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禅法不仅包括对坐禅修行方法的规定,而且也包括对禅学的见解及其所依据的佛教理论。下面主要根据柳田圣山所校编的《达摩的语录--二入四行论》(下简称《四行论》,凡引柳田校本用1、2等标出段落)并参照铃木大拙《校刊少室逸书及解说》中的《二入四行论》等,从四个方面概要地介绍达摩的禅法。
(一)“二入四行”--从禅观和实践两个方面使自己达到觉悟解脱
“二入四行”是达摩禅法的基本要求。二入是理入、行入;行有四行。理入是纲,行入是目,纲举目张,二者相辅相成。
何谓理入?《四行论》说:
“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种:一是理入,二是行入。理入者,谓借教悟宗,深信含生凡圣,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覆,不能显了。若也舍伪归真,凝住壁观,自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文教,此即与理冥符,无有分别,寂然无为,名之理入。”(《四行论》2段)
是说达到觉悟解脱(入道)虽有多种途径,但最重要的有两种:一是理入,即通过归信和修学佛教而体悟觉悟的要旨(宗),深信自性本心(真性、佛性),本来与佛、菩萨无别,只是由于被情欲烦恼(相对于本心,被称为客尘)污染,才使它不能显现;如果能够凝心坐禅壁观,在内心断除一切情欲烦恼和自他、凡圣等差别观念,不再执着于文字,便使自己的认识与真如佛性之理相契合,达到寂然无为的解脱境地。
所谓“壁观”可以作两层含义的解释。一是如同《景德传灯录.达磨传》所说的那样:“面壁而坐”,“端坐面墙”,即坐禅时面对墙壁(不管是禅室的墙壁还是山洞的石壁),由于墙壁静止并色彩单调,容易使人入定;二是如同唐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所解释的:“达摩以壁观教人安心,外止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是说使心与外界完全隔绝,凝心入定,达到连自己呼吸也感觉不到的地步(《大安般守意经》:“气出入不尽为喘”),心如墙壁那样寂然不动,由此可达到觉悟。
“与理冥符”,使自己体悟的内容与真如实相(理)相融无间,也就是达到觉悟。东晋竺道生曾说:“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忘释,谓之顿悟”(陈慧达《肇论疏》引);“真理自然,悟亦冥符”(《大涅槃经集解》卷一引道生的序文)。
何谓行入?“行”相对于“理”,不仅指修行,也包括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和表现。“行入”是要人通过以下的“四行”,即四个方面的修行、表现来达到觉悟解脱(入道)。
1、报怨行:在遭遇任何苦恼之时都认识到,一切今世的痛苦遭遇都是自己前生的恶业所造成的,因此不应当怨天尤人,而应“甘心忍受,都无怨诉”。有了这种认识,便“与理相应,体怨进道”。
2、随缘行:既然一切是因缘所生,众生也“缘业所转”(依前世业因轮回),没有独立不变的主体(无我)。生活中的苦乐是由内外缘分决定的,如若碰到荣誉顺心之事,应想到“是我过去宿因所感”,缘分一尽便化为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
3、无所求行:世人皆有贪求之心,智者体悟真理,“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想到久居三界,有身有求皆苦。达到此种认识,便会息灭贪求之心,“真为道行”。
4、称法行:“法”即为“性净之理”,“此理众相斯空,无染无著,无此无彼”。经曰:“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如果能认识此理,就应当按照大乘佛法生活和修行、教化众生。具体来说就是修行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智慧)。所谓般若,重要是对空义和中道的体认。并提出,虽修六度,但又要做到无心,不执着行相--“不取相”,“无所行”。(《四行论》2段)
以上四行中的“理”、“道”、“法”、“性净之理”与“理入”的“理”、“真性”大体是一个意思,就是大乘般若理论所说的毕竟空、诸法实相、中道、真如、法性等,也是佛性学说中的自性、自心、心性、佛心、佛性。
这里想指出的是,《续高僧传.达摩传》所引的“称法行”,仅有“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一句,而关于性空的描述和修行六度的要求,则见于《楞伽师资记》和敦煌本《二入四行论》等。其中的六度,实际已包容了前三行的要求。由此可以认为,“理入”是要求在禅观中体认真如佛性,“行入”的四项是要求在日常修行、传教和生活中贯彻契合于真如实相的六度。
(二)般若中观思想是达摩禅法的主要理论基础
在《四行论》中虽也有大乘佛性学说的思想,所使用的“法性”、“真性”、“自性”、“心性”、“心”等具有“佛性”的意思,但却没有直接用过“佛性”这个词。从所引用的著作来看,主要引用后秦鸠摩罗什所译的宣传般若中观思想的经论,其中明确标明经名有《佛藏经》、《诸法无行经》,虽未标明经名而引用最多的是《维摩诘经》,此外有《中论》、《金刚经》等般若类经典,还有后秦僧肇的《肇论》。其次,也标出经名引用《楞伽经》,论中的用的“自心”、“自性”、“心”等,很可能主要取自此经。另外,没有标出经名,仅从大意上引述过《大涅槃经》内容。可以说,达摩禅法的主要理论基础是般若中观思想。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般若类经典和中观学派的论书不仅认为凡是从因缘所生的一切是空的,而且认为世界万有本来就是空的,所谓“色即是空”。《四行论》68段载渊禅师的话:“若知一切法毕竟空,能知所知亦空。能知之智亦空,所知之法亦空。故曰:法智俱空,是名空空。故《佛藏经》:过去佛说一切法毕竟空,未来佛说一切法亦毕竟空”可以说是对般若空义的一个最彻底的表述:一切皆空,客观的万有空,主体的智慧和精神亦空,佛所说的一切法亦空。《四行论》12引《诸法无行经》的“知诸法如幻,速成人中上”发挥说,男女相不真实,从组成人的色(地水火风及其所造)来说,男女相皆是“幻化”。这样,自然界、人类社会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甚至包括佛法在内,都空幻不实。然而空不是意味着一无所有,因为空亦空,“空即是色”,是贯彻中道的“不生不灭”。《四行论》40段在引述《中论》的“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的大意之后说,“所见生灭者,幻生非生,幻灭非灭”。
基于这种认识,达摩及其弟子们既反对执着有见,也反对偏执空的断见,但侧重点是反对有见。《四行论》24段有一段问答,其中说:“闻师言,不著有,即不取不有;不著相,即不取不无相;不著生,即不取无生,此是利根人。”其中的“即”字当是“亦”之误。意为既不执着于有、相、生,亦不执着于不有、无相、无生,对事物应持相即不二的见解。与此类推,也反对持有善恶、邪正、贵贱等差别的观念。《四行论》23段说,“无心分别,名为正,有心解法,名为邪;乃至不觉邪正”。《四行论》19段说:“今若依佛法僧行道时,不得有善恶、好丑、因果、是非、持戒、破戒等见。若人作如是计校者,皆是迷惑。”认为有这样的见解,就会产生利害得失的思想,有所追求,有所回避,永远不得解脱。基于诸法性空的认识,也反对执着文字,认为文字是“巧伪”的产物,从文字中修道、解法“气力弱”,佛的智慧是“不可说示人”的。
(三)说“即心是道”,修行应着眼内心的觉悟
从整体上来看,达摩及其弟子虽受般若中观思想较大的影响,但在关于心性问题上显然是吸收了《楞伽经》和《大涅槃经》的思想。首先在心与客观世界、人的精神世界的关系上,认为心是本源,造现一切,并决定人的迷悟。《四行论》经常引用《楞伽经》中的“自心现量”加以发挥,说如果迷惑“自心现量”,便不知“境界从自心起”,产生有无之见(《四行论》19段)。又说:“是妄想颠倒,不了自心现境界,名为波浪心”(48段)这段意思是取自《楞伽经》卷一、卷二,说第八识“识藏”(如来藏受熏染所变),如同大海一般,由于受到“境界风”(妄想烦恼)吹动,便产生诸识作用和虚假万像,如同海浪显现。因心性为空,说它是觉是迷,便是虚妄分别。既然“心体无体,是法体”,那么说它在一种情况下是妄想,在另一种情况下是般若心、菩提心、涅槃、心等,就陷入“妄想颠倒”(48段)。作为本体之心(此指如来藏)又是“道体”、“法界体”,是真如、法性、菩提……是人觉悟的内在依据。
其次,所谓修行,不应处处外求,而应直探心源,达到内心的觉悟。《四行论》18段说修道有快有慢,“利根人知即心是道”,修道便快;“钝根人处处求道,不知道处,又不知即心自是阿耨菩提”,便修道慢。又说“心如木石”,如果“意识笔”在上面画色、声、香、味、触,由此产生贪求欲望,便造种种业,受各种苦恼。所谓修行就是去认识“心识从本已来空寂”,没有处所,便达到解脱。在这里,“即心是道”、“即心自是阿耨菩提”和第71段所说“直心是道”的思想,可以说是后世禅宗的“即心是佛”、“平常心是道”等的重要起源。在《四行论》第62段是一段很有趣味的文字,用来说明“道皆妄想作”,佛也是由心而作。其中说,如果把一块石头刻画成佛像,“心作佛解”,便因为怕造罪不敢在上面坐,但是“此是本是石,由你心作是……石中本无罪福,你家心自作”。这使人想起唐代禅僧丹霞天然烧木佛取暧的公案,认为木非佛,不应受到责备。当然这都是从般若学说的第一义谛的意义上说的,绝不是教人破坏佛像。
(四)世与出世不二,菩提不离日常生活
达摩与其弟子虽主张壁观坐禅,但并不提倡修行完全脱离社会,脱离现实生活。基于般若空义和不二的中道学说,他们提倡即烦恼是菩提的思想,要人在平常的日常生活中达到觉悟。向居士在给惠可的信中说:
“除烦恼而求涅槃者,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喻默声而求响。故迷悟一途,愚智非别。无名作名,因其名则是非生矣。无理作理,因其理则诤论生矣。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将知得无所得,失无所失。”
是说断除烦恼再去涅槃,离开众生而去佛,是不可能的。既然一切虚妄无实,对迷悟、愚智、众生与佛等的分别也不实在。言下之意是应任运自在,在自然无为当中达到解脱。惠可在回信中对此表示赞同,其中说“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真如”,“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既然真如佛性不离万法,自己与佛没有根本差别,何必到现实生活之外去求道呢。
在《四行论》中在不少这方面的论述。第29段引述《维摩诘经》的“菩萨于生死而不舍”,“不须舍生死始是涅槃”等之后,说一切事物的本性“平等”,生死与涅槃,邪见与正见等的本性也等同,无须离前者而求后者,做到这点就是“于诸见而不动”。在第33段解释菩萨道时,说应当对世俗生活采取不二态度,即“不取世法,不舍世法”,并应当在一切场所,一切“恶业处”,“皆作佛事,皆作涅槃”,“即善不善处见佛”。这种见解的前提是佛遍一切地方,菩提之道在一切场所,所谓“一切皆是法界处”,“举足下足,一切皆是菩提处”以及“第一义谛即世谛,世谛即第一义谛”等(见第35、36、15等各段)。因此,不必特意修行、忏悔、断除罪业,批评“闭眼入定”是“鬼魅心”,是“缚定”(第56段)。如何达到解脱呢?如果体悟到心既不属色,也不属非色,“心无所属”,即可达到解脱(第16、74段)。这实际是要人通过体认心体空寂的道理,灭除一切对清净的自心起掩蔽和束缚作用的有无、善恶、是非、爱憎、取舍等等世俗观念,“自见己之法王”(19段)。
菩提达摩开启中国禅宗的源头,被后世禅宗奉为初祖。他的“二入四行”禅法以体悟自己的“真性”为最高宗旨。真性就是佛性、也就是《楞伽经》中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后世禅宗的所谓“如来禅”就是源自达摩的禅法的。
——节选自“达摩禅法《二入四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