承上启下,将过去的知识同未来的知识联系起来。此需跟踪已有的知识成 果,确定自己的出发点;此还需在诸多知识中辨别主流问题,以便将研究推向深入。?
第三,人己有别。知识可以通用,但知识的“发明”者不能通用,承认与尊重知识发明 者,需将人之贡献与己之贡献分开,一一引注说明。?
第四,研究程序虽不必拘同,但报告出来至少需包括 :研 究要解决的问题;所针对的理论;所使用的方法;资料来源;解析过程;己所发现;结论 。如能评论该领域已有成果之进展,则更佳。?
也许还有更多,此几条我以为是基本的。如果教育机构未教学生习得它们,则无法把 学生引 入专业之路;如果学人未据之而自律,则必被排斥于专业学术圈外;如果学术刊物未用之去 约束研究行为,则必无学术事业可言。??
注释?
〔1〕参见《读书》1994年1期,“文化”三人谈。
来源:《中国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