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世纪来到中国的日本、朝鲜留学生及外交使节,曾经为中国政府的强有力统治和中华民族的璀璨文化而惊叹;但同时期来到中国的波斯商人,窥测到中国皇帝的虚荣心和中国政府的自欺欺人。13世纪来中国的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曾经记载了中国的繁荣和强盛;但在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马可的同胞利玛窦教士更多地看到这个天朝大国的愚昧和落后。法兰西哲人伏尔泰18世纪还在大声赞颂:当我们还漫游在亚平宁原始森林之中的时候,中华帝国就已经治理得像一个家庭一般;但不到一个世纪,他的国人就伙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裔,曾一度占领了这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伟大国家的都城北京。
其实,无论是日本、朝鲜留学生及马可、伏尔泰看到的和听说的中国,还是波斯商人、利玛窦及英法联军与之打过交道的中国,它们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都是在一个皇帝和一大群官吏的统治之下,都是以天朝大国自居。如果没有“野蛮”的“胡人”“洋人”的威胁,如果没有“该死”的“流贼”“乱民”的闹事,这个国家的君主永远是“伟大的”,因为在他们的统治下,这块东方大地曾经有过辉煌的时代和灿烂的文明。即使这样,这个国家的人民也只是习惯于日复一日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关心的是居家过日子,因为当时的政府只让他们无条件地承担义务,但对国家事务,他们没有任何话语权和参与权。
当西方还在神权统治下的黑暗时代,我们为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普降甘露”而沾沾自喜;当西方摆脱混乱和愚昧,并建立起发达文明和民主政治之后,我们又不禁埋怨,为什么中国旧有的政治体制和习惯势力竟是如此顽固,使我们改革的步履如此艰难,乃至兴一利出百弊,新的问题、新的矛盾层出不穷。于是比较研究之风蔚然而起。经过一段时间的探讨,有人豁然开朗:原来,西方之所以能够建立近代政治制度和经济秩序,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中世纪政治上的分裂割据、经济上的庄园林立,还有教皇和无数教堂在参与政治斗争和经济生活。于是有人进一步发现,原本作为古代中国繁荣昌盛三大基石的君主制、大一统、小农经济,竟然是阻碍中国走出中世纪进入近代社会的三大障碍。那么,中国是否应该退回去,退到那个曾经被诅咒过的西方中世纪,然后再由中世纪进入近代社会?
中世纪的西方人并不愿意自己的国家破碎,正如当代中国人不可能接受头上有一个至高无上、操持生杀大权的君主一样。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尽管黑暗中孕育着积极因素)和近代的进步,中国中世纪的繁荣(尽管繁荣下掩盖着愚昧痼疾)和近代的落后,都不是有意识的选择,而是各自历史发展的结果。如果不将中国和西方进行横向比较,如果东西方不发生接触,只是孤立地从各自的发展轨迹来看,不仅仅西方在进步,中国同样也在进步。谁能不顾历史事实,认为明清时期的中国比汉唐或宋元时期的中国落后?但又有谁能够断定:如果没有鸦片战争,如果没有西方资本主义的猛烈撞击,如果中国不被卷入世界经济发展的潮流之中,清王朝也必然是中国的末代王朝,明清时期也肯定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
既然上帝把东方和西方安顿在同一个星球上,那就无法不让它们相互影响。我们诅咒西方殖民主义者把东方变为他们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给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西方也曾经诅咒,东方的“黄祸”,把一个好端端的罗马帝国折腾得七零八落,从而导致了近十个世纪的黑暗时代。但是,从历史的进程来看,如果没有“黄祸”的西进浪潮,也许就没有西方近代民主制度产生的土壤;如果没有大航海时代的开启和全球一体化,或许就没有近五个世纪以来的现代化过程。
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有因为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政治生态形成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政治体制和权力结构,但是,这些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政治体制和权力结构,也并非一成不变,它们将随着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政治生态的变化而变化,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而日益趋同。
现有的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表明,从我们的祖先由野蛮时代迈入文明时代的这一步起,就决定了此后几千年的基本政治格局:家天下和君主制。中国几千年的光荣与耻辱无不与此相关。但如何走到这一步,先贤们却有不同的看法。
孟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记宣传“性善”。他告诉人们,中国的家天下是温文尔雅地形成的:当年大禹东巡,死于会稽(今浙江绍兴),死前将天子之位授予自己的助手益。三年之后,益又主动将天子之位让给了禹的儿子启,自己则隐居于箕山之阳(又名许由山,今河南省登封市南)。启不但是禹的儿子,而且大贤大德,所以天下归心。(《孟子·万章篇上》)这是一个美好动听、令人感动的故事。而且,箕山也是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据称,当年尧要将天子之位让给许由,许由为了躲避,就隐居在这颍水之阳的箕山。孟子将益也“安置”在箕山隐居,是有深意的。当然,孟子并非第一个“性善论”者。最早讲述此类“禅让”故事的是《墨子》:“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尚贤上》)
与《墨子》《孟子》的看法不同,《战国策》的作者认为,启的王位是从益手中夺来的:禹在位时,不断委以儿子启重任,临死前却又宣布益为自己的接班人。益的威望不高,在禹身边的时间也不长,大小酋长不买他的账。在他们的支持下,启在禹死后不久即攻杀益而取其位。(《燕策一》)司马迁《史记》也持这一说法,并画龙点睛地加了一笔:“天下谓禹名传天下于益,已而实令启自取之。”(《燕召公世家》)《荀子》更完全否定有“禅让”之事:天子至高无上,没有“与让”的道理。(《正论篇》)《韩非子》更将舜、禹和汤、武并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说疑篇》)
但是,《战国策》《荀子》《韩非子》的说法不仅为后儒所忌,也不被当代历史教科书所采用。人们宁愿相信有尧、舜、禹温文尔雅的“禅让”,也不愿看到比比皆是的暴力和阴谋。这样既可以证明当时确实有“军事民主制”的存在,也有望为后世留下一个是非标准。但即使是所谓“军事民主制”,也是以军事实力为前提的。舜通过辅佐尧而积势,禹通过多年的治水,名望和实力大增。尧、舜年事已高,儿子无能,故舜、禹得以取而代之。在韩非子的眼里,这都是篡夺。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可以视之为军事民主制的传统战胜了世袭制的萌芽。在对武力的迷信方面,禹更超过尧、舜。刘向《说苑》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记载:“当舜之时,有苗氏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许,曰:‘教谕犹未竭也,究教谕焉。’而有苗氏请服。”(《君道》)就算刘向的这个说法比较接近事实,但如果没有禹的用兵主张的威慑,光靠舜的“教谕”,不知有苗氏会请服否?又据《国语·鲁语下》,禹继位后,大会诸侯于会稽,防风氏后到,禹即杀之,可见其独断的威势已有后世君主的风范。此后启断然攻杀益,实有其父之遗风。同时也说明,随着社会财富的积累和私有意识的加强,世袭的观念已经在武力的支持下战胜了军事民主传统。
美国著名人类历史学家摩尔根,在他的那部被马克思和恩格斯高度评价的《古代社会》中指出,世袭制的最初出现,最可能是由于暴力建立起来的,而不大可能是由于人民的心甘情愿。马克思在摘录这段话时,将其推向极致:“世袭继承制在凡是最初出现的地方,都是暴力(篡夺)的结果,而不是人民的自由许可。”看来,《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和《史记》的说法,比《墨子》《孟子》更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也更符合“国家”形成的规律。
如果将视野延伸,还可以从传说中进一步发现,华夏族的始祖轩辕氏黄帝也是以武力铲除异己的。黄帝和炎帝本为同胞兄弟,但性格各异,炎帝盛气凌人,黄帝将各方面关系处理得很好,并加紧训练军队。兄弟反目后,在阪泉连战三场。由于得到诸侯的帮助,黄帝大败炎帝,夺了他的部落,占了他的地盘。(《国语·晋语四》)后来,黄帝又带着中原各部落攻灭了三苗首领蚩尤,势力几乎扩大到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
不管经典文献如何说黄帝及尧、舜、禹、启的大仁大德,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们的地位都是以实力为基础,或者直接通过战争而取得的。后来的汤伐夏桀、武王伐商纣也一样。如果没有军事力量,即使仁德如孔孟,也只能摇唇鼓舌敲边鼓。可见,“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乃千古至理。
既然是战争,就需要权威和专断,而一旦国家的形成由军事征服来实现,一旦部落联盟或军事集团转化为国家政权,一旦部落首脑或军事首脑转变为国家首脑,君主专制的局面就形成了。从全球范围看,早期城邦国家,可能有过国民自治的方式,但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历史上国家的雏形,大抵都是战争机器。在中国境内,有文献记载的全国性大帝国的建立,乃至地方性小朝廷的组建,无不通过战争的途径来实现,或者以军事实力为后盾。因此,这些政权无一例外都实行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其权力结构,也是为维护这一体制服务的。
例外当然也有。秦亡后,项羽搞了大民主,分封十八位诸侯王,并且希望通过和刘邦谈判的方式结束战争、瓜分地盘,结果弄得身败名裂。五代时期的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主张中国境内大小政权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的,但宋太祖赵匡胤则认为,这块大地上只能是一人高卧,其余的只能匍匐在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见,“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早已成为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的意识。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一旦出现十日,不是由其中一个召集会议,讨论如何轮流出来,以免祸害人类,而是干脆造出一位后羿,将多余的九个一一射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集权意识,在传说和神话中也得到体现。
——选自方志远《明代国家权力结构及运行机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