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奇帆:如何打赢去杠杆攻坚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00 次 更新时间:2023-03-20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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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奇帆  

2017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国经济去杠杆多次做出重要指示,要求把去杠杆、防风险工作作为2018年重点任务之一。2018年4月,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进一步提出,以结构性去杠杆为基本思路,分部门、分债务类型提出不同要求,地方政府和企业特别是国有企业要尽快把杠杆降下来。


目前,我国的宏观杠杆率确实比较高。我们可以通过M2与GDP倍率、金融业增加值占GDP比重、宏观经济杠杆率、全社会新增融资中的债务占比等指标,来评估我国的宏观杠杆率情况。


一、我国宏观高杠杆的现状

(一)M2与GDP倍率

2017年底,我国M2余额达到170万亿元,当年GDP为82万亿元,M2与GDP之比已经达到2.1∶1。而美国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的十年间经历了三轮QE(货币量化宽松),2017年底美国的M2大约是18万亿美元,与GDP之比是0.9∶1。我国M2与GDP倍率偏高,体现出我国的资金周转率低、资金利用效率低,这是我国国民经济的一个重大问题。


中国人民银行在《2017年第二季度中国货币政策执行报告》中指出,“过去M2增速高于名义GDP增速较多与住房等货币化密切相关”,“近些年M2增长较快还与金融深化有关”。这个判断基本确切。近些年我国较大规模的M2没有全部进入实体经济,而是比较多地进入了房地产行业和表外金融机构。资金在这两个部门的过度循环尽管会带来问题,但是也把多余的M2消化吸收了。


(二)金融业增加值占GDP比重

2005年,我国金融业增加值占GDP比重只有4%,之后迅速上升,至2015年底达到高点8.4%。很多文章认为这是中国金融业十年来发展的重大成果。其实,这恰恰是经济脱实就虚、虚火上升的结果,是经济风险积聚的标志,是实体经济效益下降的象征。2017年下半年开始,监管部门努力约束金融业超高速发展,2018年这一比重降到了7.68%。


从全球来看,美国、日本、欧洲等主要发达国家和地区,从1980年到21世纪以来,金融业增加值占GDP比重大部分时间在5%左右。美国有两次超过8%:第一次是2001年,爆发了互联网金融危机;第二次是在2007年,出现了“次贷危机”。日本在1994年出现过金融业增加值占GDP比重达9.6%的状态,随即经历了长达20年的经济衰退。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比重到了8%、9%就一定会出现危机,只是出现危机的概率变大。


具体看,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和一个城市不同。一个城市特别是金融中心城市,金融业增加值往往占城市GDP的15%甚至20%以上。比如纽约的金融业增加值占整个纽约市GDP的25%。因为纽约市的金融业代表了全美国的金融业,所以这个比重很高。再如,上海的金融业增加值占上海GDP的20%,而北京是22%,因为全国各大银行总部都在北京,而全国包括证券交易所在内的各大要素市场都集聚在上海。所以,对大城市而言,金融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高一点是正常的,是发展的象征。然而,有很多普通的省份希望在“十三五”期间将金融业增加值占全省GDP的比重进一步提高,甚至将其当作一个重要的奋斗目标写在五年规划里。如果各省市都努力将金融业比重提高到10%以上,那肯定会虚火上升。


2000—2016年,我国GDP翻了两番,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国的金融业GDP占比加大了一倍,从2005年的4%增加到2015年的8.4%,那么金融业增加值实际上是翻了三番。


中国的金融业增加值占比为何如此高呢?其实,银行、证券、保险机构自身的金融增加值占比大概在4%~5%,另外3%以上则来自最近十年快速发展的理财、委托贷款、资管业务等。央行把钱给了商业银行,商业银行变成非银行金融机构的“央行”,有30多万亿元资金通过表外业务、理财业务、资管业务,流入十多种非银行金融机构,包括信托、小贷、保理或者其他的担保公司、财务公司、互联网金融公司以及私募基金等,通过层层周转流动,重复形成的资金流达上百万亿元。其中,每个周转过程都产生一定的收入、成本、利润,这些都累计成为非银行金融系统的增加值。最后这些资金流入实体,那么实体经济就要承担非银行金融系统自我循环所产生的成本——主要体现为高额的利息。现在银行的贷款利息一般在7%,信托等非银行系统的资金利息一般在12%以上,而小贷公司的利息可能会到18%甚至20%,那么这对实体经济的发展无异于雪上加霜。2018年以来,金融监管部门对资管业务进行了严格管制,预计这部分GDP占比会有所下降。


(三)宏观经济杠杆率

2017年,我国宏观杠杆率超过了250%,在世界100多个国家中处于前五位。其他较高的国家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意大利等。其中,2017年,日本的总体杠杆率为440%,日本政府的债务是世界上最高的。按照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分类,日本2018年底私人部门(包括企业与家庭)负债与GDP的比值是207.57%;一般政府公共负债与GDP的比值是237.13%,其中日本中央政府负债与GDP的比值是198.44%。乍一看,日本政府负债率高得令人咂舌。为什么国际社会对此波澜不惊呢?这里有三个原因。一是日本企业有很多海外投资,相应的GDP计入了被投资国,而利润资金、企业实力、技术含量等计入了日本的GNP(国民生产总值)。日本海外的GNP几乎等于日本国内的GDP,如果算在一起,2017年日本真正的国民收入就变成了10万亿美元左右,440%的杠杆率也将变成220%。二是日本国民的高储备率也支持了日本政府的高负债行为。日本的国债是本币债而不是外债,95%都被日本人消化掉了。三是日本政府负债的利息很低,几乎长期稳于零,负担并不重,即使遭遇偿付危机,日本央行通过印钞也能解燃眉之急。所以,日本的负债是有其特殊性的。


我国总的经济杠杆率主要涉及以下三个部分。


第一,居民债务,如每个家庭买房、买汽车的贷款,以及信用卡和其他投资等。居民债务规模过去几年增长比较快,2017年占GDP比重接近50%,而2013年只有20%。


中国人勤俭节约,喜欢储蓄,这是天性,是民族文化,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这几年,居民债务快速增长的主要原因是城市居民贷款买房,抵押贷款规模增加较快。如果今后几年我国房地产形势稳了,炒房子的势头过去了,老百姓高举债买房的势头也会稳住,增长率就不会那么高了。所以,目前居民债务占比50%问题不大,但如果今后五年继续过去的增长势头,就可能会变成大问题。


第二,政府债务,包括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400多个地/市,2 000多个县。2017年,我国政府负债共40多万亿元,也占GDP的50%左右。其中包括中央政府负债约13万亿元,地方政府总债务约18万亿元,以及地方政府隐性债务(比如PPP项目,表面是股权投资,实际上可能是政府债务)约10万亿元。


中国地方政府债务要重点防范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增长率很快;二是利息很高,中央政府的债券利息一般是3%~4%,商业银行贷款利息一般是6%~7%,而很多地方政府借信托搞基础设施建设,信托资金利息至少是12%;三是短期债(如2年、3年)居多,而不是5年、10年及以上的长期债。


中央政府高度重视我国政府债务存在的问题。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出以后,在中央的支持和推动下,财政部做了很好的尝试,发行了置换债,目前累计已达12万亿元。通过置换债,地方政府平均7%~8%的债务利率降到了3%~4%,每年少还约4 000亿元利息;同时,置换以后变成中央政府的国债性质,期限往往是5年甚至8年、10年,利息低、期限长,还账比较轻松。同时,中央政府采取强监管措施,责令省级财政管住地、市、区,地、市、区管好区县政府,各级人大进行执法监督。各级政府的债务由此受到了极大的管控和约束。因此,从战略上看,我国的政府债不是太大的问题。


从国际比较来看,截至2018年底,美国的政府债务是22.5万亿美元,占GDP的110%。但这只是联邦政府债务,并没有统计美国50个州政府及几百个市共6万多亿美元的债务。两者加在一起,全美国的政府债务接近30万亿美元左右,约占GDP的140%。美国地方政府债务是联邦政府的1/3左右,而中国地方政府债务是中央政府债务的3倍多,这样看来我们地方政府好像负担比较重,责任比较大。但是,我国整体的政府债务占比相较于美国、日本轻得多。所以,我认为我国对政府债务并不需要过于担心。


此外,我国地方政府还有一项美国地方政府没有的资源——土地。1990年4月,党中央、国务院同意上海市加快浦东地区的开发,并发布了十大政策,其中一条便是允许浦东新区土地批租50~70年。此后,这项政策在上海、其他沿海地区和城市逐步推开,成为一个惯例,并且土地批租的收入归地方政府。统计局和国土资源部、财政部统计,从1990年到2017年底的28年里,我国地方政府的土地批租收入共35万亿元。以此为基础,中国波澜壮阔的城市化运动开始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快速推进,建设地铁、高速公路、隧道和桥梁,中国400多个城市20多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没有土地批租这一政策,地方政府可能会多出30多万亿元负债。外国政府土地是私有的,没有土地批租,所以这可能是中国的一个撒手锏。今后若干年,地方政府还会有土地批租的收入,地方债务的偿还压力总体上是可控的。


所以,政府债务只要管控好、透明度高,应该不会有大的风险。政府政务方面主要是管理问题,而不是内在的结构性困局。


第三,非银行的工商企业债务。2017年,这部分债务规模是130多万亿元,相当于GDP的160%,这个比例是很高的。同期,美国的企业债务占比是60%。


我国企业债务高企的根本原因是缺乏资本金的市场化补充机制,要解决这个问题,很重要的一块是通过深化改革,建立企业的资本金市场化补充机制。如果资本金的补充机制到位,我国企业的负债率就会明显降低,否则一家企业除了起步时有资本金,以后几乎是没有资本金来源的。如果靠赚来的利润补充资本金,股东对于不分红就会有意见;而如果分了红,就没法补充资本金。那么,企业资本金的市场化补充机制关键在哪里?在资本市场的发展。这是中国企业(不管是国企还是民企)改革的一个重要命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便宏观上想帮企业减债,也无法在实质上减下来。


20世纪90年代,国有企业的负债率达到80%甚至90%。国家实施了债转股1.4万亿元,再加上破产关闭核销了坏账5 000亿元,总体相当于把10多万亿元的银行贷款余额转股或核销了2万亿元,接近20%。现在我们的银行贷款余额是140多万亿元,如果核掉20%,那就要坏掉20多万亿元,简直不可想象。可见当时是多么大的一次调整。调整之后,2000年中国的企业负债率平均降到了50%左右,但十多年后又到了60%、70%,许多困难企业负债率几乎到了90%。中国几万家房地产开发商平均负债率为85%,是工商企业中最高的;资产规模在1万亿元左右的房地产开发商,包括万达、恒大、万科等,负债率也达到80%以上。


高负债风险极大。我国的企业既缺少高负债的市场约束淘汰机制,又缺少资本金的市场化补充机制,这是要害。


(四)全社会新增融资中的债务占比

每年社会融资规模增量随着GDP增加、经济规模扩大而增加,2016年为17.8万亿元,2017年和2018年都超过了19万亿元。但是,我们每年新增的融资中约90%是债券融资,只有不到10%是股权融资,股权融资包括股票市场的股权融资,也包括非股票市场各种企业的股权直接投资。这意味着,我们每年要增加很多债务和很少的股权,那么负债率会越来越高。美国每年新增融资中,约70%是股权,30%是债务,在这样的结构下,每年新增的融资只会使负债率越来越低。


从以上四个指标来看,我国宏观经济脱实就虚、高杠杆的特征还是比较明显的。中央提出宏观经济去杠杆、防风险,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抓住了中国国民经济发展的要害。去杠杆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非常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定性又定量的一项刚性任务。“三去一降一补”其实最终就是为了防风险,消除可能存在的系统性风险,避免重大金融危机在中国发生,同时也是我们应对中美贸易摩擦和外部冲击的重要保证。高杠杆就像一个水库悬在天上,如果外部冲击把悬河刺一下、把水卸下来,地上就成灾了。所以我们自己先把杠杆降下来,防患于未然,这是非常重要的。


二、去杠杆的国际经验

美国自20世纪初到现在的这一百年里有两次去杠杆,都是在高杠杆引发了严重的金融危机后的去杠杆措施。第一次是1929—1937年,或者扩展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1945年)。在这个时期实行糟糕的通缩型去杠杆,造成雪上加霜,导致整个国民经济停滞,后来采用适当的财政加杠杆和金融政策投放货币才摆脱危机。但这个过程不是预先计划好的系统决策,而是碰鼻子转弯的结果。第二次去杠杆是2008年,是在遇上了极其严重的金融危机(次贷危机)之后采取的措施。这一次美国做得比较好,属于良性的去杠杆。金融危机爆发后,一方面把崩盘的金融企业的坏账核销一部分,另一方面通过QEⅠ、QEⅡ、QEⅢ等量化宽松过程释放的资金大量进入并刺激美国资本市场,企业股权融资大幅增长,从而使股市从6 000点涨到28 000点,股权投资市值从10万亿美元增加到30万亿美元,企业债务率因此大幅度下降。美国现在的企业负债只占GDP的60%左右。总体来看,经济是比较健康、良性地发展的。


资本主义社会解决高杠杆问题一般有四种方案。


一是完全依靠成熟的市场,政府基本不作为,只是市场经济的守夜人。市场出现高杠杆时,先是听之任之,后来高杠杆崩盘了,出现金融海啸、经济危机,那么原来的高杠杆就降下来了。比如在三个月或半年之内,股票市场的市值蒸发30%~40%,房地产市场的总价值减少1/3,许多企业倒闭破产,各行业重新洗牌。债务总量大幅减少的同时,形成的赖账或坏账使一些银行也倒闭了。危机过后可能五年、十年又慢慢复苏,再积累新的杠杆,又出现新的危机。这样周而复始,由市场自己调节。美国、日本和欧洲一些国家是这样的情况,让市场发挥作用,但发挥作用最终是以崩盘的方式来出清和解决问题的。


二是政府通过通货膨胀稀释债务,把现在的问题推向未来,同时相当于把坏账转嫁给了居民。如果通胀过于严重,就会带来剧烈的经济危机、社会震荡。如果每年物价涨10%,5~6年就等于把所有的债务赖掉70%以上。通胀积累到一定阶段,量变会引起质变。如果连续10%的比率通胀三年,老百姓和市场(特别是国际市场)就形成了严重的贬值预期,贬值速度将无法控制,可能一年之内贬值20%甚至30%。这时就会出现颠覆性危机,就像委内瑞拉货币开始贬值以后,货币面值越来越大,甚至买一个面包需要用三亿货币单位,去商店里买一点东西要用一麻袋钱去换。


三是政府强行挤破泡沫,过度紧缩型去杠杆。在泡沫不大的时候,政府强行挤泡沫,快节奏动手术,或者像外科医生一样“一刀切”,可能造成金融过度紧缩,引起极其严重的经济萧条、企业倒闭、金融坏账、经济崩盘等局面。


四是资本市场加杠杆,商业银行去杠杆,对大到不能倒的企业点对点地注资、放贷,使普遍性的结构性危机有所改善。这样既降低了宏观经济的高杠杆,又遏制了大企业倒闭的连锁反应,避免了经济萧条,保持了经济平稳发展,产业结构、企业结构调整趋好,走向良性。


三、我国应如何去杠杆


去杠杆涉及诸多具体问题,操作上既不能一刀切,力求短时间内解决问题,也不能用一种办法孤注一掷,应该多元化、有条理、稳妥地推动去杠杆。我国实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就是要通过多元化的渠道,精准施策、多方案并举、分类指导,既不回避矛盾,又稳妥地解决问题,实现良性去杠杆。具体包括五个层面的工作。


(一)国家层面

在去杠杆的总量目标上,坚定地、稳妥地去杠杆。应重点把控去杠杆的三个宏观指标:M2增长率、物价指数和财政赤字。


首先,要平稳调控M2增长率。2005—2016年,我国M2增长率几乎每年都在15%以上,高的时候达到20%以上。由于M2增长率偏高,国民经济杠杆率也就会水涨船高。合理的调控应当做到每年M2增长率约等于当年GDP增长率加通货膨胀率,再加平减系数(在通胀时期减1~2个百分点,通缩时期加1~2个百分点)。坚定不移地平稳调控M2增长率,既不能骤然把增长率大幅下调,甚至变成负增长,使资金链断裂,企业出现危机;也不能任意放水,比如一般情况下,每年基础货币发行量应尽力避免10%以上的增长率。


其次,控制物价指数。通货膨胀是客观存在的,即便每年保持2%~3%的增长,五年也有约10个百分点的债务会被稀释掉。刺激经济的时候,一边是财政刺激,另一边是金融宽松,必须做到宽松有度。在这个过程中,整个经济包括物价、股市、房地产市场都要平稳。其中,物价的平稳是基础性的、前提性的,这也是一种很重要的办法。


最后,合理控制财政赤字。20年来,我国每年财政赤字的上限控制在3%以内,近十年在2%~2.3%,留有余地,这是十分明智合理的。从五年、十年的长周期看,财政赤字的平均增长率应该控制在GDP的3%以内。当然,在发生自然灾害、经济危机、社会危机等突发性灾难的情况下,财政赤字突破3%、5%在所难免。为了帮助地方政府化解难题,需要多发低利息的置换债,特殊情况下,发一些特别国债,以解决逆周期调控的特殊需求,也是理所当然的。


(二)企业层面

去杠杆要从宏观上形成目标体系和结构。假如我国国民经济宏观杠杆的目标是下降50个百分点,杠杆率维持在200%左右比较合理,那么,今后5~10年,居民和政府的负债控制在50%左右就很好,要害是把企业160%的负债率降低40~60个百分点到100%~120%。这是一个定量定性的宏观目标,应该用5~10年坚定不移地努力实现。


企业债务的化解方式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是核销破产。对于“僵尸”、亏损、坏账较多的企业,或者是产能过剩且完全没有价值的企业,通过破产关闭,坚决出清。如果现在130万亿元企业债务中有5%是必须破产关闭的企业造成的,那么就有6万多亿元的坏账核销。


第二种是收购重组。通过资产重组、债务重组实现资源优化配置,形成不伤筋动骨的良性去杠杆。


例如,对于一部分“有救”的企业,通过债转股解决其较重的债务负担。债转股与破产的区别在哪里?一家企业破产的时候,债务也许只能清偿5%~10%,其余90%~95%就成为银行的坏账;如果这家企业的生产链还是好的,通过债转股,可以把债权转成股权,债权方变成股东,分享利润,不需要企业还本付息。并且真正有效的债转股一般对债务要打个折扣,比如5折、7折。如果一个城市的企业坏账有100亿元,那么通过债转股核销50亿元,剩下的50亿元变成股权,企业的资本金能够得到有效充实。如果企业的资质、技术、产品链尚可,那么这个企业可能就被救活了。


2000年前后的国有企业改革,实施了1.3万亿元的债转股、债务剥离,对活下来的企业减免了约5 000多亿元的债务。对银行来说,1.3万亿元并没有完全坏账,会核销一部分,但资产管理公司得到了全部债权,一般能从经营条件转好的债转股企业中回收60%~70%的债权,真正核销的坏账在40%左右。这项改革在后来的十年形成了四大万亿元级的资产管理公司,取得了巨大成功。如果现在我国130万亿元企业债务有10%需要通过债转股、收购兼并等资产管理手段重组,实现结构调整、经营改善、恢复生机,那么银行方面即使打个对折,核销6万多亿元,还能回收6万多亿元本金。


在资产重组方面,分享一个案例。我曾经调研一家企业,主要做空调压缩机、冰箱压缩机里的铜管,总经理是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人大代表。这家企业一年生产铜管50万吨,国内市场占有率60%,每年产值500亿元,位列中国500强、世界500强。然而,在顺周期的时候,很多省市领导请他去投资,他面子磨不开,不得不到处布点,产能达到了80万吨,负债100多亿元,净资产只剩下5亿元。后来,市场情况大变,80万吨产能都停产了,债务也无法偿还,这位阳刚气十足的总经理甚至还流下了眼泪。其实,这家企业的资质能力、技术工艺水平还是好的,产生的坏账并不是因为炒股票或者炒房地产,而是都投在了机器设备里,属于产能过剩领域盲目决策的失误,是可以进行资产重组的。


当时的市场还可以消化30万吨的产能,但是因为银行抽回资金,他的企业全线停产了。我请重庆的一家企业以委托加工的方式采购原材料,然后请这家铜管企业加工、生产销售,通过银行不能抽取委托加工资金的封闭运行的办法保护了这家企业的生产力、300亿元产值和几千名工人的饭碗。同时,我请这位总经理把沿海的一些停产的铜加工厂搬到重庆,由于重庆的税收、要素成本都比较低,利润就会比较高。另外,我还组织相关企业增资入股这个企业,组织企业与银行等债权人协商,通过多种方式核销一些企业债务,这家企业最终通过增资减债,负债率从95%下降到60%以内。经过几年的发展,这家企业又变成了很好的企业。


债务重组最重要的是,要针对坏账欠债的困难企业拿出整改的具体方案,如果只是把债务包层层转包,那是务虚、套利。比如,某银行有100亿元坏账,该银行把这100亿元打包按20亿元卖给资产管理公司,资产管理公司把大包拆成小包,最后按30亿元又转出去。如果是这样的层层转包,最后接盘的人有什么能力帮助企业完成债转股或债务重组呢?倒霉的还是实体经济。


第三种是提高股权融资比重。在接下来的3~5年,如果每年全社会新增融资中的股权融资比例能从9%、10%增长到20%、30%,甚至50%,债权融资比例降到50%,那么每年可以增加8万亿~10万亿元股权,3~5年里企业债务会减少30万亿~40万亿元。这里的股权融资涉及股市、私募基金以及其他各种直接投资。


上述三种方式,第一种是坚定不移地把没有前途的、过剩的企业破产关闭,伤筋动骨、壮士断腕,该割的肿瘤就要割掉;第二种是通过收购兼并、资产重组柔性地去掉一部分坏账和债务,同时又保护了生产力;第三种是新增融资中的股权融资从10%增加到30%~50%。我相信,通过这三种方式降低企业杠杆,结合国家层面调控M2增长率和物价指数,那么三到五年我们去杠杆的宏观目标就会实现。


(三)金融机构层面

过去十年,我国产生了几十万个各种各样的非银行金融机构,搅动着100万亿元资金。这些资金在不同的机构里转来转去,每转一个地方都要加一点利息,最终流入实体经济的资金利息一般都在15%~20%。非银体系原本是商业银行的必要补充,既能化解一些信用不足的中小企业融资难问题,也能覆盖民间无牌照的非法集资、高利贷等活动范围。但是近几年,非银体系乱象丛生,亟须脱虚向实。


所以说,中国金融的乱象,不是银行、保险单个金融机构的风险,而是从银行到保险、保险到证券跨界叠加产生的系统性风险。由于监管部门是垂直监管,跨界的不监管,导致整个几十倍的杠杆,在每个垂直系统孤立地看,往往表现为不违规的三、五倍杠杆,但一旦跨界来看就变成了很大的风险。因此金融系统去杠杆、防风险,要围绕金融为实体经济服务,严格监管业务的脱实就虚,对于套利杠杆行为尤其要加强跨界监管、穿透式监管。


(四)资本市场层面

近年来,中央政府加大了对资本市场基础制度的改革力度。事实上,资本市场是去杠杆的撒手锏。如果中国股市涨1 000点,从2 500变成3 500,市值增加20万亿元,那就等于上市企业股权资本分母做大了,负债率就能有所降低。如果股权资本不增多,一味通过拼命抽债务,来降低债务率,分母总资产也可能随之减少。企业很可能因股权质押的资产被债务穿透,现金流断裂而崩盘。美国的资本市场,十年里指数翻了两番,从6 000多点到28 000点,市场的市值翻了一番多,从14万亿美元上升到30多万亿美元,企业负债率大幅下降的状况值得我们借鉴。


所以,把股市搞好是很重要的并且是良性的去杠杆手段,同时也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一个重要的立足点和支柱。资本市场是国民经济晴雨表,同时也是资源优化配置非常重要的渠道,然而我国资本市场的这两个功能似乎都失灵了。最近中央政治局强调要健全和加强资本市场的基础性制度的发展和改革,这一表态分量很重,我对中国股市成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撒手锏充满信心。


(五)房地产层面

房地产的高杠杆既包含房地产企业开发过程中的高杠杆融资,也包括老百姓大比例的抵押贷款。控制好这两个环节,至少能削减20%的中国宏观经济杠杆率。


房地产开发商方面,欧美国家的房地产开发商负债率一般都低于50%,我国则在85%左右。为解决这个问题,一是应要求房地产开发商在买地时必须使用自有资金,不能靠融资借款来买地。政府只要控制住土地出让这一关,房地产开发商的债务就能下降到60%左右。二是规范和管控好房产商的开发贷,尤其是多账户多头举债、高杠杆举债。三是控制好房屋预售环节。一般来说,房屋封顶以后,进入装修期间,提前半年、一年预售有其合理性,但很多房产商刚打地基,就开始卖楼盘、搞预售,两三年交不了房,这种无息欠债、隐形加杠杆行为必须严格管理。只要这三项融资措施规范到位,房地产开发商的负债率就有可能降到50%以下。另一方面是老百姓购房按揭贷款的规范。要坚决杜绝零首付全按揭贷款,杜绝首付贷业务,遵循首套房20%~30% 首付,二套房40%~60%首付,第三套房零按揭的按揭规则。总之,只要把土地出让、开发贷、房屋预售和首付比例这四个环节管控好,房地产行业的高杠杆问题就能得以缓解、化解。


从宏观上看,以上五个方面五管齐下,辩证、系统、协调,一起加力,就可以实现良性的去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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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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