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塞万提斯一面明确否定了堂吉诃德的行为,讽刺了骑士道的荒唐可笑,另一方面他又借堂吉诃德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社会问题的诸多看法,并对堂吉诃德的理想产生着共鸣。这一矛盾态度下是他对于西班牙贵族社会纠缠不去的“家国情怀”,重振家族、重振国家,是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内心共同的愿望。
[关键词] 塞万提斯 堂吉诃德 家国情怀
塞万提斯对于堂吉诃德的态度一直是个有争论的话题,从情节内容来看,塞万提斯对于堂吉诃德和骑士道是持讽刺态度的。但是,正如许多研究者所认为的,塞万提斯在刻画着堂吉诃德荒唐可笑行为的表面下,不时表达出对堂吉诃德身上所具有的理想主义精神的赞赏。他借堂吉诃德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社会问题的诸多看法,特别是争取自由平等的理想,闪耀出人文主义的光彩。那么,该当如何看待堂吉诃德一面是作者讽刺、批判的对象,一面又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理想的寄托对象这一矛盾现象呢?本文尝试从“家国情怀”的角度来分析这个矛盾。
一、骑士小说盛行的背景
在古今中外历史上,经常会出现一个共同现象:国家经济繁荣、人民生活比较富足、市民阶层活跃的时代,为了满足市民精神消遣和想像的市民文学就会在城市里流行,而玄幻和冒险是市民文学中的重要题材。中国唐宋明清的经济繁荣期,城市里就流行过唐宋传奇、明清笔记小说、西游水浒、聊斋志异、三侠五义等文艺作品。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自改革开放以来,从80年代兴起武侠热到新世纪出现的灵异、修仙、穿越、盗墓等题材的小说风行几十年,都是在“盛世”这一背景下出现的文学现象。欧洲中世纪骑士小说也在相似背景下产生,正是融合了神话、冒险和爱情三种元素,成为西班牙在“盛世”时期为小市民们提供的主要精神消费品,和今天中国流行的武侠、玄幻、仙侠等都市文学类似,是满足小市民幻想的魔幻文学。当然,它的产生也有西班牙自身的特殊背景。
11至16世纪是骑士精神风靡欧洲的时期,其集中反映了欧洲贵族阶级的人生理想,成为一名骑士甚至是成为贵族的必备条件。西班牙当时这一倾向特别鲜明,因为中世纪西班牙人民为反抗阿拉伯人统治进行了收复失地的光复运动,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并且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时期,随着美洲大陆的发现,西班牙通过一系列殖民征服活动,为自己建立了欧洲霸主的地位,盛极一时,造就了它的“黄金时代”。而在光复运动和雄霸欧洲的过程中,西班牙主要依靠的是由小贵族阶层组成的骑士集团,这些骑士成为人们理想中的英雄。因此在中世纪的西班牙,骑士不仅是贵族的象征,也是西班牙鼎盛时期的标志。西班牙骑士小说,便是指15、16世纪在西班牙产生和流行起来的一种以描写游侠骑士生活为题材的小说类型。在这种小说里,小市民可以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武力超群的游侠骑士,携带一名侍从,仗剑策马,游历四方,为了伸张正义与鬼怪、巨人、巫师进行斗争,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并获得美女的爱慕,颇为类似中国当代武侠小说为市民构造的江湖世界,骑士小说成为当时西班牙贵族和普通市民们抢手的精神读物。
二、重振家国的情怀
但是在塞万提斯的书中,堂吉诃德生活在骑士小说已成明日黄花、骑士道也已经不再为人们所信仰的时代,他却为何仍然为之沉迷狂热?如果明确了骑士是西班牙贵族最风光时代和西班牙国力鼎盛时期的象征这一事实,就很容易理解堂吉诃德对骑士道的迷恋了。堂吉诃德生活的时代,正是文艺复兴运动开始后西班牙社会发生大变化的时代,许多旧的贵族家族走向败落,堂吉诃德家族就是这样一个走向败落的贵族家族。如她的侄女在和他争辩时所说,骑士是只有出身高贵的家族成员才能担任的,破落家族的人是没有资格做骑士的。堂吉诃德对于骑士小说的如痴如狂,对于自己成为游侠骑士的幻觉,反映的正是他内心对自己家族现有状况的不满和摆脱现有地位重振门庭的急切愿望。塞万提斯的家族状况也与此类似,其父是一位善于吟作歌谣的不得志医生,塞万提斯本人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社会边缘人,一生历经坎坷,有才难伸,甚至连养家都困难,还曾经三次入狱,《堂吉诃德》第一部就是在监狱中写出的。小说主要人物的思想动机往往可能反映着作者本人意识深处的秘密,塞万提斯未尝没有和堂吉诃德一样要振兴家业的愿望。
然而,重振门庭的愿望背后还带有更大的重振西班牙王朝的国家情怀在内。因为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生活的年代,也是西班牙整个国家出现大动荡、大转型的时代。在菲利普二世时期,由于欧洲强国的威胁和内部经济危机、人口压力、瘟疫和叛乱,西班牙正从一个欧洲霸主向欧洲二流国家的地位滑落。随着国力的衰弱,骑兵已经逐步被淘汰,塞万提斯就主要生活在西班牙由盛转衰的这一转折时期。正如威廉·埃金顿所说:“西班牙是当时最强大的帝国,阿尔卡拉埃纳雷斯堡(Alcalá de Henares)是一座大学城,坐落在帝国的中心,1547年,塞万提斯出生在此地。他去世于1616年。在他生活的时代,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给欧洲社会和他们的殖民地后代的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1]著名历史学家J.H·埃利奥特(J. H.Elliott)也提到过:“16世纪晚期的危机斩断了塞万提斯的人生,正如它斩断了西班牙的命运,一边是英雄主义的岁月,一边是desengaño(幻想破灭或失望)的日子。”[1]一旦国家走向衰败,“盛世”风光不再时,文学上此时也会产生与之相应的变化。人们由于要面对日益严峻的社会现实,对魔幻文学所营造出来的浪漫世界逐渐丧失兴趣。随着骑士、骑士道都沦为了被大众所抛弃的时代古董,骑士精神也和贵族阶级一样日益受到人文主义者的怀疑和批判,骑士文学也自然逐渐失去了它的市场。这时严肃的现实主义文学可能会成为文学主流,塞万提斯就创作出了《堂吉诃德》和《警世典范小说集》两部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中国这几年的电影市场里,好莱坞超英电影越来越不受观众待见,反而是一些刻画现实生活、揭露现实问题的国产电影屡创票房高峰,背后道理与此相似。
而堂吉诃德固执地迷恋着骑士小说,立志要在国家恢复骑士道,扫除不义的黑暗现象,这些想法既是对于重振家族的渴望,也表达着他对复兴国家、重返辉煌盛世的强烈愿望。小说里介绍堂吉诃德对骑士小说里感到最痛快的情节是古代英雄蒙塔尔瓦盗走了摩尔人的默罕默德纯金塑像,[2]从中可以看出堂吉诃德对于曾经占领过西班牙的摩尔人的民族仇恨。他决心要做游侠骑士游历世界的动机主要就是两个:“一来可为自己扬名,二来可为国家出力。”[2]这里面包含着为家族和国家献身的双重目的。塞万提斯虽将他的具体行为视为荒唐,却可能具有和他相似的重返盛世的家国情怀。在他的诗歌里,不时流露出对于国家昔日荣耀的怀念以及辉煌不再的凄楚,如“绚丽春色变成寒冷的严冬,欢快舒畅让位于嘤嘤哭声,人间正道转瞬大厦已倾。”“西班牙正在死神怀抱呻吟,上帝怎能任它悲伤沉沦。”“须预料转瞬之间灾祸突发,乾坤将颠倒局面急转直下,谁人又能遏止气数变化?”“何处去了他那昔日的威武?他曾身经百战从没有屈服!精美的铠甲也令人难忘。至尊的苍天及时给以抚慰,大人本身便是造物的赏馈,助他重振尊严再造国威。从今之后他必将重整王冠,更加富丽堂皇光辉而灿烂,面对太阳神也无须汗颜。”“从今往后西班牙抛去忧愁,惨烈的哭嚎不在胸中滞留,嫩绿的桂冠重新戴上头。”[3]塞万提斯对堂吉诃德的矛盾态度正是他对于昔日西班牙王朝和贵族们的矛盾心理的反映。在理智上,他知道旧的西班牙社会和贵族们应该和骑士小说一样受到批判;从感情上,他又和堂吉诃德一样怀念那个强盛的时代,怀念贵族的荣耀时代。堂吉诃德的骑士道理想虽然在塞万提斯的理性里是荒唐可笑的,但他的为复兴国家而奋斗、“拯救世人于苦难之中,以尽游侠骑士的义务” [2]的贵族精神却深受他本人的欣赏,从而引发了情感的共鸣。因此,堂吉诃德一面是作者借以寓托旧文化已经过时可笑的人物形象,另一面又是抒发作者本人政治理想的传声筒。这种矛盾背后传达出的正是塞万提斯对于贵族时代的西班牙爱恨交织的“家国情怀”。
三、文人对“家国”的矛盾情感
古今中外,大凡一个国家处于由盛转衰的时节,都会出现很多怀抱浓厚家国情怀的文人对于所处时代呈现出理智与情感的矛盾,特别是从原本的上层贵族地位滑落到社会中下层的人士,以及一批被社会主流所排挤打压的边缘文人,他们对家和国所秉持的态度较为复杂。因自身遭际而看到了社会的黑暗,愤恨世道的不公,认为这个社会罪有应得;又因想重振门庭而挽救国家和已经没落的阶级,回归旧贵族的太平盛世。一方面认识到了社会的种种腐败黑暗完全是由于现有统治阶级自身的不仁不义所造成,另一方面当旧的社会体系开始礼崩乐坏之际,他们又像失去了家园的游子一样茫然无可依靠。这种复杂的感情在大量文学作品中得到过表现,如唐朝走向衰落后白居易所写的《长恨歌》,一面批判唐玄宗杨贵妃的荒淫误国,另一面还因对大唐盛世的怀恋而歌颂两人的爱情。经历了明清鼎革的孔尚任在《桃花扇》里一面揭露明王朝下统治阶级的种种腐朽嘴脸,一面又抒发明亡后的遗民心态,小说结尾的“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4]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身处大时代变局之下个体对于家国无据的凄惶心理。曹雪芹在乾隆晚期写出的《红楼梦》里一面批判了封建大家族内部的种种黑暗现象、描绘了封建王朝江河日下走向衰亡的历史命运,另一面他又处处表现出对于这个大家族花团锦簇生活的恋恋不舍,还幻想通过“补天”来延续封建家族的气运。这种理性与情感的矛盾一直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家的心理里呈现,而且多是在国家盛衰交替之际呈现。
塞万提斯作为一位欧洲的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家境败落、身世坎坷的贵族士绅,又生活在西班牙由盛转衰的转型时期,同样对于他的国家和阶级产生出如此的心理。在小说结尾,塞万提斯让堂吉诃德恢复清醒,明确否定了骑士小说和骑士道,这反映出他也知道西班牙要振兴,不能再通过简单恢复过去的文化、制度来达到目的的,贵族和骑士已经是过时的事物了,只有通过改革,接纳新的事物。然而,这个新事物在何方呢?塞万提斯和孔尚任一样具有“家在何处?国在何处?”的茫然。只不过他没有像中国文学家那样直接用悲剧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而是采用了喜剧的形式,塑造了两个看似滑稽的人物—堂吉诃德和桑丘,用他们的故事给当时大多数读者带来了无数欢乐。然而,这看似喜剧的作品实则是一幕大悲剧,悲剧性在于,全书中只有一个人具有为正义而奋斗的信念,而这个人偏偏是个疯子。堂吉诃德要么只能在“疯子”的状态下为维护旧的信仰而去与这个罪恶的世界进行螳臂当车般的搏斗,最后总是被现实摔打得遍体鳞伤;要么终于从旧信仰的迷梦中清醒了过来,但于塞万提斯而言,主人公的清醒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如果他仍然怀抱着昔日的一腔热血,那必然将在鲁迅所说的清醒后却无路可走的痛苦中煎熬一生,还不如继续做一个“疯子”快乐;如果他连昔日的理想和热血都一并抛弃了,从此倒是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然而他将再也不是那个胸怀正义、立誓扶弱济困的战士了。塞万提斯无法给堂吉诃德提供一个既能从骑士道中清醒又能保持自己正义信念的道路,这也许是由于时代根本无法给塞万提斯提供这样一条光明大道。在国家盛衰之际,新的社会仍然在母腹中酝酿,尚未脱胎而出,意识到社会黑暗的人因为看不到希望而倍觉痛苦。“旧家国”正在崩溃,“新家国”不知何年何月到来,个人要么就像堂吉诃德去为“旧家国”而进行可笑的奋斗,要么就只能与世浮沉,无所作为。也正因此,塞万提斯才给堂吉诃德安排了一个既恢复清醒又同时去世的结局,他实在无法想像堂吉诃德清醒后该如何在这个世道生活。
四、结语
“家国情怀”是理解堂吉诃德行为动机的一个视角,也是理解塞万提斯对于堂吉诃德真实态度的一个视角。塞万提斯明确否认了骑士道和堂吉诃德的行为,揭露批判了西班牙的贵族社会,但是对于作为西班牙鼎盛时代的象征—骑士精神,他和堂吉诃德一样充满感情。虽不赞成堂吉诃德的行为,却对他的理想抱负不无同情。和堂吉诃德一样,塞万提斯渴望一个正义降临大地、弱者不再受到欺凌的太平盛世重新出现。
参考文献
[1] [美]威廉·埃金顿.发明小说的人:塞万提斯和他的时代 [M].熊亭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2] [西]塞万提斯.堂吉诃德.[M].屠孟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 [西]塞万提斯.哀叹死亡倏忽而至,王后陛下晏驾的五行诗.塞万提斯全集第一卷[M].杨绛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4]孔尚任.桃花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