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祥:论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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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祥  

 

齐泽克在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的基础上,认为面对当今资本主义所不能解决的四种对抗,我们仍然需要求助于共产主义的理念。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有四个基本维度:首先,齐泽克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和全球危机批判的基础上提出共产主义理念的必要性;其次,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是针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乌托邦的批判,是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再次,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的革命主体是新型的无产阶级,也就是每一个处于资本主义统治下的个体;最后,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提出了一种末世论时间观,认为接受共产主义的理念就要积极地采取行动,站在未来可能发生灾难的立场上积极地干预现在,为现在植入一种新的可能性。与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相比,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显得更为激进,但是却存在着许多模糊性和摇摆性,特别是在共产主义的主体观上,陷入了一种空想,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反思和批判。

一、齐泽克的资本主义批判与共产主义理念

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齐泽克政治理论中的主要内容。在齐泽克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尽管仍然具有活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应该受到批判,恰恰相反,我们应该坚持不懈地对之进行批判。基于这一基本的立场,齐泽克坚决反对福山的历史终结论。齐泽克的基本思路是,“9·11”事件和2008年的金融危机证明,资本主义已经面临死亡的绝境,那么替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就是共产主义。齐泽克旗帜鲜明地指出,他在本书中选择的立场是共产主义的立场:“本书所提供的不是一种中立的分析,而是一种参与的和极端‘偏见的’分析——因为真理是偏见的,只有当人们选择立场后才是可理解的,并且因为这个原因而同样是普遍的。在此我所选择的立场是,共产主义的立场。”齐泽克的共产主义可以从永恒理念的角度来理解,借鉴阿多诺在谈及黑格尔时所说的,齐泽克认为,今天的关键问题不是在于共产主义的理念在今天是否仍旧有意义,而是在于从共产主义的视角应该如何看待我们今天的世界。齐泽克指出:如果共产主义是一个‘永恒’理念,那么他就作为黑格尔的‘具体普遍性’运作:它是永恒的,但它不是在可以应用在任何地方的一系列抽象-普遍特征的意义上是永恒的,而是在它必须在每一个新的历史情境中被再发明的意义上是永恒的。”

在齐泽克看来,共产主义不能被简单的否定和丢弃,相反,正是在资本主义最近的发展中,提出了对共产主义的进一步的要求,人类面对自己所面临的这些重大的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不得不再一次地求助于共产主义的理念。按照齐泽克的看法,这些问题包括以下几种主要的对抗:“存在着四类这种对抗:生态灾难的正在逼近的威胁;相关于所谓知识财产的私有财产概念的不恰当性;新技术-科学发展(尤其是在生物基因学中的)社会-伦理含义;以及,最后但绝非不重要的,种族隔离的新形式的产生,新的隔离墙和新的贫民窟。”齐泽克还指出,最后一类对抗是与前三类在性质上不同的对抗。前三种对抗指明了人们在社会中共享的共同物的不同的方面,也就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共享而不能被某些人独占的方面。齐泽克认为,对这些共同物的共同占有,构成了对共产主义的必然的指涉,即引入共产主义的理念,复兴共产主义成为必然的要求。齐泽克写道:“我们确实不应该丢弃无产阶级的概念或无产阶级立场的概念;相反地,当下的连接迫使我们将之激进化为超越了马克思想象的存在层次。我们需要一个更为激进的无产阶级主体的概念,一种被还原为笛卡尔式我思的稍纵即逝的点的主体概念。”因此,齐泽克认为,自己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找到了一种新的革命的主体,这个主体不是某个特殊的阶级,而是各个阶级的联合。追随阿甘本的神圣人概念,齐泽克认为在当今的社会中,我们全都变成神圣人,也就是一无所有的空洞的观念上的人,因为我们被剥夺了其生存依赖的实体。因此,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当下,我们仿佛处于一种末世之中。

在齐泽克看来,正是这种末世使我们必须采取积极的应对措施,因为末世论的时间观念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时间观念。它既不同于传统的时间观,即时间无始无终,始终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也不同于现代的线性时间观,即人类始终从简单向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逐步发展的线性时间观。末世论的时间观,是 “‘时代终结的时间’,是紧急时间,是‘例外状态’的时间,在这个时候终结迫近了而我们只能为之做准备。也就是说,面对这种末世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一种预备式的政治行动。

二 、齐泽克共产主义理念的基本维度

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是在对当今资本主义社会和全球危机的批判基础上提出来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其共产主义理念的核心内容。齐泽克的的基本思想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的到来,全球资本主义的金融危机的到来,证明了资本主义社会所存在的危机在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领域之内是无法解决的,因此必须求助于共产主义。齐泽克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存的四类对抗的论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做了强有力的批判,并指出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消灭这些对抗。

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是在对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乌托邦的批判基础上提出来的,它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的批判。齐泽克将福山的理论称作“意识形态的乌托邦”“自由民主的乌托邦”,其实质就是为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辩护。“嘲笑福山的“历史的终结”概念是容易的,但是今天的大多数人们都是福山主义者,把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作为最好的可能社会的最后公式来接受,以至于人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使其更为公正,更为宽容,如此等等。”对这种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的乌托邦精神,齐泽克称之为资本主义的新精神。资本主义的新精神就完全地转化了60年代反资本主义的修辞,它保留了反资本主义的话语,但是却完全将资本主义合法化。但是,这种自由资本主义的乌托邦,这种资本主义的新精神,只是暂时悬置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当真正的危机到来的时候,这种资本主义新精神的虚假性就立即被揭穿了。生态危机、粮食危机、种族隔离、能源危机,面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只有从坚决超越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坚决地拥抱共产主义理念,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齐泽克试图通过对当代社会的分析找到一个新的革命主体。齐泽克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的概念基础上,试图为其填充新的内容。齐泽克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重述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但是他的无产阶级概念是对当今末世论危险的应对之策略,随着危机的临近,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无产阶级,我们都变得一无所有。在革命主体的选择上,齐泽克说“我们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人”,表达了其对革命主体的基本理解。在这一问题上,齐泽克实际上潜在地以他那个著名的行动概念的理解为基础,大致意思是说,我们不能等一切就绪再去行动,我们不能等待知道了一切再去行动,而应该立即、马上采取行动。至于行动的人,我们也不能到处去寻找了,我们自己就是那个行动的人。

共产主义的指向当然是未来,那么齐泽克对于这种指向未来的共产主义如何来理解,他所理解的未来又是怎样的呢?首先,齐泽克明确地反对关于未来的乌托邦思想,反对任何形式的乌托邦,尤其反对将共产主义理解为乌托邦。齐泽克认为,在对未来的理解上,首先要否定我们是历史的工具,历史是通过我们而实现其目的的历史目的论的观点,这实际上是把历史看作某种大他者,而大他者并不存在。齐泽克也否定了对历史开放性的理解,即我们可以将历史看作某种多种选择的可能性空间;相反地,齐泽克肯定了迪皮埃和巴迪欧的时间理念,即要引进一种新的时间概念,这种概念就是迪皮埃所谓的“谋划的时间”:“ 我们必须引入一种新的时间概念。迪皮埃称这种时间概念为‘谋划的时间’,是关于过去和未来之间封闭循环的时间:未来是被作为原因的我们过去的行动生产出来的,而我们行动的方式是被我们对未来的预测和我们对这种预测的反应决定的。”这就是齐泽克对未来的理解,他将未来看作某种必然发生某种灾难性结果,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针对这种灾难性结果而采取的行动。接受共产主义的理念决不意味着消极地等待共产主义的发生,而是积极地采取行动,站在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的立场上积极地干预现在,为现在植入一种新的可能性。

对齐泽克而言,共产主义的理念从来都没有远离过,而是始终在场的。在这一点上,齐泽克对共产主义理念的理解,与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中所提出的幽灵式的共产主义理念相似。但是,齐泽克更强调的是,在坚持共产主义理念的基础上,要真正地实施一种革命,即建立一种新的秩序,这种秩序,齐泽克将其称之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就此而言,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的理念是更为激进的。为了更加深入理解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我们可以将齐泽克与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进行比较。

三、巴迪欧与齐泽克:齐泽克共产主义理念的反思与批判

在巴迪欧看来,应该从政治、历史和主体三个方面来理解共产主义理念。巴迪欧关于共产主义理念的论述尽管比较复杂,但是其主要的脉络还是比较清晰的。他最后强调指出了其对共产主义的明确的界定。巴迪欧运用拉康的三界的术语来说明其共产主义的理念。“真理是政治的实在界,历史作为特殊名称的仓储就是象征界。共产主义观念的意识形态建构就是把政治的实在界想象地投射到历史的象征界中,其中包括经由一个特殊名字的无数大众行动的再现。共产主义观念的作用就是支持个体结合进真理程序中,也就是授权给个体,使他或她能以自己的判断来超越国家主义的束缚,成为真理身体或可主体化身体的一部分。”在巴迪欧那里,共产主义理念为个人提供了一个观念框架,当事件发生时,也就是当不可预料的真理事件到来时,个体能够在这个共产主义理念的基础上做出选择,主体化为主体,成为真正革命的主体。这也是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的主要意图。总结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他实际上是想要通过一套理论体系,通过一套知识建构或者意识形态建构,建构一个共产主义理念,而在这个共产主义理念的指引下,个体就能够接受共产主义理念,将自己主体化为共产主义的革命主体。就革命主体的而言,巴迪欧强调在事件中建构主体,生成为主体,强调主体化的过程。而齐泽克对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既有借鉴的成分,也有很多不同,因此对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进行了批判,突出地表现在二者具有不同的主体观。

齐泽克接受了巴迪欧的“共产主义假设”,但是认为不能以康德式的方式把共产主义理解为一种规范框架,而是应该坚持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是一种运动,是对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对抗的批判:“人们更应该维持产生了对共产主义之需要的一系列现实对抗的确切参照——马克思的不是作为一种理想而是作为一种对这种对抗的反应的运动的共产主义观念,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关键的问题就在于,齐泽克认为,不能等待一种革命的主体,这种主体在事件发生之后,才能主体化自身为革命主体,而是我们现在就能够确定一个主体。和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相比,齐泽克的理念似乎更为激进。巴迪欧的共产主义理念仍然只是一种假设,是一种我们要等待其到来的事件,当这个事件到来时,我们能够把自己建构为主体。而在齐泽克看来,我们就是我们一直等待的人,我们要立即行动,毫不犹豫。但是,齐泽克貌似激进的背后,却仍然存在着某种犹疑。在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解上,齐泽克也表现得模棱两可。例如,他说:“虽然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我并不完全反对资本主义,因为它是人类历史上最有活力的体制。”也就是说,齐泽克并不认为共产主义能够替代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的理念也只是促进了资本主义更快地向前发展。齐泽克将资本主义看作一种本体论现象,在这一点上,他和福山没有多少区别。

拉克劳认为,齐泽克的错误存在于其基本的前提之中,即没有将霸权的逻辑运用到政治的理解之中。正因为如此,齐泽克不能找到真正的革命主体,陷入了政治虚无主义。“结论是:齐泽克不能给出任何解放的主体的理论。同时,因为他的系统的总体性,作为基础,是被其自身内在法则所规范的,唯一的选择是等待这些法则生产出其效果的总体性。因此:政治虚无主义。”在《为什么建构人民是激进政治的主要任务》一文中,拉克劳也继续批判齐泽克主体理论,其主要的指责仍然是齐泽克的主体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虽然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很好的批判,也对共产主义理念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进行了很多论述,对共产主义的主体进行了探索,但是也存在着不少的问题。首先,齐泽克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不彻底的。其次,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的主体概念,或者说其革命主体概念,某种程度上是虚无的。最后,齐泽克的共产主义理念尽管主张一种激进行动,但是就其实质而言,这种激进行动的主张并不能真正实行,因而不免成为一种空洞的姿态,这种空洞的姿态并不能真正的改变社会现实,反而成为社会现实的隐秘支撑,正如齐泽克自己所批判的一样,他自己也难免陷入某种程度的犬儒主义的现实主义。

(作者简介:李西祥,浙江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来源:《教学与研究》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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