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牡丹亭上谁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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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记题词》中那段脍炙人口的话,是写给杜丽娘的,更是献给亡妻吴孺人的。汤显祖用体温温暖墨汁,摊开一卷素笺,为爱人,为那个日思夜想,祈盼在牡丹亭还魂相见的爱人写上一篇墓志铭。

那时,他还是云岭天空下的一个少年,文学的启蒙是否由《牡丹亭》始,尚不可知。只晓得秋天最惬意的事,莫过于金风从乡场上掠过,吹成一座座高高的稻谷堆,那谷堆有三四层楼高,一个挨一个。少年借着两个谷堆的距离,攀爬而上。傍晚刚落过太阳雨,夕阳一照,稻穗有点发热。躺在谷堆中央,暖暖的,可望星空,感觉天与地连得如此之近。天幕落下,夜空深邃,蓝得出奇,像他后来见过的蒙古族人民的蓝哈达。北斗七星镶嵌在穹窿上,顶部朝北。仲秋后天热,萤火虫一闪一灭,在夜空里飞来撞去,帮七夕鹊羽续搭天桥。不,抑或是清凉寺前的奈河桥吧,一叶孤舟靠岸,萤火虫不绝于夜空,炒豆虫也在黑灯瞎火里飞来飞去,误撞佳人,桥那边,他看见杜丽娘凄婉伫立,她在等谁呢?

汤显祖挂冠归乡八年了。“玉茗堂四梦”已成,《牡丹亭还魂记》先在江西宜黄腔戏班上演,一戏惊艳临川城。抚水上下,城郭、村落,凡有井水处,都在传唱“还魂记”。金溪竹桥木刻版的《牡丹亭》,一时洛阳纸贵。娄江有位叫俞二娘的女孩,秀慧能文词,年方二八,花季般的年华,人未出阁,却“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深感女儿命薄,像杜丽娘一样,郁郁寡欢,“断肠而死”,十七岁惋愤而终。从纤手中滑落的,竟然是《牡丹亭》的金溪木刻本。汤显祖得知此事,挥毫题诗《哭娄江女子二首》: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

神游,花殇,情死!魂还?金缕曲,还魂梦,倩谁掬一抔悲怆泪。汤显祖之哭,仅仅是因《还魂记》而倾情的杜丽娘,或许读书断肠的俞二娘?也许是,但并非如此。写下这两首青春断魂诗,汤显祖泪湿衣襟,将狼毫搁到笔架上,起身,踱步小轩窗前。远眺,临川的初冬,抚水烟雨连城郭,云低寒江阔,几声断雁西风,叫得他心都碎了。往东望,极目文昌里灵芝山的汤家祖坟地,不远处,正觉寺里,正房吴孺人已经停柩二十二年了,还在等他,百年之后共一穴,于灵芝山合墓而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前朝词人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在撞击汤显祖的心扉。《牡丹亭还魂记》,虽取材于六朝志怪笔记《幽明录》,或唐传奇之类的杂书,但何尝不是写给自己的夫人吴孺人的。掐指算来,妻子走了二十二年了,可是她活在汤显祖记忆中,那是一位娇娘如夏花粲然的花凋,斯人已矣,死又何妨。生生死死,方死方生,《牡丹亭记题词》中那段脍炙人口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是写给杜丽娘的,其实也在映照汤显祖的痴情,更是献给亡妻吴孺人的。

孤雁长鸣,云与风碰撞,惊雷回响在临川城的闾里,谁在歌咏喊抚水?二十二载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彼时,汤显祖五十六岁了,妻子是在他春闱及第后第二年去逝的。往事如烟雨,魂断南飞雁。一如轩窗上空的冷云,风一吹,便散去了。可是,身为男儿,汤某人辜负了爱妻一片苦心与深情啊。宦门深似海,二十二载过矣,他仅为一个区区小吏,南京留都礼部祠祭司主事,一干就是八载,基本是个闲差,无所事事。春祭到了,带上祭品、冥纸、牛羊,到高皇帝与徐达等几位大将墓前,纸船明烛照天烧,当然也不忘给神道两边的石翁仲、石狮、白象、石马摆上祭品,上几炷香,再假模假式地读一篇祭文,表示一下虔敬,此事,张岱在《陶庵梦忆》首篇皆备述矣。汤显祖在金陵城的生活好压抑,与官场中人老死不相往来,对主流文学也嗤之以鼻。王世贞那时任南都刑部侍郎、尚书,是明中期复古派的代表人物,汤显祖又是其弟王世懋的下属,他却与文友合流,将大明文坛的主将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当作靶标,讥笑“复古派”不过是拾汉史唐诗牙慧,用汉史唐人的诗句词眼来涂涂抹抹,多有剽窃之嫌。明朝一代文豪成了俎上之论,王世贞听完,哑然失笑,亦无可奈何。讨檄官场,近交野老,汤显祖真有点离经叛道,与一代怪人李贽和禅师神交后,令他对仕途遂生恶感,去意彷徨。

檄文如剑笔,先是一纸《论辅臣科臣疏》,剑锋直指首辅申时行与科臣杨文举、胡汝宁,指居相权之首、科臣之要,却拉帮结派,贪赃枉法,苛掠饥民。最终,连万历皇帝也给捎上了,登基二十年,荒于朝政,昏庸无能,致使朝纲不振。疏文送到龙案上,神宗龙颜大怒,放肆!一纸疏文九重天,刺配雷州路八千,像当年苏轼一样,贬天涯海角去吧。到徐闻县当一个小小的典吏。衙斋卧听椰林风,隔海只梦东坡踏莎行,些小典吏,至多是一个九品官。汤显祖在一点点坠落,一年后获赦,内迁浙江遂昌知县。这时,汤显祖还是想做点事了,“去钳剭,罢桁杨,减科条,省期会”,建射堂,修书院。下乡劝农丰田,与青衿子秀切磋文章,多少有点善政之举。可是到了年关,他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典狱吏打开大门,放囚徒回家过年,一时朝野哗然。汤显祖自知待不下去了,请辞回家,专心写戏去吧。

他第一次听《牡丹亭》是在故乡的老街上。有一位钱姓老妪,生于清末,那年七十有几,年轻时曾读过昆明女子中学。晚年,在大板桥老街摆小摊,专卖针线杂物,彼戴近视眼镜,挽髻,颇有点落花流水春去也的韵味。晚饭后,孩子们都喜欢围在她的摊前,听她说书。《长生殿》《西厢记》《窦娥冤》,都是她讲得最多的,而最让他神牵梦绕的还是《牡丹亭还魂记》。

人鬼情未了。生死还魂来,桃花树下三生石,牡丹亭上半生缘,人间、天上,真有此情吗?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他躺在打谷堆睡着了。月儿起来了,一弯黄月如钩,也是一艘金色的帆船,载着他远去,离天已经是很近了,到了够得着天上的星星,他仿佛觉得身上长了双翼,其实是谷堆上涌来了朵朵白云,上苍之手为他插上白色翅膀吧。他在云中行,似乎看到汤显祖执笔要为原配吴孺人,写一篇墓志铭。

孤雁在汤显祖书房上几度徘徊,轩窗外,伊人远,凄厉之声,为谁而鸣?彼时,冬至快到了。南方人习惯冬至上坟、动土。汤显祖的祖姑魏夫人迁葬于文昌里灵芝山汤家祖墓。他不能让吴孺人再等他了,她在正觉寺的空寂与清冷中,等了他二十二载,香消玉殒,仅剩下一具空棺与白骨。香魂去了哪里,往生何处?款款赣音,回旋于牡丹亭上,或是抚州城的冷云里。夜色寒凉,研墨的水都凝冻了,汤显祖用体温温暖墨汁,摊开一卷素笺,为爱人,为那个日思夜想,祈盼在牡丹亭还魂相见的爱人写上一篇墓志铭。

青灯黄卷不是经,而是泪,是情。汤显祖笔开神来,挥毫情至。墨迹落下,处处皆是泪点,句句都有青春的旅痕。二十二年了,不思量,自难忘,那音容笑貌犹在昨天。

“吴孺人小字玉瑛,东乡县塔桥吴知州槐第三男隐君长城女也,孺人生永州,别驾署中,慧而知书,为祖母饶、母张所贵爱……”

那个年代,女人的社会地位极低,多数人家的女儿,只有姓,而无大名,孺人就是对已婚妇女的统称。吴玉瑛幸自生于官宦人家,跟着弟弟读私塾,识字念书,并贵养于署衙中,深得祖母和母亲宠爱。

汤显祖与妻子之识,也逃不出父母媒妁之言。那一年是中国农历癸亥年,即1563年,汤显祖十三岁,投师于吏科给事中徐良傅门下,读书学经求艺。拜师那天,恰好吴玉瑛之父吴长城在场,见汤显祖少年天成,丰神迥异,惊为天人。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当即便以长女玉瑛相许。那一年,汤显祖被署衙以童子试,入太学,成为州府庠生。他以为是老泰山家贵冑豪强,而荫及自己,便婉拒了。二十岁及冠,他将新娘迎娶家中,父亲给他选的傧相,一个周孔教,一位是饶崙,都是他在州学读书的同窗。后来皆成为汤显祖廷试入第的同年,官至御史或中丞,官比汤显祖做得大。然而同为诸生时,吴玉瑛读书之余,常来学馆送东西,也会为丈夫同学饶崙备上一份,发现丈夫刚穿新衣,晚上睡觉,挂在衣架上,早晨起床,崙君着新衣走了,汤显祖晚起,穿上饶崙敝屣旧衣出门,竟浑然不觉,还觉得挺合身。妻子见后,捂嘴笑曰,饶君得新衣,当以旧裳破履见还。汤显祖仍不知,回家夫人告知真实,方晓得夫人新缝之衣,被饶崙穿走了。彼时,汤显祖也是穷书生,吴玉瑛常将娘家陪嫁的手镯一二只交给他,以备急需。汤显祖放于书馆䇲中,待饶崙资费用尽,汤显祖又将妻子的手镯拿出来,让他拿去当了。回到家中,告知妻子,吴玉瑛大笑,说,夫君可是饶君的贵人啊。并无责怪之意,一副悲天悯人情怀,让汤显祖颇为感动。

汤显祖忘不了壬申年除夕那场大火。彼时,新妇嫁过来刚两年,万贯家产毁于一焚。劫后,吴玉瑛带着婆婆三次迁徙于城乡之间,忧愤成疾,从此落下病根。后,二女儿元祥夭折,又是一场打击,彻底击垮了妻子,彼苦幽成疾,常年咳嗽不止,患了当时的恶疾肺痨。汤显祖因不愿给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当陪衬,科举屡试不中。壬午年冬天,汤显祖已经三十二岁了,算是个老举子了。次年又要春闱了,得冬天出门,去北京参加取士之考,成败在此一举。夫人强撑着病体,与婆婆一起,送他到了塔水。次日早晨起床,孺人亲自为汤显祖洗脚,边洗边落泪。别泪残,恨日短,泪水簌簌为君流。汤显祖却笑道,安心吧,此次若不一第,就无颜回来见父母妻儿了,我去游五岳吧,省得让父母妻儿失望啦。妻子听罢,哭得更伤心了。

这一年的冬天很漫长,临川城里,冷云锁抚水,冻雨皆凝泪,终于等到春闱发榜,汤显祖进士及第,荣归故里。可是,爱妻已卧床不起,难以看到丈夫骑在高头大马上,戴红绣球,行游抚州的盛况。到了冬日十二月,强撑病体,坐船到了南太常官舍,与丈夫相聚,享受到金榜题名的荣耀。可是咳嗽愈烈,不分昼夜,且经常处于发烧状态,吃了舅家送来的药,也不见效。

幸福很短暂,更哪堪风吹雨打。汤显祖大恸,悲怆写道,吴孺人“生甲寅年十二月初二日戌,殁乙酉年十二月初十日巳。归时,余送之清河,而诀曰:‘妾其已矣!一生开怀而喜者,四五度耳。一于归,已而举两男子,报君之两捷音,余皆妾之恨年也。’挥余无近病人,掩袂而别。”这是梦吗?是在牡丹亭上,还是人间天阙?天上一瞬,人间百年。生命最后时刻,吴玉瑛担心将肺痨传染汤显祖,不与丈夫相拥而别,而是站得远远的,掩袂泪别。

念去去,兰舟催发。正伤心,送到门口,相看无语,唯有泪千行。墓志铭行文至此,汤显祖一阵哽咽,不啻牡丹亭上泣血而书:“妇幽而忧,为祖姑怜。祖姑来迁,礼其祔之。宦学以游,同室旷如。圹复无馀,空穴未期。死生一期,伤此良人。东顾汝室,西望汝子。庶其依之,或泣或歌。千秋以尝,幼子童孙。”——大明万历岁次丙午十二月二十一日巳。赐进士出身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汤显祖雪涕立石。

墓志铭写就,时间恰好是上午九十点钟,紫阳裂云而出,穿云带雨。汤显祖搁下手中毫笔,想该由谁来书丹,捉刀勒石呢?有明一代,到了中晚期,并无大书家特立独行,所谓明末南董北王,是后来的说辞。董其昌比自己小五岁,书画有点小名气,仅限江左间,可他连进士第都未入呢。王铎还是少年,寂寂无闻,遑论书丹。还是让儿子大耆来写吧。彼时,汤显祖想,如果大儿子士蘧活着,应为书丹不二人选。彼之才华,比之子建、王勃毫不逊色。五岁能吟诗,八九岁能诵万言,六经诸赋史传,滔滔不绝,为临川一神童。妻子生前,汤显祖曾以为士蘧禀赋远胜自己,可是妻子摇头,露出不悦之色。汤显祖讶然,说士蘧如此钟灵毓秀,汝为何不喜。孺人抛出一句话,“他日当知之。”果然,知子者莫如母亲,吴玉瑛去逝十年后,士蘧才名惊世,竟然因性气不伦,放浪形骸,早殇于南雍。流星般划过临川的天空,母亲一语成谶。

碣石遗篇成,谁可为玉瑛墓志铭书丹?应是二儿大耆为之。听父亲一说,儿子惶惶然,说自己穷秀才而已,才资平平,无功无名,岂敢为母亲墓志铭书丹,请名家吧,或者由父亲亲笔而书。汤显祖笑了,说他的“临川四梦”足以让戏班代代演唱,而《牡丹亭》则会千古还魂,从古唱到今。

“儿书一篇慈母墓志铭吧,埋于灵芝山汤家祖坟里,某一日,或可重见天日,后世方知大耆为何人,书风像谁?”

“书风当与父亲同啊!”大耆答道。

汤显祖摇头道:“若将书法分七品,我的字,与做官一样,不过七品县令的水平,太一般了。”

“父亲谦卑了。”

汤显祖说:“你若书丹,当有一品公卿的气度,得庙堂气象,挟公卿风度,写雅者书风。”

“父亲,此气象从何处而来啊?”

“当然是临川城啊”。

儿子大耆笑了:“抚州城里,自隋朝以降,五百年之间,进士二千,状元六人,何人有此气象。王介甫、晏殊、晏几道,曾布、陆象山吗?”

汤显祖未置可否,喃喃道,临川才子多风流倜傥,就书道而言,皆缺此上古气象,唯有东晋一刺史,大唐一太守有此气魄啊。

“父亲说的是王逸少,颜鲁公啊。”

“对呀!”汤显祖点头道,“右军之书,起于山阴会稽鹅池,成于临川太守墨池。我带你到郡城东高坡拜一拜吧。”

“父亲,隔了一千二百七十五年时空,临川新郡,晋太守之宅早成废墟,蒿草深深,断壁颓垣,何处去寻羲之之风?”

“墨池还在啊。王右军风神书魂徘徊于临川城里。”

“也可以像杜丽娘一样还魂吗?”

“哈哈!”

汤家父子登舟,彼时,汤显祖五十六岁,儿子二十七岁。船沿抚江,穿城而过,至临川东郡东山坡上岸,斯人已远,墨池犹在。汤显祖感叹,右军之书吸纳上古正大气象,一如欧阳询所言,“自书契之兴,篆隶滋起,百家千体,纷杂不同。至于尽妙穷神,作范垂代,腾芳飞誉,冠绝古今,惟右军王逸少一人而已。”欧阳询自是卿相出身,对于出自贵冑之家的大书家王逸少,自有一番独到见解。“吾儿为母墓志铭书丹,不可学习右军壮年推杯换盏,曲水流觞,豪饮一世的飘逸之气,而应学右军末年,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神笔多妙,风规自远啊。”

“记住了,父亲。”

随后,父子俩再度登舟,去了大唐刺史府衙,改朝换代,经唐宋元三朝,早已物是人非,唐代府衙不存,但颜鲁公那股浩然正气,一如沉默的惊雷,滚动在抚州的穹窿下,若遇雨云,便阴阳相撞,电闪雷鸣,裂帛般地撕裂临川的冬云,徜徉伟丈夫气概。

汤显祖伫立在署衙前,这是他上太学时常常路过地方,与玉瑛共寒窗,勾起几许柔情与回忆。王顾左右,一声空嗟叹,米芾说,“颜真卿如项羽挂甲,樊哙排突,硬弩欲张,铁柱特立,卬然有不可犯之色。”

“父亲对此有何高论?”

“米襄阳自视甚高,就字论人,只读颜公的皮毛,未知其神也。颜真卿者,国之四梁八柱也,夫国得此贤则安,失贤则危。昔唐天宝之乱,河北列郡皆陷落,鲁公独以乌合婴其锋,虽功败垂成,养我中华浩浩正气啊。”

大耆点头,觉得父亲那是在说书,其实在教他做人。

汤显祖望天自语,“颜鲁公与蜀相诸葛、杜工部、韩退之、范仲淹,列列君子,虽遭遇不同,所立亦异,然其心光明正大,踈畅洞达,磊磊落落,其经国文章,字画小品,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人。”

“父亲。我懂了。学颜鲁公之书,得先颜真卿做人。”

“幸哉!吾儿未负孺人之教啊。”

言毕,汤显祖老泪纵横。

那个秋夜,他躺在乡场上的打谷堆里,睡了一夜,谷子在发热,暖暖的,犹如躺在母亲的天宫里。夜深时分,小脚奶奶站在乡场上喊他回家,知他与小伙伴睡在打过谷穗的稻草洞里,也就放任了他的少年任性。看着奶奶的三寸金莲,一点一触地,凌波而去,那是奶奶的背影,还是汤若士新娘的背影,抑或杜丽娘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临川注定是一座梦城,他梦玉茗堂上的牡丹亭时,还在少年;而今,梦醒时分,他第一次走进抚州城,已经是暮年。少年的临川朝云,壮年的抚州暮雨向他涌来,站在元昌里灵芝山上汤显祖家族墓园陈展馆,穿越五百多年的时空,看着汤显祖雪泣撰文,儿子汤大耆泣血百拜谨书的“明勒赠吴孺人墓志铭”。果有王逸少晚年的风骨,颜鲁公的气度,高古、平实、清峻,报得三春晖,皆凝泪于碑文上。想少年时从打谷场上,回到老街。彼时,少年的他在大伯的指点中,知晓王羲之的放逸与颜真卿正大气象。而眼前的汤家墓园的墓志铭,既得王右军、颜鲁公之神,又非处处有王、颜之体。应验了汤显祖的预言,几百年之后,儿子的书法作为岁月与家族的见证。汤家墓园考古发掘后,祖孙数代共一个大圆冢,芳草青青,暮雨连天涌,汤显祖之妻吴孺人踏暮而来,莲步点点,与牡丹亭上的杜丽娘重合。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昆曲声起,牡丹亭上,是杜丽娘在唱,还是昆曲名角在唱,白衣袂裙,水袖高抛,谁在犹唱昆曲半掩面,人生与梦寻的大幕缓缓落下。观过王右军、颜鲁公太守刺史旧址后,在汤显祖纪念馆,他看到了毛泽东书写的《牡丹亭》唱词,伟人对《牡丹亭》的挚爱,沉浸在他元气直冲霄汉的毛体狂放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玉茗堂上谁还魂?捉刀挥毫,泪痕鲛绡透,杜宇春深声声在喊魂,还魂,那片土地上,四月杜鹃红,春天正盛,啼血为君绽放,牡丹亭上,谁在书丹呢?

(作者:徐剑,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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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2023年09月01日 13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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