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故事里,貂蝉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史书上不见其名,虚构的一介妇人,在汉末乱局中导出反转剧情,将女色与谋略、污秽与正气、江山社稷与家国大义,逐一写入国人的历史记忆。这些都是完形填空的关键词,而最关键的是,纤纤女子成了撬动历史的杠杆。
二十四史除了“后妃传”和“列女传”,妇人难容一席之地。范晔 《后汉书》始设“列女传”,有意“摉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专在一操而已”,其中列入班昭、蔡琰(文姬)这样以才学著称的女子。但以后诸史所称“列女”,基本不外乎贞洁孝道、相夫教子之类。陈寿《三国志》成书在范书之前,蔡文姬之事一笔未提。说来文姬归汉还是曹操一手操办,她是曹操颇为看重的才女。《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曹操征汉中,行次蓝田蔡邕庄特意去看望蔡琰,其中就采用了《后汉书·列女传》的材料。
《三国志》不设“列女传”,除各志“后妃传”人物,极少提及其他妇人。而《三国演义》则不同,出场的女性虽亦不多,终有几个性格鲜明的妇人形象。小说问世距陈寿撰史已逾千载,前后不是一个时间轴,女性之社会参与度应有所提高。之前,唐代传奇文多有精彩的女性叙事,而元杂剧的旦本戏更以表现妇人内心世界见长。性别亦自成为一种主题或修辞方式。不过,《三国演义》是“讲史”,是战争与王朝兴替的宏大叙事,跟“烟粉”“灵怪”一路话本小说大相径庭,也就是说,女性入戏须有特殊路径,需要承载有别于日常阃闱的叙事功能,而貂蝉恰好就是这样一个被选定的角色。
不用说,美女貂蝉是《三国演义》最生动的女性角色。王司徒用貂蝉作连环计之纽结,以其美色设局,将吕布与董卓诱入彀中,并成功地使吕布倒向反卓阵营。毛宗岗在小说第八回总评中这样褒誉貂蝉—
十八路诸侯不能杀董卓,而一貂蝉足以杀之;刘关张三人不能胜吕布,而貂蝉一女子能胜之。以衽席为战场,以脂粉为甲胄,以盻睐为戈矛,以笑为弓矢,以甘言卑词为运奇设伏,女将军真可畏哉!
将貂蝉喻为“以衽席为战场”的“女将军”,直言色相为擅场,未免有些低俗,却是话糙理不糙。在男权时代,妇人没有入仕之途,甚至没有正常的事业与地位,除了身体与美色,没有其他可凭借的资本。然而,正是这么个纤纤女子瓦解了董卓与吕布的父子关系,改变了董卓柄国的恐怖局面,说是权力游戏中的大杀器并不为过。
貂蝉其人虽不见于《三国志》等史著,却并非小说家凭空虚构,这个人物略有原型,是从董卓身边的侍婢而来。《魏志·吕布传》谓:“[董]卓常使[吕]布守中,布与卓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不自安。”《后汉书·吕布传》亦称“[吕布]私与傅婢情通”。吕布如何从“心不自安”到“手刃刺卓”,其中必有诸多关节,史书未予交代,只是语焉不详地归咎于某个婢女。当然,不妨想象这侍婢亦是董卓所爱,绝非一般粗使丫鬟,亦颇有心计。历史书写容有缺省之处,自然而然被文艺家想象所填补。
元刊《三国志平话》中,此女已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但不是作为董卓身边的侍婢,而就在王允府上。她姓任,小字貂蝉,关西临洮人,原本就是吕布的妻子,战乱中夫妻离散。至于怎么到了王允这儿,其身份是婢女还是歌伎,都没说起。平话行文简率而粗糙,通常是仓促地表达某个意思,大致能看懂。比如,说到王允宴请董卓,“令数十个美色妇人,内簇貂蝉,髻插碧玉短金钗,身穿缕金绛绡衣,那堪倾国倾城。董卓大惊,觑移时,自言:‘吾室亦无此妇人!”董卓盯着人家瞧了半天,已是垂涎三尺。王允稍后又宴请吕布,弄出个夫妻相认的场面,可他借口已收貂蝉为女,没让吕布把人带走,说是另择吉日良辰送女上门。可是,转身就将貂蝉送入董卓宅内。
王允这一手可谓诡诈而龌龊,但既然诉诸除凶诛恶、重扶社稷之大义,这连环计就被视为扭转乾坤的大智慧。三国之谋略叙事本来就导入“去道德化”的语境,诸镇讨卓后的乱局亦如战争状态,此际任何手段似乎并不影响人物道德操行—诡诈之术本是兵家常道。
不出两日,吕布从曲江回到太师府,撞见貂蝉从屋里“推衣而出”,直是怒不可遏,立马提剑入堂,刺死尚在酣睡的董卓。
平话的草率叙述奠定了连环计的基本布局,元杂剧无名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见胡世厚主编《三国戏曲集成》第一卷,复旦大学出版社二〇一八年版)大体承袭平话的故事框架,不过元剧情节相当丰富,除卓有一个逐步推进的过程,不是一上来就把人杀了。
元剧《连环计》是末本戏,剧中王允是主唱的正末,与扮作冲末的太尉杨彪、学士蔡邕合谋做局除卓。有意思的是,设计吕布与董卓反目相噬竟是蔡邕之策。勾栏瓦舍的“讲史”往往不按史书讲法,做话本的做剧本的,都自有一套。按史书记载,蔡邕反对诛杀董卓,因受董卓知遇之恩,其死后为之叹惜,惹恼了王允。已是大权在握的王司徒不顾众臣求情,竟将蔡邕给杀了(见《魏志·董卓传》裴注引谢承《后汉书》和《后汉书·蔡邕传》)。杂剧将蔡邕拽入反卓阵营,大抵是借用此公德才声望,亦从情节调度考虑,表明这事情并非王允一己之愿。后边还有他大派用场之处,当杨彪、王允等计议已定,吕布、李肃在银台门下藏伏,让蔡邕去请董卓入朝受禅(诓称献帝欲禅位)。此剧“连环计”首尾都是蔡邕的戏码。
董卓权势大,吕布天下无敌,强强连体,谁能破局?蔡邕起初就想到须从内部破壁,董卓只能死于吕布之手。可是,谁能搞定吕布?石头剪刀布缺一环,王允一时亦束手无策。直到在后花园遇貂蝉,才知这一环就在这妮子身上,如唱词云:“这的是天意随人转……谁承望俺家里,搜寻出这美女貂蝉。到来日开筵,向脂粉丛中倒暗暗的藏着征战。”
拜月焚香之际,从丫鬟嘴里道出,貂蝉正是吕布之妻,自临洮府与夫主失散,尚不知吕布下落。这是承袭《平话》的说法。但在王允逼问之下,貂蝉身世有了更详尽的陈述:
您孩儿不是这里人,是忻州木耳村人氏,任昂之女,小字紅昌。因汉灵帝刷选宫女,将您孩儿取入宫中,掌貂蝉冠来,因此唤作貂蝉。灵帝将您孩儿赐与丁建阳,当日吕布为丁建阳养子,丁建阳却将您孩儿配与吕布为妻。后来黄巾作乱,俺夫妻二人阵上失散,不知吕布去向。您孩儿幸得落在老爷府中,如亲女一般看待……
貂蝉继而诉说日前在看街楼上所见,“一行步从摆着头踏过来,那赤兔马上可正是吕布”,她有些疑惑,心中却煽起夫妻团聚的希冀。杂剧跟《平话》一样,貂蝉早已配与吕布,先用这层夫妻关系将她拴住,听命于王允的貂蝉必能让吕布听命于她,这是话本和剧本叙事的底层逻辑。小说为何抛弃了这个前提,后边再说。
对了,她还提到曾被选作宫女的身世,貂蝉这名字也有来历,缘自“貂蝉冠”。所谓“貂”“蝉”二物都是皇帝近侍的冠饰,《续汉书·舆服下》:“侍中、中常侍加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艺文类聚》卷四十八引环济《帝王要略》、应劭《汉官仪》称,貂蝉冠多为侍中所用,有曰“秦始皇破赵,得其冠,以赐侍中”云云。但有一点,貂蝉冠又称“貂珰”,后汉中常侍由宦官专任,貂珰亦为宦官代称。貂蝉在宫中“掌貂蝉冠”,什么意思?肯定不是端茶送水侍候娘娘的差事,此女抑或亦曾置身后妃、外戚、十常侍的连环杀局中。杂剧将她“掌貂蝉冠”的宫中伐阅代入凤仪亭的父子相争,或有舛互相映之趣。
从平话、杂剧到小说,都有王允府中后花园的一出,这是一折重头戏。正是在貂蝉的叹息声中,王允发现此女可为除卓之用。但三者写法各有分教:
一、平话是极简主义的概述,交代机窍就在人物关系中。王允到后庭闷坐,忧虑献帝懦弱董卓弄权,那边貂蝉焚香祷祝丈夫平安。听说吕布是她丈夫,王允心中窃喜:“安汉天下,此妇人也!”不过,王允许诺貂蝉夫妻团聚,却将她送入董卓府中,不说是什么机关套路,也不说貂蝉有何想法。她怎么想不重要,教她怎么做就行。
二、杂剧趋于复杂、细腻,分明显出塑造人物的意图。此处二人对白,俨然包含“家”“国”一体的伦理思维。王允上来就说:“孩儿,你若依着您父亲一桩事呵,我便着你夫妻每团圆也。”提出这先决条件,还是一种利诱手段。不过,王允转而举述春秋专诸之妻、本朝王陵之母的例子,对貂蝉晓以大义,坦露“阴图董卓,重整朝纲”的心迹。貂蝉回答只是干脆:“父亲,我随你,要孩儿怎的?”这果敢的表态,只是听命而已。这里嵌入了多重轴心—夫妻 / 父子 /主仆 / 君臣,貂蝉被置于一整套家国伦理的叙事语境,当然只能扮演义无反顾的角色。
三、小说重新设计貂蝉形象,凸显其主动性。貂蝉与吕布本不相干,没有思夫一说。为何在此长吁短叹,却是忧主人之所忧。王允追问之下,回答说:“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这跟平话、杂剧里的貂蝉截然不同,此女已是深明大义,自有主张。王允将心里的谋划向她和盘托出:“今欲用连环计,先将汝许嫁吕布,后献于董卓,汝于中取便谋间他父子反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明摆着是要她舍生取义,貂蝉慨言:“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这就有点古义士之风。小说家此处摹仿太史公笔法,貂蝉之于王允,有如专诸之于公子光,豫让之于智伯。
小说撇除了貂蝉与吕布的夫妻关系,是要强调貂蝉的自主性超越性;其自愿入局,不啻设定了“先天下之忧而忧”之人格标准。
不过,有一点并未改变,她依然是王允棋局中的一张牌,将她作为诱饵抛出去,制造董卓、吕布二虎争食的局面。之后,灭了董卓,貂蝉便跟吕布做了夫妻(小说中吕布妻为严氏,貂蝉只是妾),嫁鸡随鸡自是后话,说到底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后边的故事里,貂蝉就不再有那种抢眼的戏码了。
貂蝉和连环计,国人耳熟能详,是《三国演义》流传最广的关目之一。这里有一个问题:翦除董卓,重扶社稷,可谓厥功甚伟,可是人们并未将貂蝉视为巾帼义士。让人津津乐道的只是貂蝉的美色(与西施、王昭君、杨玉环同列古代四大美人),却并非此女拯救汉廷危机之大功。受众印象至深的只是其色伎俱佳,是凤仪亭下依布偎卓莺语巧啭的两头周旋,人们很难从正面去理解毛氏“以衽席为战场”那句话。以身体色相救世,是否包含自我救赎之义?未见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从平话、杂剧到小说,貂蝉的形象虽然逐次提升,总还是不能抹去以色谋局的污秽。
“一个眼传情羞掩芙蓉面,一个坐不稳难登玳瑁筵。则见他佯带酒推更衣且宽转。”杂剧中从王允眼里看去是这样一种场面,小说中以另一种视角的描述亦复相似。此类带有色欲的轻佻修辞只能与崇高、正义拉开距离,往往消解于猥言秽语的戏谑之中。
这里,很难说是受众的误读,还是叙事意图本身之谬误。从接受层面来说,让人记住的是貂蝉的行为过程,杂剧和小说并未充分描述筵席和衽席间种种情态,但受众凭借想象亦不难加以补充。至于关乎江山社稷的动机,很容易被悬置或淡忘,或者只将扶危匡时之谋算在王允头上。归根结底,其行为本身亦消解了应有的正义之义。尽管正邪对抗的叙事语境给谋略运作提供了“去道德化”的合法性,而那种色诱伎俩,终究未能摆脱为人不齿的难堪。有一种理论认为,伟大作品往往带有一种“不纯性”,貂蝉的叙事歧义或可作为一例。
以妇人做局,让美女执殳“为王前驱”,其实早有先例。越王勾践将西施献与吴王夫差,道理是一样的。史家称道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西施以色相赚吴却不能彪炳千古,何也?唐人皮日休诗曰“越王大有堪羞处”,是谓不甚光彩。太史公作《越王勾践世家》,只说勾践“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只字不提西施,隐去了“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的故事。
说来,三国事涉江山美人不唯貂蝉一例,《蜀志·先主传》记载刘备得荆州后,“[孙]权稍畏之,进妹固好”。小说演绎成周瑜诡计,欲借招亲诱捕刘备换取荆州,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又,《魏志·武帝纪》《后汉书·皇后纪》谓:建安十八年秋,曹操将三个女儿送进宫里,翌年拜為贵人。后来伏皇后被弑,其中一女被立为皇后。这当然是曹操控制献帝的手段,小说亦借此做文章。嘉靖本说到曹丕禅代之事,献帝抱怨曹魏篡汉,曹皇后便帮着曹家人说话,称汉家天下也是劫掠秦朝而来。毛本此节在第八十回,反转为曹皇后怒斥曹丕与臣下“共造逆谋”。正反两面都是江山社稷。
女色进入谋略运作,积累了瓦解男权帝国的历史经验,在文学叙事中一再被复制。
吕布殒命白门楼之后,曹操班师回朝,小说提及“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这是毛本第二十回中的陈述。嘉靖本此句作“[曹]操将吕布妻小并貂蝉载回许都”,罗贯中原本在此交代貂蝉被曹操掳去了许都。毛宗岗故意抹去貂蝉,还在句后夹评中说:“未识貂蝉亦在其中否?自此之后,不复知貂蝉下落矣。”前边第九回总评中,他早为貂蝉隐退做出安排,特意提示:“吕布去后,貂蝉竟不知下落。何也?曰:成功者退。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妙在不知下落。若必欲问他下落,则范大夫泛湖之后,又谁知西子踪迹乎?”毛宗岗既将貂蝉作为除凶诛恶的义士,以为“事了拂衣去”是最好的安排。他这招还是俗套,真要摆脱其中的污秽之义,不若按马致远《汉宫秋》刻画昭君的悲剧手法,城破之际让她投护城河自尽才是。
然而,世人岂能忘却貂蝉倾城倾国的绝世美色,不可让她不明不白地消失,故而民间便有所谓“关公斩貂蝉”的续貂之说。这个传说大抵来自杂剧,元剧有无名氏《关大王月夜斩貂蝉》(《晁氏宝文堂书目·乐府》 《也是园藏书古今杂剧目录》著录),明剧亦有无名氏《斩貂蝉》(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具品》著录),可惜今皆不存。但据剧目胡乱推测:貂蝉被掳去许都后,又被曹操送给了关羽。关羽滞留曹营时,曹操对他是百般笼络,平话和小说都有送美女十人的说法,杂剧或以貂蝉置换了那美女十人。关老爷为何要斩貂蝉,只能归咎于“红颜祸水”,留不得也,民间传说固有不同版本,大抵从这上边解释。
关于“斩貂蝉”之来由,明人胡应麟有个奇怪的说法,《庄岳委谈》云:“斩貂蝉事不经见,自是委巷之谈。然[关]羽传注称:羽欲娶[吕]布妻,启曹公。公疑布妻有殊色,因自留之。則非全无所自也。”(《少室山房笔丛》正集卷二十五)这是说关羽想娶吕布妻(貂蝉),而曹操见女的漂亮自己留下了。可如此说来,“斩貂蝉”之说还是莫知所自,难不成关羽索妻不成打上门去把人杀了?不过,胡氏之说显然是张冠李戴,原本《蜀志·关羽传》裴松之注引《蜀记》是这样说的:
曹公与刘备围吕布于下邳,关羽启公,布使秦宜禄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许之。临破,又屡启于公,公疑其有异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
关羽惦记的是吕布手下秦宜禄之妻,他给胡乱安上了貂蝉。清人王士禛嘲笑胡应麟“自负博辩,然舛讹复不自觉”(《香祖笔记》卷三)。不过,貂蝉不露面总不是个了局。后来的事情大抵以讹传讹,瓜皮搭李树也不是没影的事儿。反正关羽是看上了人家老婆,吕布的赤兔马是归了关羽,未尝不可将貂蝉一并收纳。秦宜禄前妻杜氏据说是归了曹操,应该就是《魏志·武文世王公传》提到的曹林、曹衮的生母杜夫人。
貂蝉到了关公府上总不能没有故事,她已成了窝里权斗的符号。不知哪天又带了梅香在后花园焚香拜月,黑灯瞎火让关老爷撞见,怕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就把她咔嚓了。
香消玉殒,一死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