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学科或专业的“哲学”,与其他的学科或专业是“大不相同”的。用冯友兰先生的话说,哲学以外的其他学科,都是使人成为“某种人”,而哲学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用我的导师高清海先生的话说,哲学与科学的根本区别就在于,科学以“整个世界”为对象,而“人是哲学的奥秘”。无论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还是破解“人的奥秘”,都不是寻求某种“标准答案”,而只能是一种坚韧的、顽强的、无尽的“追求”——让人类生活得更加美好。
关于“人”的哲学,是具有“人类性情怀”的哲学。它熔铸着对人类生活的挚爱,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对人类境遇的焦虑,对人类未来的期待。诉诸人类的文明史、思想史、哲学史,无论是孔、孟、老、庄,还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无论是程、朱、陆、王,还是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他们的哲学无不是源于对自己所处时代的人类境遇的焦虑,无不是指向对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而决不是离开对人类生活的挚爱和对人类命运的关切的“无病呻吟”和“概念游戏”。
关切哲学,就是关切自己的生命和生活;阅读哲学,就是求索自己的境遇和焦虑;书写哲学,就是表达自己的思考和追求。具有“人类性情怀”的哲学,面对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它控诉“没有选择的标准的生命中不堪忍受之重的本质主义的肆虐”,构建以“人性”取代“神性”的哲学;面对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它揭露“没有标准的选择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存在主义的焦虑”,构建以“现实的人”取代“抽象的人”的哲学。“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否定的理解”,“知其不可而为之”,“反其道而行之”,以“批判的本性”而实现其无尽的“追求”,这就是具有“人类性情怀”的哲学。
关于“人”的哲学,是探索“人类性问题”的哲学。它求索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它表征的是“人类文明的逻辑”,它展示的是“人生在世”和“人在途中”的“人的目光”。诉诸人类的文明史、思想史、哲学史,无论是求索天人、物我、人己、理欲、生死、知行的中国哲学,求索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直觉与逻辑、普遍与特殊、必然与偶然、意志与自由的西方哲学,还是求索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文明、历史活动与历史规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无不是对人生在世的“大问题”的探究,无不是对人类文明的“大逻辑”的建构,无不是对范畴文明的“大智慧”的追求。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既是以个人的名义讲述人类的故事,又是以人类的名义讲述个人的故事,从而构成了各异其是、丰富多彩、熠熠生辉、启迪思想的关于“人类性问题”的哲学。
关于“人”的哲学,是指向“人类性价值”的哲学。人是追求自身“目的”的存在,人是实现自身“价值”的存在,人是推进自身“发展”的存在,人是向往“诗意栖居”的存在。构成人类文明的“科学发现”、“技术发明”和“人的发展”,既是奠基于人的发展,又是指向于人的发展。实现“每个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也是哲学所指向、所追求的最高的“人类性价值”。人类追求和实现自身价值的历史,既是“改变世界”的历史,也是“变革自身”的历史。“趋利避害”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逻辑”,“权衡利弊”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实践智慧”,“标准与选择”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根本问题”。以什么样的“标准”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以什么样的“选择”而“自主于行止进退之间”,这是徘徊于理论、历史、现实之间的哲学的“形而上学”。理论、历史、现实,都是极为复杂的;把理论、历史、现实“纠缠”在一起的哲学,其“形而上学”更是极为复杂的。从理论说,自以为是地“编词”和“造句”是容易的,“揭示”理论的内在矛盾并“赋予”其新的思想内涵、时代内涵和文明内涵是困难的;从历史说,大而化之地讲授“规律”或“必然”是容易的,真正地“揭示”历史的复杂动因并真实地“发现”历史规律是困难的;从现实说,有选择地“统计”或“例证”是容易的,对现实“权衡利弊”并作出符合“全人类共同利益”的“选择”是困难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痛切地感受到“得不到想要的又推不掉不想要的”,然而,“现实”不就是“现实的历史”吗?“理论”不就是“思想中的现实”吗?以理论方式表征人类文明的哲学,不就是以“思想中的现实”而激发和推进对“人类性价值”的“追求”吗?离开这种坚韧的、顽强的、不尽的“追求”,哲学又何以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
(作者:孙正聿,系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