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前人遗产是现代人类获取知识的主要来源之一。但既有的知识往往是概念化的,也就是把现实凝练成一些核心概念,基于这些概念,通过它们之间的关系来表达现实,形成一个概念之网。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高效获取知识,缺点是可能过度依赖概念以及仅靠概念的逻辑推演来生产知识,导致名实相乖、知行分离的教条主义或知识空转。
如果这个问题是发生在一个独立自主的知识体系之内,其负面后果也许是有限的。但如果一个知识体系还没那么独立自主,这个缺点造成的后果就有可能相当严重。过去几十年中,我们就在一定程度上遇到这种情况。西方意识形态数百年来炮制出的一整套概念体系,影响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日常话语、学术研究、文艺创作等。对于西方概念和知识体系对我们的负面影响,如果不能加以有效解构,不仅我们的对外话语建设将缺乏扎实基础,我们自身价值观的建设也会受到重重阻力。
如何克服西方概念的消极影响,进而建构起实事求是、独立自主且具有普遍性的新知识?笔者简要梳理出以下几个阶段的具体方法:
第一,接受+辩护:面对西方概念,最初级的应对方法是接受并辩护——姑且承认,然后证明“我也有”。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使用最多的就是这种方式。以民主为例,我们一度默认西方对于“民主”的定义,然后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挖掘与之相关的因素加以表述。这种方式的好处是减缓西方攻击,促进对话合作,客观上也曾使西方对改变中国政治抱有幻想。但缺点是容易在实践中造成“滑板效应”,真的向西方概念所指出的方向变化,在国内造成思想的松动和混乱,为西化思想提供更大空间。而且一旦西方认识到中国并不会在根本制度和价值观上向其靠拢,就会变本加厉地对中国加以遏制。
第二,扩大概念内涵:第二级的应对方法是对这些概念的内涵加以丰富扩充,证明“我有你没有”。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是人权。我们将西方挂在嘴边的“人权”定义为“第一代人权”,即政治公民权,同时更加强调生存权、发展权等内涵。这种做法的优点是可以打破西方对概念的垄断,提出西方概念不能涵盖但对第三世界国家更加重要的方面,一方面与西方话语有交流的空间,一方面有利于争取非西方国家支持。
第三,加定语:第三级的应对方法是在西方概念上加定语,我承认这个概念,但我的理解和你不是一个类型,即“和你不同”。还以民主为例。现代民主最初是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旗帜,但逐渐被欧洲资本主义国家所征用、驯化。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调用民主概念同时避免产生对社会主义的同情,是资产阶级理论家们面临的重要挑战。他们通过剥离民主概念的价值内涵,将之转化为选举程序等工具性诠释,使民主概念的外延排除了社会主义民主,包含了资本主义民主。具体操作方法就是为“民主”加上“自由”的定语,试图使“自由民主”成为民主的代称。社会主义民主现在也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换上“人民”的定语,提出“人民民主”概念。
第四,重新定义:第四级的应对方法是对既有概念进行重新定义,通过我们的定义,表明“我才是正宗”。历史上有很多先例,比如佛教曾经是外来宗教,经过数百年的冲突融合逐步实现中国化,如今中国佛教已经成为世界范围内佛教的主要形式之一,现在我们在一般语境下不需要特意强调中国佛教了。社会主义刚传入中国时也是个新事物,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我们发展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同样,在现代化概念上,随着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成功和普遍意义得到越来越普遍的认可,中国也正成为现代化的一个典型代表。这个过程中,我们同时也在打破西方先发国家对“现代化”概念的垄断,进而实现对现代化的再定义。同样,我们的“全过程人民民主”也将随着实践和理论层面的相互促进而逐渐发展成为“民主”概念的一个生动诠释,进而成为人类政治文明的一种代表性形态。
第五,提出新概念:第五级也是最高级的方法,就是基于中国自身的实践经验和对世界经验的深刻把握,提出全新的概念体系,做到“以我为主”。随着中国道路的进一步成功和世界影响力的进一步提升,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提出更多全新的概念体系,在此基础上为人类共同命运提供更具共同性的知识和价值体系。这个阶段的到来要求我们摆脱知识上的依附状态,敢于以自主心态和世界关怀,对人类共同问题做出高屋建瓴的思考和概念建构。同时也要求我们不能封闭自大。我们要将西方知识降为一种地方性知识,同时也要吸收其优秀成分,并借鉴其他所有文明的优秀成分。京剧大师郝寿臣先生曾经说过,学艺要把别人揉碎了成为我,而不是把我揉碎了成为别人。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新概念体系的建设。
(作者: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