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是一个宏大的美学世界,可以多维度、多视角地发掘它的文学之美。联绵词是观察其美学世界的重要视角。屈原创造性地使用了很多联绵词,楚辞使用联绵词高达116个,多于《诗经》;与《诗经》以名词居多相比,楚辞联绵词以形容词居多。这类形容词性联绵词,对于拟形模态、修饰形容,有着很强的表现力,在楚辞美学世界的构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以此为视角,可以发现楚辞一种十分重要的美学形态,即屈曲之美。
楚辞对屈曲之美情有独钟,这可以从其多处联绵词的使用看出。例如,“委蛇”一词,在楚辞中出现5次,包括异形词“委移”等,多用以描写云旗等屈曲飘扬的形态。《离骚》:“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王逸:“委蛇而长。”刘永济说:“王氏但用一长字,不足尽其形容也。”说的正是“委蛇”不只是长,而且具有屈曲之美的形态。此词在《诗经》中也曾出现,如:“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郑笺:“委曲自得之貌。”《礼记·玉藻》:“周还中规,折还中矩。”此处“委蛇”正是这种符合规矩、折还有度的步态,赞扬主人公的君子风范。所以,《诗经》中“委蛇”的内涵与楚辞不同。《诗经》与楚辞对旗帜形态的描写也不相同,如《小雅·出车》“旂旐央央”,《鄘风·干旄》“孑孑干旄”,《大雅·桑柔》“旟旐有翩”,或表现旗帜鲜明,或特立,或飘扬,均非表现屈曲之态。对比之下,足见楚辞对旗帜屈曲之美情有独钟。另外,如“连蜷”一词,也展现屈曲的形态之美。《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洪兴祖:“长曲貌。”又如《远游》:“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其中“偃蹇”一词,姜亮夫以为:“委曲夭蹻。”洪兴祖以为:“连蜷,句蹄也。”指的是骏马屈曲行进、弯腿曲蹄的形态,充满屈曲之美。有的篇章,更是对屈曲之美的集中展现,如《远游》:“玄螭虫象并出进兮,行蟉虬而逶蛇。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其中“蟉虬”“逶蛇”,表示屈曲之美很明显。“便娟”,姜亮夫认为“当作便旋解”,正是形容虹之屈曲。“增挠”一词,《集韵》释:“挠,缠也。”指的就是弯曲,也是形容虹的屈曲之美。所以,本句集中使用四个联绵词:“蟉虬”“逶蛇”“便娟”和“增挠”,屈曲之美由此得以集中展现。
屈原通过双向创造,实现了楚辞屈曲之美的复合共生。楚辞的屈曲之美,来自对屈曲形态的关注,但是屈曲形态并非单纯呈现为美态,有时也呈现为“徘徊难进”的负面形象,是一种复合共生形态。这种复合共生,是通过双向创造实现的,一方面创造出屈曲之美的反面,可称为反向创造;另一方面又将反面创造为美态,可称为正向创造。反向创造,在“容与”一词中有集中体现,屈原使用8次之多,是频次最高的联绵词。除了“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礼魂》)中的“容与”,用以形容舞姿屈曲进退的曼妙之美外,其他情况下多被屈原创造性地使用为“徘徊难进”。此词在《庄子》中也曾出现:“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成玄英:“容与,犹放纵也。”取放纵自放义。姜亮夫将楚辞的“容与”总结为三大内涵:“一游戏也,二徘徊不进也,三有节度也。”第二内涵正是屈原独创。如《思美人》:“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王逸:“徘徊进退,观众意也。”“容与”多次以徘徊难进义展现,正来自对“容与”字本义的回复,是屈曲形态的展现。联绵词,一定意义上具有不可拆分性。但是最新研究认为,有一类联绵词属于“同义近义单音词的连用”(徐振邦《联绵词概论》),在最初黏连时,仍靠单字本义叠加融合,通过考察字本义能见出意义的生成过程,“容与”等即是。“容”字义本自“谷”,《说文》解为:“口上阿,从口上象其理。”尹黎云说:“谷和 其实是一个字,……‘口上阿’两侧高、中间低,呈长条形,山谷也是如此,同状引申,自然可有山谷义。”(《汉字字形系统研究》)其本义正是口上鼻下的曲阿。“与”,尹黎云说:“金文偏旁作 ,……象两手相交之形。”李学勤《字源》则说:“‘与’是‘牙’的分化字。”“牙”正是“上下交错之形”(《说文》),所以,“与”的本义,是参差交错。“容与”的本义,自然就是起伏曲折和交错参差。屈原在使用时体现出极强的创造性,通过回复字本义,赋予其“徘徊难进”的内涵,体现的是对于起伏曲折的屈曲形态的关注。至于“容”的容纳、宽容义,则来自“谷”的引申。起伏曲折的事物更具容纳力,“宀”表示一定空间的容纳力,那就是盛装。《庄子》中“容与”的自由放纵义即来自由“谷”引申的“容”,不是来自表示曲折起伏的字形本义。另外,如“委蛇”一词除主要表现屈曲之美外,在楚辞中有时也展现徘徊难进义。“委移”是“委蛇”的异形词,《悲回风》有“驰委移之焉止。”姜亮夫以为:“言己心烦乱,无复经纪,欲进则无所从,欲退则无所止也。”指的是无所进退的难行,具体形态是与屈曲相关的徘徊难进。“委蛇”(包括其异形词)表示徘徊难进也是屈原的创造,之前均未如此使用。正面创造,是将负面意义的意象改造为屈曲之美。例如“偃蹇”一词,最早出现于《左传·哀公六年》:“彼皆偃蹇,将弃子之命。”杜预以为:“偃蹇,骄傲”,是负面义。而在楚辞中,则经常用以形容屈曲之美,如《东皇太一》:“灵偃蹇兮姣服。”洪兴祖:“委曲貌。”形容群灵舞姿的屈曲优美。此词同样是屈原通过对字本义的回复实现的。“偃”,《说文解字》释:“僵也。”指人病态仰卧貌;“蹇”,
《说文解字》释:“ 也。”本义是跛脚上下起伏、行走困难,都表示病态的负面义。屈原通过回复字本义中的起伏形态,创造了此词的美学意蕴。李炳海先生对此词也做过专门考察:“到了屈原的作品中,偃蹇的意义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它不是用于负面意义,而是表示正面意义……它所刻画的不是丑陋之态,而是赏心悦目的美好事物。”
屈原基于回复字本义所指代的屈曲形态,通过双向创造,创造了一个复合共生、内涵丰富的屈曲之美的世界。当这些联绵词意象承担主体隐喻象征功能时,其往往展现为屈曲之美的共生面,即“徘徊难进”。如:“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涉江》)王逸以为:“言士众虽同力引棹,船犹不进,随水回流。”以船的徘徊难进隐喻人生道路的艰辛。当其独立于主体之外、不承担主体隐喻象征功能时,往往展现为美态,如《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即是对神灵美态的表达。可见,楚辞屈曲之美的不同表达,源自屈原对自我情感抒发和隐喻象征的调遣,主观色彩浓郁。在屈曲之美的世界中,正面的屈曲之美和反面的徘徊难进,实现了和谐共生。
楚辞屈曲之美的营建,具有深远的影响。这一美学形态,成为后代辞赋的重要审美取向和美学范畴,集中表现为意象群的扩张和对屈曲之美的集中化营建。从意象群看,后代辞赋就进一步扩展到:蜿蜒(《德阳殿赋》)、夭蛟(《上林赋》)、騕褭(《上林赋》)、施靡(《甘泉赋》)……等等,已形成庞大的屈曲之美词族。后代辞赋中,还将屈曲之美进行集中化展现,如《大人赋》有:“驾应龙象舆之蠖略委丽兮,骖赤螭青虯之蚴蟉宛蜒。低卬夭蟜裾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躩以连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蛭踱輵辖容以骫丽兮,
蜩蟉偃寋怵 以梁倚。”这段文字,可谓登堂入室,极尽所能地以罗列铺排的联绵词呈现屈曲之美。由此可见,楚辞中通过联绵词所营造的屈曲之美对后世辞赋的影响之深。
(作者:管宗昌,系汕头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