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王阳明热,已经热了好几个年头了,相关的书也出了不少,但是想找出一本通俗而周到地介绍什么是阳明学的书,却很是困难。已有的书,大多属于“传奇王阳明”,注重的是王阳明人生与事功之传奇,似乎想要给予人们成功学的启示,却又过于神化、圣化,以至于一边读一边生出学不来的感叹。还有一些则属于“学术王阳明”,致力于阳明心学的理论阐发,以至于初学者望而却步。作家、学者周志文先生新近出版的《阳明学十讲》(中华书局,2022年7月)则让人惊喜,既不只是传奇,亦非囿于学术,通过纲举目张的十讲,让读者能够了解一个真实而立体的王阳明,以及阳明学到底是个什么学。
王阳明是个什么人? 这应当是此书的重点,那些“传奇王阳明”里头要说的神童与神迹之类,此书是没有的,反而多次告诉读者,王阳明也只是个普通人。
随父亲王华到北京居住的王阳明,一日向塾师提问:“何为第一等事?”塾师认为:“惟读书登第耳。”王阳明很不以为然,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塾师所说的登第代表状元郎王华的意见,而王阳明对此并不那么钦服。王阳明十五岁时为平乱而想上书皇帝,结果引来其父的训斥。如此种种,可以看出其于父亲权威的格格不入。周先生甚至直接点明,王阳明“整个人在中国传统社会是个‘异类’”,不受约束,喜欢兵法韬略,喜欢佛、道,不喜欢四平八稳的儒家;即使回归儒家之后,也是冲突波折不断,也就是前三变与后三变。格竹事件与龙场悟道,只是其中的两次大的困顿,当然也正是由于有困顿才有发现,这些发现才会有着独特的精神力量。当然生前、身后的争议,也是免不了的。故而揭示其“异类”的一面,方为我们正确认识王阳明,提供了可能。至于一般关于王阳明的书中都会提及的几则其小时候的传说,周先生也告诉我们,应该是时人编造,不可当真,甚至王阳明作《来科状元赋》为忌者所抑一事也如此。这些平实的剖析,都对我们更好地理解王阳明有所助力。
什么是阳明学? 先看其事功之学。少年时代的王阳明就有着经略四方之志,曾梦见“马革裹尸”,佩服伏波将军马援。王阳明的事功又与一般人多有不同,从募兵募饷,到破山中贼与心中贼,“十家牌法”以及设县、设巡检司等制度上的谋划,立社学、举乡约、兴书院,无论平民还是精英,又都在其教化与组织之中,如此方才能够在乱平之后长治久安。周先生在书中指出,平乱事发偶然,平乱事成绝非偶然。诚如王阳明所言,这本是其学术外化的结果:“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政治、军事上的成就都是学术的一环,言行合一的自信,方能在复杂变化的情境之下,完成平南赣、宁王、思田这三大乱事。言教与身教,人格的锻炼,才是王阳明事功之学的根本所在。
再看其心学。想要说明王阳明心学的伟大就要将王阳明放入从孔子到朱熹、从汉代到宋代,再一路发展而来的脉络之中。孔子及其弟子,以及汉儒的努力,渐渐从“五经”到“十三经”,到了宋儒那里则又转入沉思、内省,“十三经”数量过多而不够精准,于是又在朱熹那里缩减为“四书”。至于儒学出现僵化并不是朱熹的问题,而是缘于朱子学被定于一尊,成为官学。朱子学的困境成为阳明学出现的必要条件,周先生在书中指出,格竹事件,使得王阳明对于朱熹所说豁然贯通以及知识与道德关系产生质疑,而龙场悟道,居夷处困的枯寂生活给了他更好地触发内心活动的机遇,最终发现与道德无关的知识不必多去讨论,《大学》八条目也只是“一体之学”,“知行合一”而“致良知”,阳明学也就比朱子学更缩减、更内省了。
将王阳明说成是一个“软心肠”的思想家,也是周先生此书的一个发明。王阳明对父亲不满却从未有过忤逆之举,对士兵仁慈故提前考虑到军饷待遇等问题,甚至对敌人也很体恤,杀伐之后实施柔性教化。这种“软心肠”还表现在学术上。事实上,王阳明对朱熹的批评很少,这也是因为朱熹之学所涉的范围比阳明要大许多,故严词批评仅限于朱熹对《大学》的分经分传以及补传,认为是撕裂古书而解释错误,于是提倡古本《大学》,至于编写《朱子晚年定论》更是不愿对朱熹“直斥其非”,“心诚有所不忍”。不过书中也指出,王阳明将朱熹所谓晚年“误己误人”的忏悔汇编出来,总有种“攻击之嫌”,不得已的“软心肠”不被理解也是难免的了。
此外,周先生将阳明学放入晚明的社会政治背景之中,通过浙中、江右、泰州,阳明后学不同学派对王阳明心学的不同侧重,呈现其学术的丰富性;也将阳明学放入中国与东亚儒学的大视野之中,日本、韩国等如何利用心学资源,更多地呈现其学术的丰富性。书中的中西比较也能让人更好地把握阳明学,先是重新评估孔子是怎样的人,与耶稣进行比较,他们同样留下诸多言行,但后人如何解释、如何发展的道路则有所不同;王阳明对孔子的解释与朱熹不同,类似于西方的宗教改革家,都是为了让愚夫愚妇能懂得真理,宗教改革家希望用通俗的语言翻译《圣经》,威廉·廷代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王阳明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王阳明也是一个关心旅行、山水与朋友的传统诗人,但无论其诗还是其文,却很少写到他的家人,似乎对于自家的伦常还是有所忽视的。而在大多写王阳明的书中,对其事功与学术巨细靡遗,但极少提及他的家人,比如关于诸夫人,《年谱》等都只是提及迎娶与病卒,关于张氏也只是记载其生子正亿。值得注意的是,周先生在此书的最后一讲之中,特意完整摘录了《明史》之中王阳明身后几个子孙不堪的遭遇,他们为了世袭爵位而争夺的种种,让人不得不感叹,光芒万丈与星辰寥落,是非与成败,其中还有许多真实,往往无法说得清楚!
《阳明学十讲》之所以能够在不多的篇幅之中,将王阳明与阳明学写得如此纵深而立体,是因为作者在全面把握各种材料的同时,还把握到了学者应当注意的一点,那就是“去圣”——去除云山雾罩的神圣光辉之后,方才得到简约而真实的阳明学,与一个可以亲近的王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