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与个人经验——写在《草房子》出版10周年之际
《草房子》写的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生活。是我对一段已经逝去生活的回忆。在中国,那段生活也许是平静的,尤其是在农村。但那段生活却依然是难以忘却的。它成了我写作的丰富资源。
或许是个人性格方面的原因,或许是我对一种理论的认可,我的写作不可能面对现在,更不可能去深入现在,我是一个无法与现代共舞的人。我甚至与现代格格不入。我最多只能是站在河堤上观察,而难以投入其中身心愉悦地与风浪搏击。我只能掉头回望,回望我走过来的路,我的从前。我是一个只能依赖于从前写作的作家。当下的东西几乎很难成为我的写作材料。对此,我并不感到失望与悲哀。因为有一些理论在支持着我:写作永远只能是回忆;写作与材料应拉开足够的距离;写作必须使用自己的个人经验。
一个小说家只有依赖于个人经验,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可靠的写作必须由始至终地沉浸在一种诚实感之中。而这种诚实感依赖于你对自己的切身经验的书写,而不是虚妄地书写其它。个人经验奔流于你的血液之中,镌刻在你灵魂的白板之上。只有当你将自己的文字交给这种经验时,你才不会感到气虚与力薄。你委身于它,便能使自己的笔端流淌真实的、亲切的文字——这些文字或舒缓或湍急,但无论是舒缓还是湍急,都是你心灵的节奏。这种写作,还会使你获得一种道德感上的满足:这一切,都是我经验过的,我没有胡言与妄说。并且,当你愿意亲近你的经验时,经验也会主动地来迎合于你。它会将它的无穷无尽的魅力呈现出来,你会发现,回味经验比当时取得经验时更加使你感到快意。
从“独特”一词而言,我们也只有利用自己的个人经验。
小说不能重复生产。每一篇小说都应当是一份独特的景观。
然而使我们感到困惑的是:我们的小说创作却总是游离于个人经验之外。
发生在创作过程中的“端着金饭碗要饭吃”的现象居然是一个普遍现象,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不争的事实。绝大部分企图成为作家的人,永远只是作为一个作者而未能坐定作家的位置,就在于他们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写作过程中,总不能看到自身的写作资源——那些与他的生命、存在、生活息息相关、纠缠不清的经验。他撇下了自己,而以贫穷、空洞的目光去注视“另在”——一个没有与他的情感、心灵发生过关系的“另在”。这个“另在”,一方面是离他远远的他人生活,一方面竟是别人的文学文本——他以别人的文学文本作为他的写作资源。竭尽全力地模仿,最终只是为这个世界增添了一些生硬而无味的复制品。
造成这种情状的原因既在个人,又在社会——某种风尚的社会阻碍了写作者与自身经验的亲近。这个社会强调的是公共(集体)经验,而忽视个人经验。它发动它的全部宣传机器,营造出一种让小说家忘却自身而只看到它愿意让它的全体公民看到的景观。这些景观,是充分意识形态化的,并且是非常公式化与教条化的。这里的经验,是国家的经验、政权的或某些政治家的经验。这个社会还可能对企图回到自身经验的行为当头棒喝,将回到自身经验的行为认作一种对抗行为。如此社会状态之下的小说创作,除了将文字无谓地付诸于种种概念之外,我们很难指望它会留下什么鲜活的文字。
“写作是一种回忆。”但能够被回忆的,只能是个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