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观念的“现代”转换,是当代学界一直关注的焦点问题。就“文学”观念而言,一般认为,汉语中的“文学”概念源始于《论语·先进》的“文学:子游,子夏”之说,为“孔门四科”之一,特指文章博学。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以儒学为核心的“经学”考据开始成为中国传统学术的正统主流,由《史记》开创的“史学”,则主要是在为“经学”提供史实佐证,“文学”问题未得彰显。魏晋之际有“文学自觉”一说,但主要指的是“文章立意”(宗经征圣)和“文体笔法”(赋丽辞采)方面的“自觉”意识;南朝宋文帝立“文学馆”,其“文学”也重在文笔章法层面的教学训练。唐宋以降,基于科举的实际需要,“文以载道(明道)”成了“(行)文”的标准尺度,并一直延续到了清代。
在中国古代的历史演进中,“文学”在不同的时代,曾有过各自不同的所指,诸如文章、学术、文体、文笔、文法等。但在总体上,“文学”既未获得过真正独立的地位,也与现今所说的“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没有形成严格对应的关系。这是否就表明传统“文学”观念与现代的“文学”之间就完全处于“断裂”的状态呢?或者说,现今的“文学”只是一种由域外“舶来”的对应于“Literature”的全新概念?问题恐怕远非这么简单。
“文学”的独立:章太炎的“文学”定义
事实上,传统的“文学”观念是有其自主性转换的轨迹可循的,这一点与晚清时期中国学术的全面转型有着密切的关联。清代学人延续经、史、子、集“四部”的学术分类,但仍以儒家“经学”为第一要务。不过,清代学术确实在其内核上已经悄然发生了质变。先有戴震对明末“学以致用”思想的推崇,涤除了“汉学”的空疏和“宋学”的教条;继有章学诚“六经皆史”的学术逆转,彻底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学术“范式”。由此才激发了章太炎对“文学”的重新定位。
章太炎是公认的传统学术的集大成者。章氏宗“汉学”以治“经学”,却又并不拘泥于“考据”窠臼。受戴震和章学诚“变革”理念的启发,章太炎将思考的重心转向了“鼎革以文”,尝试以复兴“古学”的方式来革新和重塑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章氏有言:“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籥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致国粹学报社书》)基于此,章氏在其《国故论衡》中设计出了“小学—文学—诸子学”的学理构架,其中的“文学”被看作是由“语言”向“真理”的过渡。由此,章太炎才有了对“文学”的明确定义。他认为:“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国故论衡》)这一定义可以看作是传统“文学”观念真正获得独立地位的肇始,其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
章氏的“文学”定义实际有“文之学”之意——即研究“文”的形制原则的“学问”。章太炎认为:“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文者不皆彣,是故推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彣彰为准。”(《国故论衡》)“文”之所立,重在“明道”而不在修饰。有了这样的前提,章氏论“文”就基本限定在以“文字”本源为基础,经“言说”而明辨“真理”的层面上了。
不难看出,章氏的“文学”定义尝试以“文学”为中介,将“语言”和“哲学(诸子学)”联结成了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也正是“现代”意义上“人文学”的核心范畴。此外,章太炎将“诸子学”设定为“真理”的最终目标,以诸子“等量齐观”的方式,彻底打破了“儒学独尊”的传统学术格局,同时也重新恢复和拓展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思想蕴涵。这一点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对人生价值及生命意义的呈现与追求,无疑是相互呼应的。
传统“文学”观念在理论层面上的渐次推进
章太炎的“文学”定义开辟了一种全新局面。钱穆曾指出,章氏之《国故论衡》,“实即是一种新文化运动,惟与此下新文化运动之一意西化有所不同而已”(《太炎论学述》)。
当然,章氏的“文学”界定也确实过于宽泛,且未能显示“文学”所独有的特质。以此为起点,晚清学人对“文学”的诸多面相又给予了更为明晰的探索和推进。同为经学大师的刘师培认为,典籍之为“经”,乃在其都显示为交错之“纹(文)”。所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强调的正是“精致修饰”,即“文”在“纹”的意义上的“藻饰”功能。刘氏的定位本于阮元的“沉思翰藻”之论(《书昭明太子文选序后》),刘师培认为:“中国文学,至于周末而臻极盛……故周末诸子,卒以文词之美,得后世文士之保持,而流传勿失。”(《论文杂记》)刘氏以“文词之美”敏锐地触及了汉语“文学”的感性审美问题。
与刘师培不同,王国维认为,“美”不在“文辞”表层的修饰,而重在心灵自身的超脱。文学为“无用之用”,其“无用”乃在文学无以成为谋生之具,其有“大用”则在惟文学能促人脱却“苦海”。“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红楼梦评论》)王国维进一步指出,古之文学多依时势而变,楚骚、汉赋、唐诗、宋词等,“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元戏曲考》)。正因为如此,他的《红楼梦评论》和《宋元戏曲考》等研究,才使得小说、戏曲入于“文学”之列而不再被视为俗世小道。
王国维借“审美”为“文学”奠定了内在层面的本质定性,梁启超则借助“史学”使“文学”具有了一种依“进化”序列向“新文学”延伸发展的可能。梁氏自谓:“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自开展,靡不循此轨道。”(《小说丛话》)据此,梁氏所倡导的“新小说”“新诗体”“新文体”等,于理皆可视为进化之定律使然。梁氏之志首在“觉世新民”,其推崇“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目的,正在于以小说所固有的“熏、浸、刺、提”之“力”来促进社会的进化。
“竹帛之文→文辞之美(表层)→诗性审美(内质)→进化改造(功能)”,自章太炎以降,晚清学人以逐层推进的方式丰富和拓展了汉语“文学”观念的基本内涵。同时,在后继学人的持续努力下,小说、戏曲等得以跻身“文学”之列。以“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为基本类型的中国“新文学”的全新架构,才最终被建构起来。
自主性转换:返本与创新
从章、刘、王、梁等近代学人对于“文学”问题的逐层辨析不难看出,汉语“文学”观念其实一直都是依据自身的内在规定在渐次推衍变化的。古《易》之道,核心在于“恒”中有“变”。“文学”之“恒”显示为“诗性审美”内质的留存与延续,“文学”之“变”则体现为顺应时代的不断革新。
章太炎定“文”为“著于竹帛者”,带有追溯和发掘传统思想之“源头痕迹”的深刻意味,延伸至后世实际正是“人文”学科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刘师培对于“翰藻”的推崇,强调重视“文体、章法、修辞”等问题,奠定的是后世“语文学”在“文学形式”层面多向路拓展的基础。王国维和梁启超在域外观念的启发之下,既提升了小说、戏曲的“文学”地位,同时也促成了后世“新文学”的“诗性审美”与“改造社会”双向并流的基本格局。
以此而论,传统的“文学”观念在转向“现代”之际,非但没有发生“断裂”,反而一直是以一种隐性的方式存在着的;文学观念的“现代”转换,绝非是对域外“Literature”思想的全盘移植,而恰恰是一种以“守恒”为前提的对域外思想资源的开放性接纳与整合。
进一步说,“人文—语文—审美—致用”既是传统“文学”观念中“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汇融与开拓,也是奠定当下“文学”学科合法性的关键基础。比之“Literature”的“小说、诗歌、戏剧、散文”的西式划分,汉语“文学”观念具有更为开阔的广延性和综合性。如果说目前正需要建构中国所特有的哲学社会科学的“三大体系”的话,那么,重新返回传统思想,以寻绎其符合于“现代”世界的诸多观念“自主”转换的具体轨迹,以此形成建构“体系”的坚实平台,或者不失为真正切实可行的路径。
黄云霞(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30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