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杜林论》以外
(一)《反杜林论》以外的关于辩证法的论证和解释——一个对照
我这里想就《反杜林论》第1篇来探索一下辩证法问题。不过先摘录两段《反杜林论》以外的著作,也许是有意义的。
一段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写于1888年,比《反杜林论》的写作时间1878年晚10年。
黑格尔哲学……永远结束了以为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真理是包含在认识过程本身中,包含在科学的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而科学从认识的较低阶段上升到较高阶段,愈升愈高,但是永远不能通过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达到这一点,在这一点上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就再也无事可做了。……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把人类的某种完美的理想状态看做尽善尽美的;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这种辩证哲学推翻了一切关于最终的绝对真理和与之相应的人类绝对状态的想法。在它前面,不存在任何最终的、绝对的、神圣的东西;……除了发生和消灭、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上升过程,什么都不存在。
另一些,摘自狄慈根的《辩证法的逻辑》。马克思在《资本论·跋》里提到过它,并赞许过它。列宁也十份重视这本书。
除万有(all)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神,是真理和生命。
那么,这究竟是逻辑还是神学呢?
是逻辑,也是神学。……所有的大逻辑家,都很注意神和神德,而所有的忠实的神学家,都试图把他们的主张安放在某种逻辑程序上。逻辑按照它的整个的性质,是形而上的……
……企图否认神的领域(celestial region)与理性的领域(rational region)之间不可避免的关系……〔那些人〕都是所谓的形式逻辑的信徒。……
形而上的逻辑(按,狄慈根此语,系指辩证逻辑或辩证法而言。所谓形而上,是指超乎仅仅物理的东西以上〔Metaphysics〕,非黑格尔用来指形式逻辑的A=A那种呆板特点的——作者)的目的是要把它的领域扩大到永生之界,连天上的逻辑程序都要寻求,连一切知识的最后的问题它都谋求解决……
……你应该注意,真理的学说的显著的无产阶级的性质。它使人民有逻辑上的依据,好去否认一切教士主义(clericalism)和神秘主义(mysticism),并在这神圣的真理所居住的那个世界中,谋求他们的解放。
狄慈根此书,写于1880-1883年,原名为《论逻辑书——特别论民主主义的无产阶级的逻辑》。他把辩证法看做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神学,从来没有受到过反对,不仅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中译者柯柏年(我所据的是1949年中译本,此书最早译本出版于1929年,再版于1939年)亦然。
《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那段话,是彻底“反神学”(?)的,至少,就措词来说,和我那个《一切判断都得自归纳》笔记完全一样。狄慈根公开把辩证法等同于神学,但是未受“斥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神圣家族》——指责逻辑泛神论
原来,狄慈根不加掩饰地,甚至是更加公开地袭用黑格尔的“原意”。而黑格尔的原意,马克思曾经一度指责它为逻辑泛神论,然而不久又回到了黑格尔,这就是所谓“费尔巴哈倒脏水,连孩子都不要了,而马克思则批判地保存了黑格尔的合理内核”的意思。狄慈根的那些话,确实是黑格尔的内核,马克思在《资本论·跋》中用另一种用语说了同样的话。不过,既然马克思是保留其内核而又加以改造,用语就不能像狄慈根那样随便。所以,哲学家们赞许狄慈根的时候,必定还要加上一个保留,狄慈根用语不精确。
现在,让我们先来考据一下“逻辑泛神论”是什么意思。
马克思指责黑格尔,一生中几乎只限于写《神圣家族》那个时期,亦即《费尔巴哈论》里所说的"我们一下子都成了费尔巴哈派"的那个时期。在这个极短的时期中,马克思几乎完全否定了唯理主义,几乎完全跟后来恩格斯称之为机械唯物论的英法唯物论走。《反杜林论》篇末“导言”摘录了一段马克思对英法唯物论的赞美之词,初见于《神圣家族》。还有一件极其有趣的事,边沁,这个英国的所谓激进派头子,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把他骂得极不象样的,在《神圣家族》里也被马克思戴上一顶“唯物论”的桂冠,1892年恩格斯在“导言”中终究没有把这段赞美之词摘录进去。
那么,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逻辑泛神论,究竟何以是“泛神”的呢?按照我的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世界模式论。分别说明几句,
1、黑格尔的逻辑学,不仅仅是研究思维规律的科学,而是整个世界——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总和(这还不太确切,下另有说)——的秩序和规律的"科学"。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的特点是辩证的,所以黑格尔的逻辑是辩证逻辑。
2、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规律的特点是什么呢?(一)质量互变(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一部“存在论”的根本特点);(二)矛盾统一(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二部分“本质论”的根本特点);(三)否定之否定(相当于黑格尔逻辑学第三部分"理念论"的根本特点)。
3、作为以上三个规律的基础的,还有两条主义:(一)真理不可分主义。这就是说,你研究局部事物的真理,因为它是整体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孤立研究是发现不了它的真理的。唯有从森林学去研究树木才能懂得树木的真理。这也就是我们反对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那条原理。(二)事物真理性的一元主义,而不是多元主义。这也就是说,真理只有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是不行的。这也就是恩格斯以客客气气的方式和赫胥黎争论不可知论是不对的(《反杜林论》书末所附“导言”是针对赫胥黎写的),列宁脸红脖子粗地斥责卢那卡尔斯基(《唯物论经验批判论》)等人的“相对真理论”所本的那条主义。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的“逻辑泛神论”,始终也没有批判我上面所说的三个规律和两条主义。他批判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例如“概念”比具体高,例如黑格尔的“推论”是“木质的铁”等等。马克思按其本性是唯理主义的。革命的理想主义者不能不是唯理主义者。然而当马克思跟费尔巴哈一起反对醉醺醺的思辨的时候,也有一阵子曾经赞美那位认为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等的哲学是反动的,主张彻底的经验主义的培根。而且,无论他所指的逻辑泛神论,具体地指黑格尔学说的哪一部分而言,反正黑格尔的逻辑学=辩证法=世界模式论,确确实实如狄慈根所说,这既是逻辑,也是神学。唯理主义者本质上不得不是神学家,因为正如狄慈根所说,理性的领域与神的领域之间,不可避免地是联系着的。
(三)马克思的哲学是培根和黑格尔的神妙的结合
所以,《神圣家族》时代的马克思,几乎是反对唯理主义的,而就本性而言,马克思这个革命理想主义者,则不能不是唯理主义者。果然,《神圣家族》才写完,马克思通过《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从否定黑格尔回到了黑格尔。
《手稿》直到本世纪30年代才被发掘出来,列宁未及见到。《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生前从未发表,查苏利奇等俄国革命军曾指名想读此书手稿,恩格斯不给看(参见《回忆马克思》一书)。《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条,一直到1888年《费尔巴哈论》发表时附在篇末发表。可是,恩格斯写《费尔巴哈论》的时候,真可以说竭尽了一切力量来遮盖“逻辑=神学”的性质,简直把辩证法写成了进化论,把黑格尔写成了马克思+达尔文,把马克思写成“反对不可知论的培根”了。
甚至你把《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作极粗略的对比,你也能发现这一点。比如说“按它(人的思维)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在《反杜林论》中特别着重;在《费尔巴哈论》中,不仅没有这样明示的文字,连这样的精神,都不可能在《费尔巴哈论》的字里行间里找出来,唯有极细心地读《费尔巴哈论》,体会那里论“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篇章,才可以知道那里在反对不可知论,亦即在十分委婉地主张唯物主义。原因很简单,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科学(不是黑格尔自称的那种科学,黑格尔的科学其实是神学,这里所说的“科学”是黑格尔轻蔑地称之为经验科学的科学,《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用孔德的名词称之为实证科学,其实马克思是很反对这种名称的)发展十分迅速,神学式的唯理主义愈来愈不行时,恩格斯也得注意这种风尚……
而且,事实上“撷取了黑格尔合理内核”的马克思的哲学,也确实是黑格尔和培根的神妙的结合。
马克思取自黑格尔的,是他的唯理主义。略为说得具体一些,是黑格尔的“真理是整体”,黑格尔的一元主义,以及“能思维的人”,“其思维,最终说来是至上的和无限的人”,是客观世界的主人,亦即“神性寓于人性”之中的黑格尔加以哲学化了的新教精神。人是世界的主体,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这个世界是一元地被决定的,真理是不可分的,这对于革命的理想主义确实是不可少的。
马克思对黑格尔加上了及其重要的培根主义的改造。黑格尔那一套,全是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的。马克思根据培根主义的原则,要把这一套从思辨中拉到实践中来进行,在实践中完成。这就是说黑格尔的哲学命题是哲学地解决了的。——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异化”的秘密,他认为不可能在哲学中解决异化,要在经济学中解决异化。这就是《资本论》的哲学前提。价值,商品拜物教,剩余价值,剥夺者被剥夺,这就是在经济学中解决哲学上提出来的异化的道路。
黑格尔那一套既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所以黑格尔主义有三条极重要的后果。第一,既然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而寄寓了神性的人性,又表现于人的思想、人的精神之中,那么,人认识真理,就是认识至善,真与善是一元的,至善的即至真的,至真的也必是至善的(这就是为什么黑格尔、恩格斯那么反对康德的真善二元论)。第二,黑格尔也讲实践,不过他的实践是思辨的实践,黑格尔的真善一元论,表现为“理论与实践一致”这个命题,不过他这个命题,只是“理论与思辨的实践一致”,这等于是一句废话,做起来当然不难。第三,在思辨实践上达到真善一致,其实际的道路也是铺得十分平坦的。——赞美法国大革命的黑格尔,只要在《法哲学》上论证普鲁士王国的秩序合于大革命的原则,“真善一致”就达到了。
附带说说,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上论到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那两句名言的时候,给黑格尔涂上了大量的脂粉。只要读读黑格尔的《法哲学》,读读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就可以知道,这位所谓内心蕴藏“革命愤火”的哲学家,其实不过是普鲁士王室的有学问的奴仆而已。
马克思对于黑格尔上述那三条,都接受过来,又都加上了革命的改造。
第一,真善一致,即理论与实践一致,接受过来了,不过从此,理论与实践一致就是真刀真枪,“玩儿命”的事情,可不是空谈所能达到的了;第二,实践,在培根,基本上是生产的实践,马克思是革命的实践,“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2条),可不是纺纱的骡机、蒸汽发动机和电灯电话之类的真理性,而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真理性——请注意,这里用上了“自己思维的此岸性”这几个字,要其意味着异化的消灭而言,翻译成“在地上实现天国”,应该确未歪曲马克思的本意;第三,岂但普鲁士王国并未体现真善一致,迄今为止的历史都不足以体现“真善一致”。就建立真正真善一致的人类世界而言,迄今为止的历史,不过是人类的史前史。——这几句话,见于《反杜林论》一书,你如果拿来与《费尔巴哈论》对比对比,又可以体会出两者实在不是一个调子。
(四)这一结合的后果
这一结合的后果是异常巨大的。从政治上来说,它赋予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革命以神圣性。从哲学上来说,到此为止的唯物论几乎都是经验主义的,唯理主义则是唯心论的。现在唯理主义和唯物论结合在一起了。不是称做唯物辩证法或辩证唯物主义吗?按照上面我们对辩证法本性的描摹,把它译成唯理主义的唯物论,显然是顺理成章的。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条,你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读,可以体会出上述的意思来。
(五)马克思本人坦然承认的辩证法——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
马克思凡写到他的哲学的时候,他都坦率承认这一点。他的最晚的哲学著作,正式发表的是1873年的《资本论第2版跋》(见于中译本第1卷卷首)。在那里,他自认是黑格尔的门人,自认“卖弄”辩证法。在此《跋》中,辩证法究竟是什么,他自己没有回答,他引了一个俄国人的书评所写的他的方法论,这也可以算是他自己所作对于辩证法的定义。这个定义,请注意,和《反杜林论》第1篇第12、13两章是不一样的,不过,《反杜林论》马克思是同意的,所以《反杜林论》可作《跋》的补充。
另外,列宁再三强调过《资本论》方法论中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这一点,确实体现于《资本论》全书。不过,我们还应该再来琢磨琢磨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能作这样的解释:(一)历史按照逻辑的必然性而发展:(二)这里所说的逻辑,不是什么A=A、判断、推论之类的“思维规律”,而是中国人所谓的“道”。“大道之行也”的“道”,是先验的东西。【 中国人所谓“道”,外国人也有现成的名词,叫做罗各斯(Logos),和逻辑(Logic)差一点点。神化的逻辑既是Logos。《新约》的“约翰福音”首句“泰出有道,道与上帝同在。”这个“道”,英译本是Words,不知希腊文原文是什么字。我猜测还是Logos。】下列一段话要作为上述意思的正面证明微嫌不足,不过也可以嗅出“道”的强烈气味来:
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资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一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跋》)
(六)“破”与“立”,体系与方法
历史的与逻辑的一致,按字面解释,也可以释为“历史发展,合乎我的理论;我的理论,说清楚了历史发展的规律”。这不是曲解,唯理主义者之所以是唯物主义者,只因为他们坚持了这一点。
可是这样一来,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所指出的黑格尔的方法和体系的矛盾,不免也要见于一切唯理主义者,马克思也不免。
“方法是革命的”,也即意味着,它在破旧方面是锐利的。
可是体系呢?黑格尔固然在体系上是保守的,马克思如何?
让我们摘录《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几句话:
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真的,“破”旧是为了立“新”,马克思是有新可立的。他要立的,是相对于公民社会(个人主义的社会)的社会化了的人类,亦即“集体英雄主义,民主集中主义……”的人类。
可是,马克思批评黑格尔把概念看得高于具体事物,亦即把共性看得可以优于、超越于、可以淹没个性(见《神圣家族》)是不对的。还有一位哲学家(罗素)说,亚里士多德以来,有一派哲学家一直把概念看得比个别具体事物高,其实在各个人头脑里,某类事物的概念,不过是他心目中这类事物的最优型而已。
再说,社会化的人类我们也见过,经历过了。你是承认今天“社会化了的中国人”是中国人整体的无条件的共性,还是认为这实质上是恐怖主义的手段所强加于中国人整体的虚伪的共性?
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复活(见最近《参考消息》),复活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破”的一面。它的“立”的一面后人固然有歪曲它的地方,然而它本质上是黑格尔主义的,那是无可讳言的。
二、《反杜林论》各章
以上是《反杜林论》以外,拉拉杂杂谈一些与《反杜林论》有关的根本问题。现在,再来按《反杜林论》各章节次序,略加评论。
(一)引论部分——关于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是黑格尔用来称呼非辩证的世界观的。
恩格斯在引论中历数形而上学的毛病,你的信里,也谈到甚至现代的自然科学家也一概都是“形而上学家”。然而我要对此提出异议。
1、“形而上学”,即对于自然的研究,采取分门别类的,一项一项“孤立”地深入钻研下去,而不综合,不在其发展运动中观察的那种方法,不仅在世界科学史中是必不可缺的阶段①;而且,中国人正因为没有这个笨劲,所以中国有天才,而没有科学上系统的步步前进,不停滞、不倒退的前进。中国人善于综合,都是根据不足的综合。你读一下《老子》、《大学》、《中庸》就知道了。中国人是天生的辩证法家,可是辩证法把中国人坑害苦了。
我从前说过,中国传统没有“逻辑学”。我说的“逻辑”是形式逻辑;也不妨说成中国没有形而上学,因此,中国没有精密科学。
① 可以读一下周建人译的《物种原始》。如果没有植物和动物分类学的积累,进化论是产生不出来的,远远不到分类学精密程度的《本草纲目》,从中肯定产生不出进化论来。
2、我不同意现在的自然科学家都是形而上学家之说。
如果这种说法,不自觉地暗含了自然科学家都不免是反“唯理主义+神学”的,那我倒同意这个意思。但是,总的说来,自从达尔文进化论以来(或者如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指出的科学三大发现以来),自然科学早已超出了形而上学的阶段了。《费尔巴哈论》写成以来又80多年了。这80多年自然科学的发展,超越了过去的3000年。原子物理学、电子学、控制论、生物科学、实验天文学、宇宙航行,哪一门都不是局限地考察一个小局部,哪一门都联系其他学科才能有进展,哪一门的新成就都在不断改变人们对于宇宙的总看法(即所谓世界观)。不仅如此,本世纪初期,人类对于自然的探究,一般还限于了解自然,充其量只限于“了解、控制,以为人类造福”这个观念。现在人类发现,人的活动对于自然的改变,对于自然界自身的循环运动的影响,已经不是可以忽略的了。于是发生了环境问题,能源问题,甚至宇宙医学问题等等。
所以,自然科学早已超出了形而上学的范围。自然科学早已从发生发展,亦即从自然史方面去研究自然了。说现在的自然科学还处于形而上学阶段,是绝对的时代错误。
自然科学超出形而上学阶段,与黑格尔没有关系。现在的自然科学是自然史的科学,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则是:“不承认自然界有任何时间上的发展,任何‘前后’,只承认‘同时’。……黑格尔体系……把历史的不断发展,仅仅归于‘精神’。”(《反杜林论》1970版第10页)
也许所说的自然科学家是形而上学家,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辩证法吧。但是,近代自然科学是实验科学(注意黑格尔称为应验科学,恩格斯称为实证科学,自然科学家则自称为实验科学),他们所需要的方法是“实验逻辑”,辩证法对他们全无用处。相对论的发现者爱因斯坦,远不是一个偏隘的物理学家,而是一个具有广阔眼界的科学家,他就否认辩证法对他的科学事业有过任何用处。
相反,在辩证法盛行的中国……
当然,科学家不专不能有所发现发明。专了,总不免眼界狭隘,以偏概全。以偏概全,是书呆子的通病,这并不可怕。新闻自由、出版自由、言论自由、批评自由、学术自由,天然地成为消除片面性的解毒剂。有这些自由,自然而然会形成一种综合的世界观。《十万个为什么》对你的综合的世界观有帮助没有?我看有帮助,比什么辩证法的说教的效果要大得多。
3、西方科学技术的猛烈发展,是因为不存在辩证法的教条之故。
“辩证法”作为批判的即“破”的武器,是有巨大价值的。一旦它成为统治的思想,他的整体性的真理,它的“一元主义”,都是科学发展的死敌——对不起,我说得也许太愤慨太严重了一些。然而,历史明显地证明,不存在辩证法的教条(亦即辩证法未成为统治的思想)之处,科学技术发展十分迅速。
这是偶然的吗?不是。举几个实例就可以知道。罗素的新实在论、逻辑实证主义、逻辑原子主义、控制论和基本上承袭亚里士多德以来的逻辑原则的辩证法是抵触的,然而它是电子计算机的哲学基础。苏联先是骂,后来采用了电子计算机。但是,只要辩证法继续是教条,苏联永远不可能成为电子计算机这类划时代发明的故乡。
再举一个例,玉米、高粱、以及一切植物的品种改良,现在盛行一种新技术,叫做什么杂交,所依据的是孟德尔-摩尔根理论,辩证法加以指斥、拒绝、有过一个20年代的苏联科学院院长为此送掉了命。现在又默默地引入这种新技术了。然而哲学问题不解决,永远只能引入而不能创新,永远不会有“自主性的创造性”的学术研究。
这样的例子还多着呢。
所以,我认为,假如真正的科学家,读了《反杜林论》而抛弃他原来习以为常的办法,而来彻底改造思想,成为辩证主义者,那么,他的科学生命也就完蛋了。
4、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各有他自己的方法论与世界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所说的“理论”对于科学研究的重要性是夸张。
事实上,每一个真正的科学家,都各有自己的“方法论”,方法论是在他自己的工作中摸索出来的,不是“承袭”得来的。举例说,居里夫人为了发现铀,炒了十吨以上的沥青矿,提炼出来几克铀,费了七八年(?)或者更多的时间。这种提炼过程,势必要应用已知的一切化学方法;或者,已知的方法还不够,还要创造出新的化学提炼方法。已知的方法中哪种方法或哪些方法是适用的;如果要用新的方法,如何推陈出新;这是方法论问题。这种方法论问题只能由她自己来解决,书本和老师没有告诉过她。当然,她摸索前进的道路,前人已经做过许多工作。比如,归纳法,归谬法,她在学校里已经念过;正如她会说话,这种语言能力是从前人那里承袭来的一样。但是,切合这个特殊发明的具体方法,是从旧材料中推陈出新来的。就这个意义上说,新的科学发现,同时也是一种新的方法论的创造。
方法论就是哲学。我上面这些话,无非是说,第一个人(当然不是泛指芸芸众生)有他自己的哲学。
所以,唯有多元主义而不是一元主义,才是符合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求的。
再说,凡在科学上有创造发明的人,虽然他的创造发明,对揭示大自然的秘密来说,不过是“人类知识宝库中的一粒沙子”(居里夫人语),然而他总会陶醉于他的成就,总会以偏概全。他既戴上了他自己制造的有色眼镜,他自然会有一种通过这副眼镜所见的世界——世界观。这并无害处。以一个人而论,是以偏概全;多少人的“偏”凑合起来,也就接近于全了——不过要求新闻、言论、出版等等的自由。
人类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偏(偏来偏去、颠颠拐拐)中蹒跚行进的。
假如上面说的不错,那么黑格尔有他自己的眼镜,马克思、恩格斯也有他们自己的眼镜,对不对?
人各有自己的眼镜,那很好。可怕的是,有一种钦定的眼镜,限定一切人全得戴上,否则……
马克思、恩格斯的眼镜,从人类历史来说,不过是无数种眼镜中的一种,是百花中的一花。【马克思地下有知,肯定会赞成我这种说法。参见马克思全集第1卷论出版法的文章。又参见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引埃斯库罗斯剧本普罗米修斯的“台词”(见本书“《希腊的僭主政治》跋”)】唯理主义者总以为他自己的一花是绝对真理;或者用另一种说法,理论(即唯理主义的理性)对于科学总具有指导意义。可是这种指导总不免是窒息和扼杀,如果这种理性真成了钦定的绝对真理的话……
(二)第1篇第5-8章——自然哲学
《费尔巴哈论》的副标题叫做《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本文内又正式宣告“自然哲学就是最终被清除了。任何使它复活的企图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一种退步”(见该书第4章)。我相信,这是恩格斯跟杜林啃酸果,写他的《自然辩证法》(那分明是不想发表的草稿)以后得出的结果。真的,自然界如此浩瀚广阔,丰富多彩,你能添一粒沙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妄想用一种什么哲学体系来一以贯之,那简直是梦呓。黑格尔写他的大逻辑和哲学全书,本来就是梦呓;杜林跟着效法,更是梦呓。恩格斯跟着啃酸果,一半是不得已,当然不能否认,他也还想要搞出一种指导科学的哲学来。到《费尔巴哈论》,他宣告这是“一种退步”,那算是他的宣言了。
把《自然辩证法》从草稿里硬挖出来,而且大事鼓吹的是德波林,那是一场悲剧。德波林从这种“后退”的逆流,是想抬出恩格斯增进哲学的权威,要用哲学来指导一切。斯大林不能忍受这分狂妄,把哲学武器没收过来成为“斯家政治”的工具,其结果就是《联共党史》中有名的那份《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幕,已经是喜剧了。
这幕喜剧,在中国排演了而未上演。曾经有过关于“板田模型”的尝试,这是一种包罗自然哲学体系在内新哲学体系的酝酿,为此,还曾指定专人组织对自然辩证法的研究。你读了杨振宁与记者的谈话了吧?这种新哲学体系,现在大体收场了,不想演出了。这幕不会演出了的喜剧,更是喜剧化的喜剧。
托尔斯泰说得对,人的自视是分数中的分母,分母值愈大,分数值愈小。居里夫人说“沙子”,我实在不由得敬仰她!
(三)第1篇第3、4、11、12章——辩证法,先验主义和世界模式论
这几章是很有兴趣的,因为其间包括了严重的自相矛盾。让我从坦率地指出自相矛盾开始。
恩格斯说,杜林是先验主义。先验就是超越于经验,就是不可以用经验来验证的意思。说杜林是先验主义,就是说杜林的哲学体系不可以用经验来验证。这一批评很中肯,很好。
不过,请问:质量互变,矛盾统一,否定之否定,这三个辩证法规律,是可以用经验来验证的吗?
恩格斯说能,理由,这是唯物辩证法,是客观世界的辩证规律在人脑中的反映。
但是,根据我们对于归纳法所作过的透视,凡是你从客观世界观察得来的规律,总不过是或然的规律,决不是必然的规律。你哲学家有多大能耐,你曾经观察过宇宙上下古往今来一切事变,你能超过这个或然性,主张你有权“创造”——不对,按照唯理主义,应该说“发现”,至于“创造规律”则是唯心论了。——好,就说“发现”吧,再问一句,你根据多广泛的观察,说你已经发现出来绝对的普遍的规律了?
这是哲学的质问。
再来一个科学的质问。质量互变规律。你怎样解释,现在物理学定义逐渐有全归于数量化的趋势——光波、声波。电波、燃点、熔点、氧化点、温度、压力、光谱分析、天体的光谱分析等等。物理学定义数量化≠质量互变规律。
同样的质问可以适用于另外两个辩证法规律。
已经指出过,恩格斯这三个规律,其实是他所指责为黑格尔的世界模式论的逻辑学的三个部分,存在论、本质论、理念论的精华。他指斥说,这种世界模式论是先验主义,他反对这种先验主义。然而一转身,他又把这种世界模式论的精华撷取过来,称之为辩证法,称之为客观规律,后来又称之为自然辩证法。这不是自相矛盾又是什么呢?
这种自相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恩格斯所反对的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至于黑格尔的唯理主义则全套接受下来了。这就是《资本论·跋》所说的头足颠倒,加以改造的意思。
然而,唯理主义的理性推理(Reason)是人的一种心里能力。你怎样才能够唯理主义而不唯心主义呢?
真正的,首尾一贯的唯物主义,必须是经验主义的。即一方面承认人的头脑(心智)可以通过观察、直观、实验、推理等等一切方法来了解事物的过程,作出各种各样的假设,这些假设的妥当性限制在哪个范围,其或然率是高是低,唯有事实才能加以验证。
而且,近代科学鉴于观察实验的环境条件,所用工具、方法、对于实验结果都有影响,所以“科学定义”应该说“操作的定义”,即说明实验操作过程的哪种定义。这样,就可以使“经验”的主观影响,对于实际结果所引起的误差,都成为可以计算可以控制的。
这是近代科学飞跃进步所用的方法(我所知太少,不能描摹于万一)。假如近代科学死守住辩证法三规律,它老早就停滞不进了。
(四)书末“导言”——反对不可知论,非借重唯理主义不可
让我们跳跃一下,跳跃到书末,反对赫胥黎的“导言”上去。
仔细读这篇导言,可见那是在反对赫胥黎的。然而其立论很奇怪,它是从“不可知论者不肯肯定回答没有神”开始的。这也许是一个便当的着手方法。
当时的英国不可知论者如赫胥黎发现猴子变人为了不进一步得罪教会,也许仍像康德那样把上帝保留起来,这诚然是一个缺口。不过,请注意,狄慈根公然把逻辑(他说的逻辑=辩证法=世界模式论)等同于神学,这也是缺口啊!
至于不可知论者是唯物主义者,只是他坚持经验主义的立场。坚持他所知的事物的特性,是这些特性对感官产生的印象,而不肯进一步认为,这是“绝对真理”,这对严肃的科学工作来说,有什么不好呢?科学家说水,可以有无限多种定义。润我的口,使生命得益产生的元素,H2O,又进一步可以在原子物理学意义上定义,每一种定义,都可以附加操作条件——即这一定义是在哪一种感官印象上,如何操作,所发现的特性。这样,每一个定义都等于自觉地生命,它没有穷尽该事物的全部特性。——是的,这是拒绝承认它是绝对真理,可是这一拒绝,不是为继续发现可能发现的无穷无尽的真理留下了余地了吗?这有什么坏处呢?
是的,布丁的证明在吃。可是倘若吃掉一样东西,就说证明了这样东西的话,人类对于可吃的东西的科学知识不是就会少得跟原始人一样了吗?而人类现在吃得比原始人好得多,精美得多,分明是因为它并不满足于吃的证明。他对吃的证明写下了一个操作性定义,说这样东西吃起来我的感官印象如何。该物其他特性,我从吃中未有所见云云。这确实也犯下了不承认绝对真理的罪名,可是确实也给科学进步留下了余地。
“导言”也好,《费尔巴哈论》也好,反驳不可知论的又一途经是“重新制造出来”。可以重新制造就算穷尽了真理了吗?不再该留下一点余地了吗?有机合成诚然是巨大进步,有机合成就算是人类掌握自然的顶点了吗?我不相信。我坚信我这不相信是正确的。
所以要反对不可知论是另有原因的——是唯理主义者的一种哲学原因。唯理主义者,尤其是革命家们,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唯有坚持“理想”是唯物的,有根据的,同时又是绝对正确的(或者谦虚一些,是组成绝对真理的某个重要成分),他们才心有所安。他们唯有坚持真就是善,才能理论与实践一致地勇往直前。这是一种道德哲学的原因,本来应该为之肃然起敬的。
我自己也是这样相信过来的。然而,今天当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成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
〔《反杜林论》第一篇有三章关于道德和法的,这确实需要专门研究,这里就姑置不论了。〕
三、再超出《反杜林论》
(一)经验主义也能达到上帝——贝克莱大主教
但是,有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也有主观主义即唯心主义的经验主义。
这种经验主义,借口人们所能感觉到的唯有他自己的感觉,并通过这种“辩证法”来否定客观实在的世界,借以证明唯有上帝是实在的。
这里首先要指出:贝克莱这种诡辩,是希腊思想基督教传统中的异端,其实十分近似于印度的寂灭思想。这里略为多解释几句。
希腊思想,从探究客观世界,即从所谓宇宙论开头,无论主张万有不变的,还是主张万有皆变的,反正从来没有想过把客观世界否定掉,而都是从客观世界的存在出发,企图去探究它的究竟的。全能的上帝,是哲学上的第一原因和终极目的的形象化,这也就是唯理主义的实质。亚里士多德、黑格尔之间全套西方哲学都属于这一派。培根力主经验主义,但还是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确实在西方哲学整个唯理主义优势之中,唯有培根以后的英国,是经验主义占优势。再重复一句,是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神学家贝克莱在经验主义的英国,要证明上帝,从唯理主义下手,道途过于迂回,于是从经验的主观化着手,果然他大大轰动了社会,轰动了历史。
然而,从经验的主观性达到否定客观世界,这是佛家唯识论所走的路。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Ⅱ)的注3,一条很长的注,对此作了有说服力的评论。
这虽然是异端,是支流,却被列宁大大利用来反对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这是很有趣的事。
(二)四种可能的组合
要对列宁的评论作评论,需要对唯物论或唯心论、唯理主义或经验主义这四者一切可能的组合作一个简单的分析。可能的组合计有四个,在马克思主义文献中都有评论和定名,这就是:
唯理主义的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
唯理主义的唯心主义——“客观唯心主义”,即本来面目的黑格尔主义。奇怪的是,这两种成分都彻底“唯心”,列宁在《哲学笔记》对之却一唱三叹,称为“唯物主义最多,奇怪,然而是事实”。
唯心主义的经验主义——“主观唯心主义”,即贝克莱主义,近乎佛家的涅槃理论,是希腊思想——基督教的入世精神的异端,轰动过,但未成为一支重要的流派。
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不可知论者。”它始于休谟、康德。列宁批评的维也纳经验批判主义,其实是康德主义清除掉不少宗教成分以后的东西,这个流派对于近代西方科学的发展起过很大作用。杜威主义也属于这个潮流,不过是维也纳学派以外的一派。
近代自然科学的实验主义、多元主义,以及自然科学的迅速发展,繁荣昌盛,总的来说,是唯物主义的经验主义的后果。可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被列宁所误,却一直把它看做是贝克莱主义的“一丘之貉”,悲乎!
1973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