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陶瓷文化源远流长。陶瓷的烧制、使用和品鉴的一系列用语,深入渗透到中国文论的建构当中,深远地影响中国文论的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
中国有悠久的陶瓷文化,有考古实物证明,也有早期文献依据。河姆渡出土距今约7000年的陶埙,是目前所知的最早的陶瓷乐器。(戴微著《中国音乐文化简史》)这样,东汉马融《长笛赋》描述上古音乐盛况,所谓“暴辛为埙。”就不再是文学性的虚构,而是历史真实场景的回响。《周礼·春官》:“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其中“土”就是陶制乐器。郑玄注曰:“埙,烧土为之,大如雁卵。”《说文解字》:“壎,乐器也。以土为之,六孔,字亦作‘埙’。”《风俗通·声音篇》:“埙,烧土也。围五寸半,长三寸半,有四孔,其二通,凡为六孔。”早期的音乐一般用于祭祀等国之大典,《礼记·郊特牲》所谓:“器用陶匏,尚礼然也。”郑玄注:“此谓太古之礼器也。”所以,陶瓷很早就成为重要的礼乐之器。基于诗乐不分的文化背景,我们可以说,陶瓷很早就参与中国文学话语的建构。陶瓷除了运用于祭祀大典等重要场合,也作为日常用品逐渐广泛使用。《周礼·考工》:“陶人为甗。”甗,是一种用于蒸煮的日用陶器,说明陶器又广泛地使用在日常生活当中。这样,上至国家大典,下到日常生活,都有陶瓷的身影,陶瓷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人们从各自的角度领悟到不同的文论思想。
富于哲思的人从陶瓷领悟到抽象的哲理。《道德经》十一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陈鼓应注云:“埏,和。埴,土,即和陶土做成饮食的器皿。”(陈鼓应著《老子注译及评介》)老子从陶瓷领悟到无用之用的辩证哲理。《荀子·性恶篇》:“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则瓦埴岂陶人之性也哉?”荀子由陶人制器,他想到的是人要不断通过学习去除本性之恶。
制作陶器,首先要有一个模型。《论衡·物势》:“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为形,以土曰型,以金曰熔,以木曰模,以竹曰范,四者一物而材异也。”由陶瓷的这个生产环节,人们想到文学要学习前人,要以经典为范式。刘勰所谓“熔钧六经。”(《文心雕龙·原道篇》)“设谟以位理。”(《文心雕龙·情采篇》)“熔范所拟。”(《文心雕龙·定势篇》)“熔铸经典之范。”(《文心雕龙·风骨篇》)其中“熔钧”“谟”(同“模”)“熔范”“熔铸”等词语就是来源于陶瓷设模制器的生产用语。
文学创作,要求作家在动笔之前,排除一切世俗的干扰,凝神静气。这样,作家的思维才能“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刘勰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篇》)“陶钧”本指生产陶瓷的转轮,这里比喻作文思维活动。
文学作品从构思到完成,要不断地打磨,就像陶泥初坯要经过晾晒、打磨、烧制一样。刘勰说:“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文心雕龙·宗经篇》)其中“极”字宋本御览六百八引作“埏”字,杨明照认为,御览本是。“作‘埏’,始能与下句之匠字相俪。老子第十一章:‘埏埴以为器。’河上公注:‘埏,和也。埴,土也。和土以为饮食之器。’荀子性恶篇:‘故陶人埏埴而为器。’”杨明照所说极是,“埏”原本就是泥瓦匠的生产活动用词。类似的还有“陶铸”一词,刘勰说:“陶铸性情,功在上哲。”(《文心雕龙·征圣篇》)“陶铸”本意即烧制陶瓷,如《庄子·逍遥游》:“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刘勰用来比喻文学去伪存真的复杂过程。这样,一个生产活动的日常用语自然到文论话语的建构之中。比如清代陈元辅说:“用典之法,须于平日多读书上博闻强识,融会贯通,将古人陈迹几经陶铸,千椎百炼而出之。”(《枕山楼课儿诗话》)也是这一话语转换的用例。
不同的作家,由于生活环境和社会阅历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创作个性。刘勰说:“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文心雕龙·体性篇》)《颜氏家训·慕贤》:“人在少年,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两段文字都用“陶染”一词。这就好比制作陶器,同样的陶土甚至同样的初坯,经过不同的陶工就会形成品质不同的陶器。元人《诗家一指》:“犹陶家营器,本陶一土,而等差非一。然有古型今制之别,精朴粗窳之殊,贵各有体用型制之似尔。诗则诗矣,而名制非一。”正是以陶喻文的生动言说。
从“陶钧文思”到“陶铸性情”,再到“陶然所凝”,陶瓷生产制作的一系列用语成了中国文学从构思、创作到鉴赏的文论话语。中国文论的陶瓷叙事,说明中国文论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鲜明特点。
(作者:吴中胜,系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