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诸位参加这个被我一再拖延而再也无法拖延的会议。
我在问我自己:我是谁?本来我有三个回答,但现在我只回答一个:我是一个捕捞者。
我就是那个古巴捕鱼老人桑提亚哥,但不同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海捕捞了,他这一次出海,是因为他要向人们证明,他没有老,还能出海打鱼。也许,当他将一袭马林鱼的骨架拖回港湾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出海打鱼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而我呢,将可能会在这辽阔无垠的大海上漂泊终生。
我得用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心灵,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捕捉着:两个恋人的小声对话、一个瘸腿小孩从小巷里跑过、一条鱼在岩石上蹦跳着、黑暗并不一定就是夜晚……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我捕捞的对象。
捕捞既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职业。我对生活始终向往。我拥有一个很不错的对生活的态度。我曾经对我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的“生活”下过一个定义:所谓“生活”,就是生机勃勃地活着。“生活”在我这里,既是一个名词,更是一个动词。我驾着小船,在这大海上游弋、漂流,从来乐此不疲。它的无法穷尽、它的波涛和细纹,它的颠覆欲望和载人去向远方的善意,我都喜欢。这片大海对我而言,不只是给我带来了喜悦,带来了生命冲动,带来了人生的启迪,还在于它能慷慨地向我呈示和奉献一个作家所需的东西:文学的素材与故事。
捕捞需要耐心和技巧,更需要一番诚意。几十年里,我一直在磨炼我的耐心、提高我的技巧、修炼我的诚意。当听说一些同行还并未老去,却已经处在山穷水尽、搜肠刮肚的状态时,我庆幸我还未与这样的尴尬和难堪相遇,我还在捕捞,并且觉得这大海越来越丰饶了。
我拥有的不只是一片海,而是两片海——还有知识的海洋。我早就意识到,一个作家如果只是拥有生活的海洋,其实是很难维系捕捞的,甚至就根本不可能发生捕捞。他如果要使创作的香火延续不断,则必须同时拥有两片海,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后面说的这片海——知识的海洋——可能更加重要,没有这片海,生活的海其实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它最多也就是一片海而已,是一片空海,是不能发生捕捞的。生活的海洋本身并不能给予你捕捞的本领,这一本领从根本上讲,是知识的海洋培养的。博尔赫斯讲,他的创作是依靠书本知识而进行的。我想,他是为了强调知识的至高无上才这么极而言之的。他是一个在生活的海洋中流连忘返的人,即使双目失明,依然像一面孤帆在航行。而海明威又是另一番形象,这一形象给那些初学写作的人造成一个错觉:一个人只需在生活的海洋中浸泡、畅游即可获得一切想要的东西,他们心目中的海明威整天就是养猫、泡酒吧和咖啡馆、打拳击、打猎、捕鱼、开飞机、在炮火连天的前沿阵地参加战斗,他们无法将“老狮子”与书房和书籍联系起来。殊不知,海明威对书籍的热爱丝毫不亚于对生活的热爱。他的人生时间表上,留给知识海洋的时间更多。只是因为喜欢打鱼,就能自然而然写出《老人与海》?不可能。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读书人。是知识让他成了生活海洋中一个本领高超的捕捞者。我去过他在哈瓦那郊区的别墅——别墅中有一间很大的书房。
知识海洋不仅让我们发现了生活海洋,它本身也可供我们捕捞。一个单词、一个短句、一个观念、一个隐藏在他人作品中未被作者感觉到的动机,都可能是难得的捕捞之物。这种从书本中获得惊喜的情景,我已无数次地经验了。所以,我必须拥有两片海洋,我要驾着我的小船,自由地出入于这两片海洋,只有这样,我才能使我的一生成为捕捞的一生。
海洋浩荡,远接天际。捕捞之物各种各样。于我而言,它们有些适合诗,有些适合散文,有些适合小说——而有些适合长篇小说,有些适合短篇小说。作为编辑,在场的叶瑛女士给我编过10本短篇小说集。不知是什么原因,如今的作家,往往眼中只有长篇的素材和故事,那些适合短篇的素材和故事,他们根本无意捕捞。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捕捞风气。所以,最近一两年我在到处宣扬“短篇意识”。因为我永远记得,当年开始海洋之旅时,就是从捕捞短篇练起的,正是在这里练出的捕捞功夫,才使我后来较为完满地完成了一系列的长篇捕捞。我们一定要知道,这或是狂浪大作或是风平浪静的海洋中,不只是有鲨鱼、马林鱼那样的大鱼,也有中型的金枪鱼、马哈鱼,还有许多小型的鱼,如秋刀鱼、多春鱼。不只是大鱼才能让我们领略美味,小鱼的美味是别致的,也是无法替代的。慷慨的海洋,就是这样为我们准备下捕捞之物的,我们离不开海洋,正是因为海洋博大。
中国文学从走出去到走进去,还有漫长的路需要走。再次谢谢诸位。
刊于《文艺争鸣》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