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明后学方学渐以性善为宗,以着实为学,倾向于王心斋之学的“真实”与钱绪山之学的“有”,并批判龙溪学的超越与“无善”,纠正阳明学左派的玄虚之弊。龙溪学显赫于天泉证道,方学渐追根溯源,辨析龙溪对于王阳明之教的误解与偏离,表现在“良”的本义、有无的对峙、道体功夫的一致、王阳明的开阖、证道的仓促等方面。方学渐之学由其子方大镇与同乡吴应宾推进,至其曾孙方以智集大成,在纠正龙溪学之弊的基础上,道体论发扬“潜无于有”“藏虚于实”,功夫论主张“藏悟于学”,形成阳明学理论发展的又一个高峰。
关键词:天泉证道;龙溪学;方学渐;方以智
天泉证道是阳明学发展的重大事件,代表了以“无”为宗的龙溪学崛起。在肯定这一进路时,王阳明试图以“有”平衡之,警示这一进路可能引发的风险,无奈戎马倥偬,落星南赣。不出王阳明所料,随着龙溪学的盛势展开,其流弊亦随之而起,侵蚀了实致良知之学,顾宪成、高攀龙等朱子学后劲群起而攻之,阳明学内部亦不乏人,桐城的方学渐(1540-1615)便是其中之一。“先生潜心学问,揭‘性善’以明宗,究‘良知’而归实,掊击一切空幻之说”【1】,以此可将方学渐判定为阳明后学,门人私谥明善先生,可概括其学旨。方学渐是桐城方氏之学的奠基者,其后之显者有子方大镇、孙方孔炤、曾孙方以智、玄孙方中通,回应龙溪之学亦成为方氏家学的共同问题意识。
一、方学渐综评阳明学
1.王阳明的良知教
方学渐认同王阳明之学:表现在功夫上,便是步步归实,实致良知;表现在道体上,便是力主性善之体。他编注《心学宗》、摘选王阳明论学语时,亦贯彻了这一思想:
至善,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至善者,性也。性原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
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
或问:“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不是有一个善,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
心之本体,所谓天理也。
(先生见性之善,可谓分明矣。不应后来有无善无恶之说,恐是门人好高而附会其说也。)【2】
上述所选的王阳明论学语录皆为着实语,而无超越语;在方学渐看来,阳明学明白易晓,以性善为宗,这是儒家的一贯宗旨。方学渐认为“无善无恶”不是王阳明之言,而是门人附会,这里的门人主要指王龙溪,这相当于将“无善无恶”排除在阳明学体系之外。这样的材料择取方式及评述表现为“六经注我”,符合己意者择取之,发扬之,不合己意者避而不谈,摒弃之。
在方学渐的思想观念中,善与恶、有与无、天理与人欲等相反的概念尖锐对立,没有调和回旋的余地。方学渐借王阳明论学语,从两个方面阐释性善:第一,心之本体(心的本来之体)是善。善与恶相对待:无恶便是善,至善不留纤毫之恶。心的本来之体是善,先天如此;后天“才过当些子”,便是恶,通过复其本然,可回到原初状态。第二,善与恶相对即是理与欲相对。去尽人欲之私,便是尽天理,回复心之本体。以上两个方面均侧重实有:善是实善,以达至善;理是实理,乃至天理。以此对接良知学,方学渐引录王阳明论学语“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评曰:“阳明论良知根于性善,学者不此之求,浮慕无善无恶之为高,而衍为虚寂之说。盖徒有见于不学不虑,而无见于爱亲敬长,漓圣贤之旨矣。”【3】方学渐认为王阳明能够全面继承孟子之论,兼顾“不学而知”的良知、“不虑而能”的良能与爱亲之仁、敬长之义,不学不虑可视为超越之学,而学虑与仁义为着实之学,王阳明兼取两者,超越与着实并重。方学渐认为阳明后学断章取义,专取向上的良知良能,舍弃着实的爱亲敬长,从而脱离了儒学仁义的基本范畴,由不学不虑堕落为玄虚,这显然影射龙溪学。王阳明以“性无不善”驾驭“知无不良”,以性善之实为预设,道体“根于性善”,这是王阳明的根本教法。即道体即是功夫,由性善而衍生功夫,便是实致良知,从爱亲敬长之实际处下手,以实抵虚,从而明确“不学不虑”仅是偶发之论,不足以撼动正学。方学渐处理对待概念的方式是执一端而废另一端,表现为实有层次的道体论与着实的功夫论。方学渐漠视甚至拒斥无善无恶之学,这主要针对龙溪学,不知执两用中,对此的纠正有待方氏后学来实现。
2.分化“二王”之学
王阳明门下的“二王”(王心斋与王龙溪)侧重良知的流行与超越,可视为阳明学的左派,“王龙溪和王心斋是王学左派的两大领袖。”【4】与之相对的谨守王阳明之教者为右派。随着阳明学展开,左右两派的发展亦趋复杂,既有向右或向左的极端发展,也有两者融合。以此背景来审视方学渐的良知学:他重视良知的着实与实致功夫,趋于保守,可归入阳明学的右派;他的左派倾向表现为认同心斋之学,但是,他反对左派的龙溪之学。反映到他的著作里,《心学宗》的心学谱系择心斋而弃龙溪。综合来看,方学渐的良知学体现出阳明学左右两派的融合,在两派的张力中有合力(融合左右两派),合力中亦有张力(分化左派的心斋与龙溪)。
首先来看方学渐统摄两派的合力。他试图通过《心学宗》来彰显王心斋之学的右派特色,即良知学的真切笃实:“良知原自无不真实,而真实未必合良知之妙也。(良知纯任天理,世有真实而不尽合于天理者,其真实所发,只成自私自利,而非天命人心之本然矣。若夫诚则明,明则诚,良知即真实,真实即良知。)”【5】据心斋论述良知与真实的关系:“良知原自无不真实”,由此,良知的表现、作用与效验要大于真实;反之则不然,“而真实未必合良知之妙也”,真实不能代表良知。心斋更看重良知流行的冲力与良知之妙,这是左派的特色,良知的真实与否不是心斋关心的核心问题。方学渐要在心学谱系建构中扭转左派的流行之妙:他当然认可“良知原自无不真实” ;而将按语的重心放在诠释“而真实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方学渐引入“天理”,良知的流行表现为“纯任天理”,以天理为约束,从而遏制了良知向妙的发展之可能,同时,天理的确定道德性指向也堵死了泰州学派良知流行之妙向汤显祖、李贽任情方向的发展。更进一步,方学渐将“真实”限定为“尽合天理”,违反这一限定者,则不是“真实”,由此收窄了“真实”的涵盖范围,强化了“真实”与“天理”的等同,以此可以窒息泰州学派罗汝芳主张的活泼泼的赤子之心。以前两步为基础,可以说“良知即真实,真实即良知”,“真实”与“良知”相互定义,从而将良知归实。综上可知,我们通常将罗汝芳、汤显祖、李贽作为心斋后学,他们推进良知流行之妙,属于左派的激进者,而方学渐趋于保守,属于左派的保守者,甚至比阳明学右派更为保守。不仅如此,方学渐还有从阳明学退回到朱子学的倾向,他认同明代奉持朱子学的胡敬斋:“近日学者便要寻滋味、寻快乐,此是未学行、先学走,如何不猖狂颠倒?只当教他穷理力行,见理明,力行熟,自有滋味,自能快乐。(滋味快乐,效验也;穷理力行,工夫也。有工夫,自有效验。”)【6】方学渐借用胡敬斋的论学语来间接表达其思想,从形式来看,敬斋与心斋之学形成鲜明的对比:胡敬斋反对“寻滋味、寻快乐”,而王心斋重视良知之妙与活泼泼的乐。泰州学派有“乐是学”与“学是乐”的相互表达,总体表现为即道体即是功夫,道体流行为先。方学渐认为乐是效验,是功夫之所至,以功夫统摄滋味快乐,以谨行统摄活泼,“力行”功夫是核心。之所以如此,或许是方学渐看到王心斋后学沉迷滋味而废功夫的流弊,试图予以纠偏,从而批判性继承心斋之学。
同为左派的心斋与龙溪之学亦有明显差异:心斋注重良知的流行与灵动,这可以归入“良知之妙”,尚不足以称之为超越之虚无;龙溪从超越之“无”发展良知,“无”与“虚”相应,与“实”相反。由此,是否能够超越到虚无,可作为心斋与龙溪之学判教的标准。方学渐以“真实”定义良知,可以合心斋的良知流行灵动之妙,但不合龙溪的虚无超越之旨;换言之,方学渐的“真实”良知可视为对龙溪超越虚无的否定。以《中庸》“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来诠释“真实”,强调良知作为诚体的实性与明性;“至诚无息”,实性亦可在实在处超越,这与龙溪由“虚无”实现超越的路径不同,在这一点上,相当于方以智以实学抵制虚学,“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7】“空虚顿悟”直指龙溪学,这正是力主实学的方学渐所极力批评的,这也影响到方以智:“实行则真,虚名容伪”。【8】另外,我们还应注意方学渐融合虚实的进路:“藏虚于实,潜无于有。”“二氏舍实而求虚,离有而索无,其心增一虚无之障已,不可谓之真虚无矣。”【9】这一进路能够包容龙溪学的虚与无,但尚处于萌芽阶段,有待其后学发展。方学渐将单纯追求虚无视为二氏之学,这是假虚无,亦是影射龙溪学。
龙溪学以“无善”为重要特征,方学渐对此予以批评:“新建所以承先圣者,在良知之教,吾私而淑之。至于无善无恶,反而求之,不得于心,敢自欺乎?”【10】方学渐私淑阳明,如前所论,他私淑的是主张性善的王阳明。方学渐不能理解与接受王阳明与王龙溪的“无善无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不得于心,不敢自欺,这种不自欺的品格深刻影响到方氏家学,乃至方以智亦主“毋自欺”。从学界现状来看:“近者学者好谈心体,略于躬行,听之妙入玄虚,察之满腔利欲,则又以佛绪而饬伯术也。”【11】“近者学者”指向龙溪及其后学,脱略着实的躬行功夫,急于向“无”超越,将“无善无恶”演变为玄虚,相当于接近佛教的空无;缺乏实致的功夫,从而导致良知不纯,为私欲所侵蚀,类似于霸术。这将龙溪学排除在阳明学、宋明心学传统之外,甚至拒斥在儒门之外,与佛教与霸术等同,这不仅有伤于王龙溪,亦有伤于王阳明。
3.倾向于钱绪山之学
返回天泉证道来看,与王龙溪之“无”相对者,便是钱绪山(德洪)之学之“有”。方学渐摒斥“无”,反对王龙溪之学,与此相应,他的立场倾向于钱绪山之学,哲学思想表现为崇有,以“有”排“无”:
冠“无善”于“善”之上者,兔角也;系“无善”于“善”之下者,蛇足也。(通曰:人性之善,浑然一善而已,不可云‘无’,并不可分上下。)【12】
方学渐从上下两个发展方向否定“无”:“无”既不在善之上,于“善”之上冠以“无善”,不但不能超越善,反而犹如兔角,是虚幻的存在,由此否定了善向上超越的进路;“无”亦不在善之下,于善之下缀加“无善”,仿佛画蛇添足,反而有伤于善的清晰性,善之下无须再有一物,由此亦否定了善向下回落的进路。既然上下均不通,则“无”只能归于善之实有。方学渐不给王龙溪的“无善”留任何出路,层层封堵,浑然一善,以应万变,方中通之注亦突出了方学渐一贯的性善论。
宋明理学中“无”的另一进路是道南指诀,在《中庸》的未发与已发语境下展开:
人皆曰:“未发之前无恶可指,亦无善可名。”不知未发之前光光洁洁,即是善之本色,何必添一无字?(通曰:有善可名,乃善之一端;无善可名,乃善之全体。全体是善,不可谓之无矣。)【13】
针对试图从未发的角度为“无善”寻个安顿处的进路,方学渐予以否定。方学渐认为未发相当于“善之本色”,由此消解了道南指诀将未发神秘化的倾向,且以“本色之善”充实之,将善清晰化,由此亦否定了以“无”诠释善的进路,不必再于“本色之善”上着一“无”字。方学渐所主本体惟有善,可避免无善、无恶的干扰,从而使得本体干干净净、真切明晰,方中通引申至全体之善,这是道体的根本指向,以此全体之善可以笼括“无善”,亦相当于否定了龙溪的“无善”。方中通以善之“全体”诠释方学渐所言的善之“本色”,是方氏家学的自然发展。虽然方学渐与方中通的思想略异,但否定龙溪“无善”的立场一致,显示出方学渐、方大镇、方孔炤、方以智、方中通四代家学回应龙溪学的一致性。
二、方学渐评议天泉证道
方学渐回应龙溪学,还表现在借助王阳明的遗言遗教,驳斥《天泉证道记》,力图堵死阳明学向“无”发展的方向,回归善的实在之“有”,也可以说以“有”驳“无”,包括五个方面,分述如下:
第一,追根溯源,考索文意,诠释王阳明“良知”的道德性之善。
《天泉证道记》,王龙溪所受新建先生之宗旨,欲以一海内之道脉者也。新建之学以良知为宗。良之为言善也,如良士、良农、良工、良贾,必由士、农、工、贾之善而得名;又如良马、良材、良田、良玉之类,莫不因其善而称之。新建所谓“良”者,从经文“至善”变化而来也。人之知有良、有不良,天下国家之感应,身心意物之存发,莫不有良、有不良。曰致良知,则必格良物,诚良意,正良心,修良身,齐良家,治良国,平良天下,大都去不良以还之于良,充其良以达于所不良。是“良知”一言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橐钥,以继往圣之宗旨,诚有然矣。【14】
“良知”之“良”有两种代表性诠释方向:其一,良表示“很”“非常”之意,并没有特定的道德指向,如赵岐注:“不学而能,性所自能。良,甚也。是仁之所能甚也。知亦犹是能也。”【15】良之“甚”并无道德指向:“良能”是“仁之所能甚也”,从而赋予良能明确的道德指向;同理,良知亦是“仁之所知甚也”,良知亦有明确的道德指向。以此方向解释“良士、良农、良工、良贾”:良多用于评判人,相当于擅长精专,如《庄子·养生主》所言的“良庖” ;“良马、良材、良田、良玉”,良多用于评判物,相当于材质优秀。其二,良表示道德之善。朱熹注:“良者,本然之善也。”【16】良的道德指向明确,且与《孟子·尽心上》知爱亲敬长的仁义相呼应。赵岐诠释的“良知”道德义从“知”而起,以仁驾驭之;朱熹诠释的“良知”道德义从“良”而起,良之善赋予知。两者的一致处是“良知”最终表现为道德性的指向。在这两种代表性诠释之间,方学渐的选择倾向于融合,他既有朱熹将“良”诠释为善的表述,在举例中却按照赵岐的解读。方学渐认同王阳明的注释:将《孟子》的“良知”之“良”对接《大学》的“至善”。这须注意朱王的差异:朱熹是从“本然”来讲,侧重原点,本来如此;王阳明是从终点来讲,至善是终极目标。要实现终极目标,还需要功夫,即将《孟子》的“良知”等同于《大学》“致知”之“知”,通过致良知,达到至善。
赵岐、朱熹、王阳明都认同儒学的性善论,方学渐承接诸学,坚持良知之善的先天本有;与此相对,“人之知有良、有不良”,“良”是善,“不良”是恶,相当于人之知有善有恶。由于《大学》八条目的一贯性,知的善恶二元对立模式将直接导致天下、国、家、身、心、意、物的二元对立,如善心与恶心、善意与恶意、善身与恶身等。即道体即是功夫,道体论的二元对立直接影响功夫论:善恶对立,善增一分,则恶减一分;当善增到极处时,恶随之消隐殆尽。功夫论表现为两个方向:“去不良以还之于良”可表述为“去恶以还善”,功夫的着力点在恶,恶去,善自复;“充其良以达于所不良”可表述为“重善以覆恶”,功夫的着力点在善,善充,恶自消。这两个方向均以实现善的增长为中心,也就是功夫论服务于道体论的良知之善。这两个方向的功夫论可以交相为用,相互助发。
引申方学渐之意,以《大学》三纲领统摄八条目,以明德统摄致知,则知为明德之良知;以至善统摄致知,至是境界,致是功夫,即致而至,由致良知而止于至善;以亲民统摄致知,民为良民,也就是道德之善之民,共同构建出伦理之善的社会共同体。反之亦然,由八条目亦可反统三纲领,以致知统摄之,则良知便是开启三纲领之橐钥,三纲领与八条目的中心均转移到致知(致良知),落脚在阳明学。
第二,将善的“有”与“无”作为对待概念,两者互斥,从而铲除善之“无”的根基。
至善无恶之说,余不能不逆于心,尝作《善论》以辨之,而未悉之疑犹有不容已于言者。“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新建之教也。“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此龙溪之悟也。愚则曰:心体,一善而已矣,善即无恶,无恶即善,岂有无恶而又无善者乎?若曰恶固本无,善亦非有,则天地所为显仁、藏用、富有、日新者竟何物乎?天命善,人心亦善。【17】
方学渐将二元论贯彻到“有”与“无”,“善即无恶,无恶即善”,推而广之:善之有不容恶之有,故善排斥恶;恶之有不容善之有,故恶排斥善。从“有”的角度来看:善与恶对立,两者只能择其一,方学渐显然择取善,摒弃恶,这是普通的常见。从“无”的角度来看:无恶即是善,无善即是恶,方学渐显然择取无恶,摒弃无善,这亦是常见。在常见中,善与恶不能并存,换言之,无善与无恶亦不能并存,“岂有无恶而又无善者乎?”由于方学渐以心体为“一善而已矣”,他否定恶,也就是否定无善。这种非此即彼的机械式理解仅适用于经验层,也就是后天之学。对此,顾宪成似有微辞:“而天泉证道,又独标‘无善无恶’为第一谛焉,予窃惟‘良’即‘善’也,善所本有,还其本有;恶所本无,还其本无,是曰自然。夷善为恶,绌有为无,不免费安排矣。”【18】顾宪成对“良”的解释倾向于朱熹的“本然之善”,本然的状态是有善无恶,因此,致良知的功夫表现为还其善之本有,还其恶之本无。在此还原的致良知过程中,并不需要刻意去强化善恶的针锋相对。总体来看,顾宪成倾向于调和方学渐与王龙溪之论的冲突,表现为温和的有无论。
王阳明与王龙溪的“无善无恶”超越经验层,以此打开超验的先天之学,在这一点上,方学渐未能跟进,故而他亦不能有针对性地批评阳明与龙溪之论。王阳明之所教与王龙溪之所悟亦有差别:王阳明以“无善无恶”定义“心之体”,试图为心寻找超越的本体,这个本体不在经验层之“有”,而是超越经验层的本体之“无”。因此,王阳明所言的“无”并不是否定义,亦不是与“有”对立的概念,而是指向肯定义上的超验本体。王阳明的“心之体”之“无”与经验层的“心”是有明晰界限,王龙溪承此亦言“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在将超越之“无”赋予经验之“心”时,将导致本体层与经验层的差异:“心之体”可以言“无”,本体层不能用经验的善恶标准来评判,故而“无善无恶心之体” ;“心”不能言“无”,心是“有”,经验层有善有恶,当王龙溪言“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时,会导致两种指向:其一,心是心之体,“心体是无善无恶之心体”,这等于王阳明之言;其二,心就是经验层的心,“心是无善,亦无恶”将导致经验层的矛盾,若要强行统合,要么诡辩,要么双重否定,这都是方学渐所极力反对的。如果通过“一无所有”的彻底之“无”来沟通“无善”与“无恶”,这又面临蹈空的风险,与儒学倡导的着实之学背道而驰,不能“显诸仁,藏诸用”,不符合儒学倡导的“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在王阳明所言的四句教中,心体是本体,意是心的指向,知是道德判断,物是道德之实际,经验层的心意知物各有所用,如君臣佐使,各司其职。王龙溪从“无”的角度超越心意知物,而方学渐不能理解王龙溪的真正用意之所在。王龙溪的“无”还致力于良知学的密教:通过无心,获得藏密,展现心在本体层的“富有” ;通过无意,超越意指向的单向性,达到应圆,实现用的自在;通过无知,发掘知的“藏用”之寂体;通过无物,不拘于物,达到超越的自在,可显仁,可藏用。方学渐显然亦不能理解密教之无。从功夫论来看,王龙溪先天正心,以先天化后天,通过功夫实现;而方学渐认为“天命善,人心亦善”,虽然有先天正心的倾向,但由于不解先天及密教,只能从逻辑上联系天命与人心之善,并无功夫之作用。由此可以看出方学渐不能把握龙溪的心意知物之“无”,因此,其对于龙溪学的批评亦无力。既能充分吸收龙溪学之“无”的超越,有能保证经验层的道德之善之实有,这有待极有创造性的思想家——方学渐的曾孙方以智来实现,这将在下文论述。
第三,主良知之“有”者,即本体即是功夫,即功夫即是境界,道体、功夫、境界一致;而主良知之“无”者,道体与功夫不一致。
从善上立根基,则以此善善其身意知物,亦以此善善其天下国家,是谓一了百当,易简直捷。木体善,工夫亦善,是谓本体即工夫。上根一而能,中根以下百千而能,皆止于至善,此圣学也。若曰无善无恶,从无处立根基,既无矣,有何根基乎?身意知物皆隳于无,天下国家皆灭于无,一了百废,安得一当?敝精力而无实用,安得易简?以有善之学求无善之体,工夫不合本体,上根下根无一可者矣,曾是为圣学乎?
且新建既洞见良知,则必洞见良心;洞见良心,则必洞见心体之本善,而犹为是言,何也?又曰:“四无之说为上根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立教。”夫道一也,有则俱有,无则俱无,资有利钝,特难易之间耳,判然分有无而二之,大匠安得两规矩乎?我知新建不尔也,意者有为哉其言之。【19】
从道体、功夫、境界解释,存在“有”与“无”两个方向。从善上立根基,承认良知之“有”,功夫的起点、过程与终点一致,道体为善,功夫为善其身、意、知、物、国家、天下,从而达到“一了百当”的至善境界,道体、功夫、境界一致,道体易识,功夫直捷,境界清晰。然而,当转向良知之“无”时,从“无”立根基,则根基不牢,甚至根基不存在;功夫亦无着力点,身、意、知、物、国家、天下皆无,隳坏了实际的致良知功夫,导致境界“一了百废”,相当于道体、功夫、境界皆遭破坏。王龙溪崇尚“无”,方学渐持守“有”,方学渐由此驳斥龙溪学。在两个方向之间,是否存在交叉的可能呢?如以无善无恶为道体,以为善去恶为功夫,“以有善之学求无善之体”。方学渐否定了这种可能,道体、功夫、境界三者应一致,交叉会导致“工夫不合本体”。
王龙溪以利根标榜,“无”的方向是否仅适用于利根,而不适用于钝根呢?方学渐亦予以否认。“道一也”,道是一个道,无论是利根还是钝根,均是此道。利钝的差异只反映在个体,表现为悟道过程的迟速。“有”与“无”对峙,两者只能存其一,“有则俱有,无则俱无”,王阳明的教法亦是一教——主“有”,从而排除了龙溪学之“无”。方学渐继承并阐发王阳明的“有”之一教,道体、功夫、境界,三者一有俱有。
第四,从修辞(词)来看,王阳明在天泉证道时开阖兼具,侧重于“阖” ;王龙溪的问题在于开而不阖。
凡修词者,先开后阖,正意归重阖处。尝读《传习录》,所载与此记微有异同,阖处煞有深意。其言曰:“人有习心,不教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夫指授宗旨,即防虚寂不着实之弊,何虑之远而戒之深乎!
大都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上根之病病在虚寂,中根之病病在尘俗。新建不防尘俗,而防虚寂,是其意非为下根而发,乃为上根而发也。或见龙溪才高,难以寻常倾动,又欲片时收摄之,特为奖劝诱掖之权,他日从容更作究竟法,而时不暇及,未可知也。不然,新建从万死一生中体认出良知,安肯操戈自伐?尝自悔枉费三十年之力,误用于禅,安肯以之误后学乎?自天泉之记出,后之学者喜谈虚寂,不务躬修,其弊不可胜言。虽有新建“早说破”之语在,而莫之能救,不能不为斯道长太息也!【20】
鉴于“有”是王阳明的常用教法,因此,在天泉证道中,良知学的“开”主要表现在王龙溪提出“无”,从而开出“有”与“无”两个进路。但是,王阳明之意并非在“开”以及开之后的分裂,而是将重心放在“阖” ;换言之,王阳明无意于两个方向的张力,而是侧重两个方向的合力。由于钱绪山所主为王阳明的常教,因此,王阳明将证道的重点转移到防范王龙溪的进路可能导致的风险。王阳明防范的手段是“以实补虚”“以有补无”,总体上加强阳明学派内部的合力。在天泉证道后,阳明学的实际发展亦验证了王阳明预言的精准:“自天泉之记出,后之学者喜谈虚寂,不务躬修,其弊不可胜言。”
阳明学的开阖包含三个阶段:阖—开—再阖。天泉证道前,良知学是“阖” ;天泉证道,王龙溪提出“无”的进路,钱绪山坚守“有”的传统,可视为“开”。“开”虽然起源于阳明学内部的张力,但会撕裂良知的一元,导致良知教一分为二;同时,亦使得良知教展开得更加饱满,丰富了良知的内容。面对这种可能的分化,作为良知学的创说立教者,王阳明警觉到其中潜在的分化风险,故而试图“再阖”,使得两种方向相资为用,增强学派的合力。综上,王阳明主“阖”与“再阖”,王龙溪主“开”,应以王阳明之学为正,警惕龙溪学“开”的风险。方学渐以继承王阳明之学为己任,重视王阳明倡导的“阖”与“再阖”,反对“开”,以防范龙溪学之弊,这与王阳明的用意一致,方学渐与王阳明的良苦用心相同。
第五,从年谱行实考证龙溪学没有得到王阳明的再次印证,由此质疑龙溪学的正统性与合法性。
愚又按:新建年谱,天泉之会在嘉靖丁亥八月八日之夜分,其时将征思、田戒行,应酬纷纷,神情殊倦,而九日之晨即命驾入粤,戊子之冬遂卒于南安。是龙溪自天泉后,不得再逢新建,重订宗旨矣。愚于是益信新建非究竟语也。
方龙溪之夜问也,新建虽赏其悟,而警戒谆谆,若预为后日地者,曰:“汝中只好默默自修,不可轻以接人。”道一也,不可接人,岂可自修?盖欲其自悟得之。又曰:“上根之人,世亦难遇,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又欲其取资于德洪,隐然讽汝中勿自居于上根,而从事中根之工夫,久久自知无善无恶之为权法,他日又相订正未晚,岂知一去不反,遂为千载不结之案。而龙溪辙以世所难遇者自认,俨然立于颜子、明道之上,不少逊避,取未竟之语为诵法之宗,不思临岐“说破”者之谓何,且曰:“苦口拈出虚寂话头,以救学者之弊,非欲求异于师门。”嗟乎!此固新建之所深忧也。【21】
前四点是从思想的角度反驳龙溪学,而第五点是从行实考证的角度为龙溪学的正统性与合法性“釜底抽薪”。龙溪的“四无”说仅是独悟自得之学,没有得到王阳明的完全肯定,理由有三:其一,天泉证道时,王阳明没有精力去深度思考学术事宜。“天泉之会在嘉靖丁亥八月八日之夜分”,“而九日之晨即命驾入粤”,转化成现代时间计算方法:大约从晚上六点到次日凌晨六点,除去正常睡眠,王阳明“应酬纷纷”,而且“神情殊倦”。如此仓促、疲倦的状态,王阳明在天泉证道讨论问题的深刻性与全面性都受到严重影响。其二,在天泉证道中,王阳明对于龙溪的态度是正负参半,“虽赏其悟,而警戒谆谆”。然而,后人理解天泉证道时王龙溪的表现,重点几乎全部集中到“赏其悟”,而轻视王阳明的“警戒谆谆”。从道体论而言,王阳明认为“无善无恶之为权法”,并非定论;从功夫论而言,王阳明希望王龙溪“默默自修”,修悟平衡。王阳明肯定钱绪山之学,希望钱王两君相资为用,不可偏执一说。其三,在天泉证道后,王龙溪全面发展了“无”的道体与“悟”的功夫,但非常可惜,这种超越的良知学进路并未得到王阳明的再次订正;天泉证道之后的龙溪学不是王阳明订正的教法,缺乏正统性与合法性。
为从根本上回应龙溪,须归本返源,还原天泉证道时王龙溪提出“无善”的语境:
昔天泉之会,汝中重无善,德洪重为善,新建虽两可之,而旋即警之,大略以“人有习心,不实用为善去恶之功,而空想本体,养成虚寂,其病非小,不可不早说破”。夫既示以宗旨矣,又何待于说破?既有待于说破,则始之所言犹是未说破之旨。然则新建虽亟许汝中,其意则惟恐无善无恶之终于误人,而说破以救之,此觉世之本意也。【22】
在天泉证道时,王阳明肯定钱绪山“为善”与王龙溪“无善”两种良知学诠释路径。从实际影响及后学发展来看,王龙溪在天泉证道脱颖而出,无善的宗旨深刻影响了阳明学的发展;与之相应的钱绪山之学平淡着实,未得到足够重视与充分展开。方学渐显然是站在钱绪山的立场上回应龙溪学,他认为王阳明在天泉证道时并未完全认可龙溪之学,而是有所保留,其重心在于“而旋即警之”,即王阳明预感到龙溪学可能导致的问题,说破其病以救之。方学渐沿着王阳明的警示语批评龙溪学,指出虚寂所导致的脱略实学,此说又见《心学宗》:“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实用为善去恶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方学渐评述:“此先生着实之教也,知此则知无善无恶非着实之教也。后人舍其着实者,尚其不着实者,倡虚寂之说病痛,岂其小哉?此先生之忧也。”【23】当龙溪学发展遇到问题后,回视王阳明在天泉证道的警示语,才能认识到王阳明先见的忧虑以及警示的重要性,可以说方学渐之学遥接王阳明之教,且能避免龙溪学之病痛。但是,王龙溪的《天泉证道纪》亦兼顾到王阳明的警示:“但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不妨随时用渐修工夫。”【24】王龙溪亦有兼取钱绪山之学的进路,肯定“渐修”以及悟后之修,以此冲抵无善可能导致的“不着实”“虚寂”之弊。就此而言,方学渐对于龙溪学的批评并不恰当,甚至有“画蛇添足”之嫌,这在一定程度上又显示出王龙溪与方学渐之学的一致性,两者均能接受王阳明的警示以及肯定钱绪山之学的进路。
三、方以智统合龙溪学
方学渐的影响主要在桐城,其后学的杰出代表有方大镇与吴应宾:方大镇恪守方学渐之学,主良知之“有”,进入到以邹元标、冯从吾主盟的北京首善书院,从而将方氏之学由地方带到了全国学术的中心;吴应宾徘徊于儒释之间,重视良知之“无”,“吴太史应宾为学士领袖,晚乃与先生印可,阐绎‘性善’各数千言。”【25】方大镇与吴应宾长期辩论“有”与“无”,可视为方学渐之学的双向展开,也可视为天泉证道在桐城的延续。方吴联姻后,两家之学均传给方以智。以上总体呈现为合(方学渐)——分(方大镇与吴应宾)——合(方以智)的形态。
经过阳明学盛势展开、龙溪学超越之泛滥,晚明儒学“脱实向虚”之弊渐滋,形成了反对龙溪学的阵营:“朱子忧高明之乱真,高、顾、邹、冯极愿分之,《宗一圣论》再三申之,盖为此也。”26高、顾、邹、冯分别指高攀龙、顾宪成、邹元标、冯从吾,四人都有尊奉朱子学、批评龙溪学的倾向,以实补虚。晚明讲学以东林、江右、关中为盛:顾宪成与高攀龙为东林主盟,是方学渐反对龙溪学的同道;江右讲学领袖邹元标亲身体证龙溪学,对于龙溪学的批评较为温和;关中讲学领袖冯从吾师承许孚远,许孚远与龙溪后学周汝登继续天泉证道的有无之辩,表现为《九谛》与《九解》,冯从吾继承师说,亦是反对龙溪学。方大镇与邹元标、冯从吾论学;方以智晚年驻锡江右,由此充分吸收这些思想资源,集成创新。
吴应宾作《宗一圣论》,“再三申之”,深度回应龙溪学。与方学渐及高、顾、邹、冯的进路不同,吴应宾并不是直接抵制龙溪学,而是在吸收龙溪学超越精神的基础上,返回着实,这成为方以智回应龙溪学的主要指导思想:“无我而备物,藏悟于学,学而不厌,此圣人之无我也。”“而今日之荒亡莽荡,高标斗胜,当以此破之。”【27】“荒亡莽荡,高标斗胜”均是超越的龙溪学之弊,要破除此弊,须“藏悟于学”(将龙溪学的超越之“悟”隐藏于着实之“学”),即功夫即是道体,道体论对应“藏虚于实”“潜无于有(藏无于有)”,方学渐、顾宪成之学亦有类似的“藏空于实”思想雏形:“明此体即实而空,非离实而空也。”【28】“藏无于有”在吴应宾之学表现为“无我而备物”:“无我”超越着实,且较之于“四无”,超越得更彻底;“备物(万物皆备于我)”则是再着实,且较之于“四有”,着实得更切实。藏无我于备物,这样既能充分吸收龙溪学的超越精神,又切合儒学的着实,也就是“藏超越于着实”。
综合以上诸思想资源,方以智回应龙溪学:“‘四无’之不可专标以教世,断断然矣。”【29】“四无”不能独行,独行则流弊甚多:“向以窃仁义之药者罪圣人之方,乃今公然窃任放冥应之药,窃独尊无碍之药矣。”“任放冥应”则茫荡不归,脱离实学;“独尊无碍”则异化成自我张扬的借口、消解伦理实学的手段。他由此提出应对之方:“体其无善恶之素,而润生于善统恶之场。今以成德称之,乃至善也。”【30】这相当于将“无善”的超越精神作用到“有善”,并在更高的“至善”层次统摄“无善”与“有善”,相当于在逻辑上实现了螺旋发展的闭环,即分、合、再合:(一)钱绪山与王龙溪(许孚远与周汝登)分主“有”与“无”;方学渐、顾宪成、高攀龙抵制“无善”。以上是“有善”与“无善”的对峙,是分。(二)吴应宾以“无善”笼括“有善”,这是第一层次的合;(三)在吴应宾推进的基础上,方以智以“至善”统摄“有善”与“无善”,这是第二层次的合。第一层次的合相当于方学渐提出的“潜无于有”。通过潜藏,“有”获得了“无”的全部,亦可说“无”获得了“有”的全部,“无”不是空无一物,而是“万物皆备于我”,由此升华了吴应宾的“无我”。明清之际的实学思潮主要表现为以实学抵制虚学,甚至执实以废虚,实学与虚学彼此不容。方以智继承发扬方学渐的“潜无于有”“藏虚于实”,吸收虚无的超越精神后,表现为综合的“新实学”:打通虚实,能够做到“即虚即实”与“即实即虚”:以实学对治虚学产生的荒亡莽荡之弊,虚者实之;以虚学对治实学的泥迹之弊,实者虚之。在此基础上,方以智亦创造性提出了新“四无”:“时方举龙溪四无之标,或嫌之,或倚之。愚者曰:我亦标四无焉:无内无外心之体,无先无后意之动,无遗无过知之良,无实无虚物之格。”【31】龙溪学的“四无”侧重于儒学之密教,发掘儒学心性的秘密藏;而方以智的“四无”更多表现为消解之无,以相反相对的虚与实为例,通过“公因统反因”的辩证框架,一方面,他通过“无”来消解虚与实,这可视为“藏虚于实”的跃进;另一方面,通过“无”作为公因,可以打通“实”与“虚”的反因间的隔阂,从而为反因之间构建出双向沟通的媒介,不仅能够“藏虚于实”,亦能够“藏实于虚”。
王龙溪主超越,要超越着实;方学渐重着实,他批评超越,致力于将龙溪学拉回到着实。由此形成了两者的冲突,方以智于两者兼取之,既要从超越着实,以此容纳龙溪学,又要针对龙溪学之弊,从超越返回着实,捍卫并强化方氏家学。综合两者,便是由着实超越,再由超越返回着实:“行无事,必有事”,【32】着实者必有事,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超越者行无事,如“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孟子·离娄下》),这亦是方学渐“藏虚于实”的思想进路:“禹乘四载而行无事”。【33】按此,孟子思想中便具有超越与着实两种思想资源,但为什么超越性在儒学发展中被淹没了呢?方以智亦对此有反思:“行无事者必有事,教猱则法弊。龙威丈人窃禹书,仲尼弊其辜。”【34】大禹将超越的精神隐藏在“行水”等实事中,通过“着实”展现“超越”,也可以说是“再着实”。“着实——超越——再着实”的进路不能僭越,如果忽略着实,直接僭越到超越,便会出现“教猱则法弊”,猱如心猿,相当于人心本来具有悠扬向上的习性,超越者如同教猱爬树,更加刺激人心的悠扬,荡而不归。如同王阳明在天泉证道警示龙溪学“开”的风险,“仲尼弊其辜”,孔子及后儒正是警觉到超越精神对于儒学的危害,因此,极力扭转此学:“教猱升圣,瞾圆道之本而不知回互者”,“甚矣!人之好毒药也。则《六经》之教公檄者谓为毒毒药之药可也。”【35】《六经》代表了着实之学,以此着实,治疗超越之病,也可以说以“必有事”制约“行无事”,超越与着实相回互,虚实皆可发挥正向价值:虚实独行,则两者皆病;善用之,虚实皆药。方以智将治病的理论与实践转用于儒学,大医贵在明症,则可以应病予药:有者无之,无者有之;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着实者超越之,超越之着实之,“在人善用之。饮食与药饵,予夺随其时。”【36】“集药善制,不枉其材。皆在笼中,医医者来。”【37】由此展现出方以智作为治疗医生之病的“大医王”之担当,此医笼可以医治龙溪学之弊,相当于方以智将龙溪学纳入医笼,纠偏超越之弊,补足了着实的精神;同时,方学渐之学亦可纳入医笼,纠正实学泥迹之弊,吸收了超越的精神。这与王阳明在天泉证道时平衡钱绪山与王龙溪的用心一致,在这一点上,方以智可谓是继承并发扬了王阳明良知学的真精神。
综上所述,方学渐评议天泉证道,以着实之学批评龙溪的超越之学,遥接王阳明之教。方学渐对阳明学左派两大代表的不同态度根基在于学问,方学渐极力发扬王心斋之学的着实之教,批评王龙溪之学的超越之无,这是其遥接王阳明之教的自然结果。由于方学渐不能理解龙溪学的超越精神,导致批评缺乏针对性,亦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尽管如此,方学渐创造性提出了“潜无于有”“藏虚于实”,但并未展开,由其后学吴应宾、方以智发扬光大。方以智吸收龙溪学的超越,通过“潜无于有”“藏虚于实”“藏悟于学”,更能有效纠正龙溪学之弊,形成了融合虚实的实学精神。从方氏家学内部来看,从方学渐、方大镇到方以智,方氏家学逐渐开阔,理论日趋精深,但是,始终以回应龙溪学为问题意识,坚持“实”学。从明清之际的儒学走向来看,吴应宾、方以智融合龙溪学的新实学,能够更有效兼取虚实、有无、着实与超越,具有极强的创新性,且能统合天泉证道中的王阳明、钱绪山、王龙溪之说,代表了阳明学理论发展的又一个高峰。
注释
1 叶燦:《方明善先生行状》,《桐城方氏七代遗书》,黄山书社,2019年,第3页。
2 方学渐:《王阳明》,《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22页。
3 方学渐:《王阳明》,《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28页。
4 嵇文甫:《左派王学》,开明书店,1934年,第18页。
5 方学渐:《王心斋》,《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40页。
6 方学渐:《胡敬斋》,《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10页。
7 方学渐:《王阳明》,《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26-27页。
8 方以智:《容遁》,《东西均》,《东西均注释(外一种)》,中华书局,2016年,第333页。
9 方学渐:《虚无论》,《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黄山书社,2019年,第126页。
10 方学渐:《善论下》,《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黄山书社,2019年,第133页。
11 方学渐:《王阳明》,《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22页。
12 方中通:《方明善先生》,《心学宗续编》卷一,清刻本,第5页。
13 方中通:《方明善先生》,《心学宗续编》卷一,清刻本,第4页。
14 方学渐:《读天泉证道记》,《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黄山书社,2019年,第138页。
15 《孟子注疏》卷十三上,《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765页。
16 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6年,第360页。
17 方学渐:《读天泉证道记》,《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138页。
18 顾宪成:《心学宗序》,《泾皋藏稿》卷六,明万历刻本,第11页。
19 方学渐:《读天泉证道记》,《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138-139页。
20 方学渐:《读天泉证道记》,《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139-140页。
21 方学渐:《读天泉证道记》,《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140页。
22 方学渐:《善论下》,《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133页。
23 方学渐:《王阳明》,《心学宗》卷四,清刻本,第32页。
24 王畿:《天泉证道纪》,《王畿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页。
25 叶燦:《方明善先生行状》,《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2页。
26 方以智:《约药》,《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77页。
27 左錞:《中五说》,《序说》,《青原志略》卷五,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5页。
28 顾宪成:《心学宗序》,《泾皋藏稿》卷六,明万历刻本,第10页。
29 方以智:《约药》,《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种)》,第177页。
30 方以智:《约药》,《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种)》,第172页。
31 方以智:《密之先生杂志》,《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藏古籍真本丛刊(钞稿本部分)》第36册,学苑出版社,2017年,第95页。
32 方以智:《忘忘》,《药集》,《方以智全书》第10册,黄山书社,2019年,第417页。
33 方学渐:《虚无论》,《庸言》,《桐城方氏七代遗书》,第126页。
34 方以智:《平称》,《合山栾庐占》,《方以智全书》第10册,第356页。
35 方以智:《约药》,《易余》卷下,《易余(外一种)》,第181页。
36 方以智:《炮药》,《药集》,《方以智全书》第10册,第419页。
37 方以智:《忘忘》,《药集》,《方以智全书》第10册,第418页。
张昭炜(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