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晴，历史语言学家，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语系教授、博导，中国文化书院导师。著有《于阗语的无量寿经》（德文版）、《波你尼语法入门》等。

先生2022年3月26日驾鹤西去，中国文化书院副院长李双木写文“季门立雪延法脉，段位封神续灯明”忆段晴先生。

一、是大先生有真性情

在学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大凡女士学问做到一定境界，人们都尊称其为“先生”。段晴教授是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季羡林先生的高足，德国的留学博士，她毕生致力于中古伊朗语、梵语、巴利语、犍陀罗语等相关领域的研究和教育事业，在印度学、佛教学、丝绸之路研究和梵文贝叶经等领域成就卓越，享誉国际学界，是我国东方学科的领军人物。但作为一位神奇的学者，生活中的她并不神秘。

初识段教授是在十多年前的中国文化书院雅聚上，段教授对我说：“我早就知道您是季先生的好友，为先生做了不少事情。我们可是季门弟子，“可怜兮兮的”，（这是原话：段教授在其他文章中亦提及。）今后还多仰仗李先生的支持和帮助。”这么大的学者，说起话来不端架子，没有转弯抹角太接地气了，这真是让我为之折服。我回答道：过去做的事微不足道，您想做的事儿愿闻其详，我能帮的事儿尽其所能。她率性天真坦诚明了直奔主题，我心领神会爽快答应一言为定。遂在其后的岁月里，促成安排了段教授与她的梵佛研团队与相关企业和机构的对接，开展了座谈讲座、去西藏萨迦寺和新疆尼雅等地的实地考察，并邀请书院导师王守常、荣新江和段晴教授以及她的同事弟子们，先后分别参加了三届在欧洲举办的、由中国文化书院协办的东西方文明对话论坛活动。特别是支持段教授成功组织举办了佉卢文世俗文书国际研讨会等活动。要知道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大乘佛经原典《八千颂般若经》就是用佉卢文桦树皮写卷。这次会议段教授把全世界的佉卢文专家悉数邀来，用她的的话讲，这次活动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段教授时常拉上我参加学者们的雅聚活动，我也因她结识了一大批学界精英。段教授常说：我觉得李先生就是我们季门学者的大护法。我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佛说因果，真实不虚。我和我的家人朋友都得到段老师实实在在的帮助，真实感受到她的恩泽与福报。

二、有慈悲胸怀识人间冷暖

段教授早年在北大和德国求学期间，都是得到名师的指导，受过严谨的学术训练。但她依旧是个感情细腻情理兼长的人。在她身上既可以看到阿波罗太阳神的理性光芒，也可以感受到狄奥尼索斯酒神的情感流露。举两例说明：段晴教授组织了梵佛研团队开展了南传佛教巴利文大藏经的汉译工作。经过她的团队焚膏继晷的不懈努力，汉译巴利文佛经中的《长部》《中部》相继出版，她在序言里描写了释迦牟尼涅槃前与弟子阿南的一段对话。每当叙说这一幕时，她总是情不自禁伤感落泪。周围的听者，仿佛被带到数千年前的场景，无不为之动容和感到心灵的震撼。

学者们都知道段教授做起学问是拼命三郎，她的时间十分十分宝贵。但段教授对所有帮助过她的人都心怀感恩。舍得花时间从不吝啬用心去陪伴。曾经帮助过她的企业家罹难，她深情地写下《感念一个好人》的悼文。2020年疫情期间，“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发掘人之一，原新疆考古所所长，已是86岁高龄的王炳华老先生陪同夫人来京诊病。段老师闻讯后邀上北大中古史中心主任荣新江教授和新疆吐鲁番文物局局长长李肖和夫人，我们大家一起在日坛公园附近的一个露天餐厅为王先生夫妇接风洗尘。段教授更是有恩于我们全家。我的老岳母因病情特殊，不少医院婉拒收治，段教授闻讯后找到她在医院做领导的亲家，亲自落实住院事宜。前年底我的夫人不幸离世，段教授又写下《千古月映求淳妹妹》一文缅怀。并亲率北大弟子叶少勇范晶晶教授参加我夫人的葬礼。为了鼓励我从悲痛中走出来，直至半年前她还数度邀请我参加学者们的沙龙聚会活动。可万万没有想到，她心里装着那么多的学问，装着那么多的事情，装着那么多的人，却唯独觉得自己是铁打的身体，怎么就可以一下子轰然倒下呢？本以为时光静好细水长流，却已是繁华落尽物是人非。真是慧极必伤天妒英才，让人扼腕叹息怅恨久之呀……。

三、大美若朴潇洒人生

谁说学问做大了，就一定是书呆子？熟悉段教授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特别懂美特别爱美的人。她对美有着特殊的感受和理解。这与她比较早的接触到犍陀罗艺术有关。她曾经说看过犍陀罗的佛像的微笑就再也不想去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了。几年前段老师组织学者去巴基斯坦白沙瓦地区考察佛教遗迹和犍陀罗文化，她激动地在巴基斯坦给我发短信，希望帮助落实白沙瓦博物馆的资助工作。虽有所推进，却因种种原因未果，最后还是由樊锦诗领导的敦煌研究院给予的赞助。考察结束后她们在北大举办了相关的讲座影展，并集结编撰了《犍陀罗的微笑》一书。去年初段教授邀我去参加在巴基斯坦大使馆举办此书发布会，遗憾的是却因疫情原因而中止。

说她爱美，她就像邻居家的的姑娘一样，喜欢唱戏喜欢跳舞。一次在瑞士苏黎世的晚宴活动上，依稀听到窗外传来昆曲《牡丹亭》的唱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定睛一看，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段大学者在露台上自嗨，那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真是有模有样。

段老师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喜欢游泳，更喜欢撸铁健身，还特别喜欢美食红酒，一般人喝不过她。这可能受她早年留学德国的影响。她的弟子几乎都是各地的状元，她就像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那只老母鸡一样护佑他们。外人看她对弟子有时过于严苛甚或有些霸道，但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每当苦哈哈的集结翻译告一段落，她总是要带着弟子们出来打打牙祭。说来也奇怪，她的几位男博士都是精通梵文巴利文藏文和多国语言的高手，却一个个不是吃素就是选择出家。她的女弟子们却各个如她那般学习生活丰富多彩。

这几天在泰国的湄公河的夜船上，在正大管理学院的红酒party上，在法国的安纳西湖畔，在瑞士少女峰的山顶上，与段教授相聚的美好瞬间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今年的一月二十五日春节前，我像往年一样给她寄去红酒。看得出来，她虽高兴，但给我回的短信却很短：“红酒收到了，我还在化疗中。”我鼓励她坚持下去，可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我俩最后的通信。之前我也曾几次想去看望她，却被婉拒，后来从她的学生那里才得知，段老师是个特别爱美的人，她只想留给她的朋友们生前最美好的形象。

人生苦短，大千世界有如此这番学术成就的能有几人？人生无常，芸芸众生有如此这番至真至善至美的人生又有几人？我不禁想起古人那两句让人荡气回肠的诗句：“生子当如孙仲谋”，“不废江河万古流。”

李双木（中国文化书院副院长）2022年3月29日夜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