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怡:晚清湖湘理学的学术地位与价值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7 次 更新时间:2024-12-14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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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晨怡  

 

清代理学上承宋、元、明,前期兴盛,中期式微。在汉学兴起以后,理学虽然仍然被清政府尊为官方哲学,但是在学术界的地位与正如日中天的乾嘉汉学根本无法相比。清嘉道以后,社会危机日益严重,“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得到强化,学术风气也发生转换,汉学由盛转衰,为理学的发展提供了良机。晚清理学复兴,主要发生在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张栻等宋代理学家当年讲学的湖南、河南、陕西、安徽、福建等地。其中,湖南宗奉理学的人数尤多,并且形成了一个影响广泛的晚清湖湘理学群体。他们不仅直接推动了理学在晚清的复兴,而且积极促成了“同治中兴”局面的出现,对于思想学术与社会政治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就时间而言,晚清湖湘理学可以划分为前后两期。在理学刚刚呈现出复兴态势的嘉道年间,湖湘地区就涌现出唐鉴、陶澍、贺长龄、贺熙龄、欧阳厚均、胡达源等多位理学之士。他们均曾求学于岳麓书院,师从山长罗典,不仅自身尊崇理学,而且努力传播理学,为湖湘理学继南宋之后再度活跃打下重要的基础。其中,以唐鉴的学术影响力最大,被视为晚清复兴理学的宗主。咸同年间,湖湘地区又有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罗泽南、刘蓉等继起,并且借助湘军网络形成了一个规模更大的理学群体。他们多有就读于岳麓书院、城南书院或涟滨书院的经历,深受湖湘理学型文化的濡染。以年岁论,则多为唐鉴、陶澍、贺长龄、贺熙龄、欧阳厚均、胡达源等人的后辈,无论是为学还是为政均深受前者的影响。这一时期湖湘理学的核心人物为曾国藩,他以在籍侍郎身份创建湘军,利用师生、同学、宗族、姻亲、同乡等关系,将一大批有着共同学术旨趣和政治观点的湖湘理学士人集结成团,并投身洋务运动,使湖湘理学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在晚清理学复兴的过程中,湖湘理学群体与其他地区的理学士人相比发挥的作用更为突出。1840年(清道光二十年),唐鉴内召为太常寺卿。以唐鉴为核心,当时在京为官,来自全国各地的理学士人如曾国藩(湖南)、倭仁(河南)、吴廷栋(安徽)、吕贤基(安徽)、何桂珍(云南)等共同从其问学,一改乾嘉年间京内理学沉寂的局面,京师理学群体正式形成。唐鉴对京师、湖南乃至全国的很多理学士人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除了自己致力于编修《国朝学案小识》,编制出一个以程朱理学为主干的清代学术发展史,还积极推动其他理学士人进行理学著作的编撰,何桂珍、罗泽南等在撰写理学著作的过程中都与唐鉴有过密切的学术交流。何桂珍根据唐鉴的意见,在《续理学正宗》中续补清初理学著作《理学正宗》遗漏的理学传人,构建出一个更为完整的明清理学道统史。罗泽南以程朱理学的正统观点为准绳,在《姚江学辨》中对王阳明的心性学说、知行学说进行了全面的批评,竭力树立程朱理学的学术权威。一时间,在道光朝形成了一个修史辨学、传继道统的高潮,这也是晚清理学复兴的重要表征。在《国朝学案小识》中,唐鉴提出要“守道救时”,他说:“救时者人也,而所以救时者道也。”(《国朝学案小识·守道篇叙》)将“守道”与“救时”紧密结合起来,强调“内圣”与“外王”的合一。由于对唐鉴“守道救时”说的领悟各不相同,从唐鉴问学的理学士人或重视“守道”,或强调“救时”,最终形成了两种理学治学路向。可以说,晚清理学主敬派、理学经世派均发端于此。

咸同时期,特别是同治年间,晚清理学的社会政治影响进一步扩大。这一时期,以倭仁为核心的理学主敬派在京师多居于高位,以曾国藩为核心的理学经世派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势力也急速扩张,呈现出理学盛极一时的局面。理学这一兴盛局面的形成,与湘军集团的军事与政治影响密切相关。湘军集团不但是一个军政集团,还是一个文化集团,其核心首脑基本由晚清湖湘理学士人组成。作为晚清理学经世派的主体,晚清湖湘理学群体重拾经世传统,并结合时代特征形成了新的学术特色,扩大了经世之学的内涵。他们开掘出理学隐而未彰的工具理性,并积极将自己的义理经世主张付诸实践。在出山之前,他们致力于以“礼”化“俗”,通过在家乡讲学施教,力图使地方上越来越多的人受到“道”的熏陶。在出办湘军之后,他们借助日益强盛的兵威,更将影响施加于全国。利用宗族制度,恢复社会秩序;改良吏治,维护社会秩序;转变风尚,重塑理学价值观念。他们以义理经世为救时的主要途径,不仅纠正了理学末流“重内轻外”的弊端,推动了晚清士林讲求经世之学风气的盛行,而且身体力行,在军事、政治、文教等各个领域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同治中兴”的出现创造了重要的条件。因此说,经世致用虽然并非晚清湖湘理学所独有,但是其义理经世特色却有其独特的价值,而且既有主张,又有实践,从而与同时期趋向于经世的今文经学、汉学等儒学其他流派显著区分开来。对此,清末湖南士人曾廉评价说:“其在道光时,唐鉴倡学京师,而倭仁、曾国藩、何桂珍之徒相从讲学,历有年数。罗泽南与其弟子王錱、李续宜,亦讲学穷庐,孜孜不倦。其后内之赞机务,外之握兵柄,遂以转移天下,至今称之。则不可谓非正学之效也。”(《应诏上封事》)对晚清湖湘理学群体的社会政治影响,进行了极高的评价。

理学虽然在晚清一度复兴,但是终如昙花一现。光绪朝以后,在西学的冲击下,理学后继乏人,迅速衰落,湖湘理学也是如此。晚清湖湘理学群体的核心人物曾国藩于1873年(清同治十二年)病故,重要成员郭嵩焘于1891年(清光绪十七年)病故,至此,晚清湖湘理学士人已经凋零殆尽,影响渐失。此后,湖南虽然有谭嗣同、杨度等继起光大湘学,但是都与理学无关,晚清湖湘理学中再未产生具有全国影响力的人物。究其原因,湖湘理学虽然注重回应时代,但是由于在学理上鲜有创新,最终没有达到学术更新的目的。对于西学,湖湘理学基于经世理念,虽然有所吸纳,但是主要在于对“西技”的学习,不涉及在融汇中西的基础上对理学基本观念的发明与再造,与宋代理学初兴之时对佛教的包孕再生显然不能相提并论。

中国历史上佛教东来并不伴随着武力入侵,而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却与船坚炮利相伴而来,可见,晚清中国面对的形势更加严峻。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后,流传日广,在南北朝隋唐时期达到鼎盛,宋代以来佛教则被彻底中国化、儒学化。在应对佛教的过程中,儒学经过长时间的低迷,本身也如凤凰涅槃重生般,孕育出理学这一体大思精的理论体系,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中华民族精神和生命智慧的发展,开启了一个新的文化时代。晚清中国,国家衰败,社会停滞,西学强势,使得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学术困难重重。近代以来,儒学各派面对危机都在不同程度上尝试学术更新,其中以晚清湖湘理学最具代表性,但最终都没有改变自身乃至儒学总体衰落的命运。事实上,文化濡化、文化重建是一个历史的过程,曲折而漫长,如不过分苛求前人,晚清湖湘理学群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并且留给今人很多值得借鉴的经验与教训。

(作者:张晨怡,系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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