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虹:当女性与荒野相遇——美国哈德逊风景画派女画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454 次 更新时间:2022-10-31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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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虹  


哈德逊河是美国纽约州境内的一条河流,长五百零七公里,源自阿迪朗达克(Adirondack)山间的冰川湖。哈德逊河从纽约流入大西洋,曾是美国最主要的贸易河运段。这条大河不仅促进了美国的商业及旅游业的发展,而且在美国历史上享有思想、文化、文学及艺术方面的盛名。

哈德逊河谷可谓首个具有神圣意义的美国风景。十九世纪初,许多作家、诗人、画家发现了一种新的形式,用以思索人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哈德逊这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及其沿岸的群山峻岭为背景,美国的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以及为美国小说开辟了新天地的著名作家詹姆斯·C. 库珀(James. C. Cooper)创立了富有美国特性的文学,使文学具有浓厚的地域感;被称为“美国的华兹华斯”及新英格兰地区首位浪漫主义诗人的威廉·C. 布赖恩特(William. C. Bryant)写出了颂扬新大陆荒野的诗歌;画家托马斯·科尔(Thomas Cole)则以画卷的形式再现了哈德逊河谷的壮美,成为哈德逊风景画派的奠基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哈德逊河是一条诗人的河流,一条作家的河流,也是一条画家的河流。

二〇二一年五月,在位于哈德逊河畔的托马斯·科尔国家历史遗产基地(The Thomas Cole National Historic Site),举办了首次以哈德逊风景画派女画家为主的画展。其中就有哈德逊画派的奠基人托马斯·科尔的妹妹萨拉·科尔(Sarah Cole)和女儿埃米莉·科尔(Emily Cole)、美国著名肖像画家伦勃朗·皮尔(Rembrandt Peale)的妻子哈丽雅特·C. 皮尔(Harriet C. Peale)、美国知名乡土风情画家威廉·芒特(William Mount)的侄女埃维莉娜·芒特(Evelina Mount)等等。这些女画家同样被哈德逊河及其沿岸的风景所吸引,她们摆脱了时代对女性的束缚,脱下长裙,换上长裤,走进荒野写生。她们的作品以及作品背后的故事,同样值得一书,值得让世人知晓。

十九世纪的女性画家面临着诸多困难,绝大多数正规的美术学院不招收女生,女艺术家也常常被排斥在著名的艺术俱乐部之外。对于女画家在野外写生,社会上亦存有强烈的偏见。另外,女性的着装也给她们的野外写生带来了诸多不便。哈德逊画派画家沃辛顿·惠特里奇(Worthington Whittredge)认为,女性不应当尝试风景画,因为她们的衣服会在爬山越岭、攀登峭壁时碍手碍脚。而另一位德国的历史教授恩斯特·古尔(Ernst Cuhl)则在一八五八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称:女性在思想的王国中没有新的视野,除了极个别例外,她们在艺术上无重大建树。她们在十八世纪没有成就,在十九世纪也不可能有成就。我们没有女性的拉斐尔或米开朗琪罗。

然而,十九世纪女性画家的崛起自有其历史背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美国旅游业开始兴起,为了便于女性旅行,设计界推出了适当的服装,比如略短的裙子以及适合徒步的靴子等。当时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在苏格兰度假时,就是身着便装和靴子。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蒸汽轮船的生产发展起来,哈德逊河谷成为旅游热点,人们可以乘轮船畅游,一览大河全貌,欣赏沿岸的景色。一位乘船沿哈德逊河而上的女士在日记中写道:“行至卡茨基尔山(Catskill Mountains)时,山间的房屋宛若蓝天中的朵朵白云??”这些女性旅游者自己也成为自然中的风景,一名男性旅者曾感叹道:“当你乘船游览时,难道没有尤为欣赏那些漂亮的女士吗?坦诚地说,难道她们不是为这次旅行增添了乐趣吗?”当然,十九世纪的女性行旅,也不仅仅是为了观光,比如一位名叫埃伦·邦德(Ellen Bond)的女士就从美国中部俄亥俄州西南端的辛辛那提市行至美国东北部的尼亚加拉瀑布、乔治湖,并穿越纽约州,到达波士顿。她一路采集植物标本,并将采集标本的情况与所见的尼亚加拉瀑布之壮观记入旅行日记。她感叹加拿大一侧的瀑布比美国一侧的瀑布更加壮美。有评论称,在十九世纪,诸如“优美”(picturesque)及“壮美”(sublime)的表述已然成为一种通常的用语,而非诸如科尔等艺术家的专属用词。

十九世纪女性画家的崛起还与当时对女性的绘画教育及训练有关。那些女士并不满足于亲身的旅行经历,还希望通过教育拓展自身的视野。于是,各种讲授如何绘制风景画的书籍、刊物及各类传授画技的专科学校应运而生。比如,十九世纪初就已经出现了大量有关风景绘画艺术的手册及指南,可供对风景画感兴趣的女性临摹。随后,某些专为女性量身定制的绘画手册相继面世。其中,女画家玛丽亚·特纳(Maria Tuner)所著的《年轻女性素描及绘画助手》(The Young Ladies Assistant in Drawing and Painting)就是专为女性所著的简明教科书。同时招收男女生的美术学校也开始创办。值得一提的是,科尔早年是在位于美国中东部的俄亥俄州度过的,而他的姐妹们在那里开办了一个女子专科学校,不仅教授女子读写、缝纫等学识及技能,科尔还在那里教授绘画及素描。另外,还有诸如费城女子设计学院(Philadelphia School of Design for Woman)等艺术类学校,都为众多向往艺术的女性提供了接受艺术教育及进行美术训练的机会。

十九世纪的文化历史背景无疑为产生一批杰出的女性风景画家奠定了基础。然而,真正使每个女艺术家着手描绘风景的,是她们对哈德逊河的由衷喜爱,其中包括浪漫的情感、对美的追求以及对美国风景的直接观察。以下,我想列举其中的几位。

先来看科尔的妹妹萨拉·科尔。在一部托马斯·科尔的传记中,描述了一个颇为动人的场面:妹妹萨拉尽情地探索并欣赏英式风格的乡村,哥哥托马斯悠然地吹着笛子。从儿时起,萨拉就一直是哥哥的玩伴。后来,她凭借自身的天赋和努力,成为一名颇有成就的画家。萨拉经常离开纽约的家,前往卡茨基尔山,如同哥哥一样,她非常迷恋对自然风景的亲身体验。一八三八年,她陪伴哥哥等人在卡茨基尔山徒步旅行,在山顶露营过夜,这使得萨拉非常开心。就是在类似的远足之中,萨拉掌握了美国荒野的第一手资料,并以此为灵感之源,绘制了大量的风景画。她的《达菲尔德教堂》(Duffield Church)、《英格兰风景》(English Landscape)以及《带有教堂的风景》(Landscape with Church)被托马斯 ·科尔国家历史遗产基地收藏并陈列。她的画作还在美国国家设计学院(National Academy of Design)、马里兰历史学会(the Maryland Historical Society)及美国艺术联盟(the American Art-Union)展出。不仅如此,萨拉还对蚀刻情有独钟。她的三幅蚀刻作品在一八八八年纽约联盟俱乐部的“美国女蚀刻师”展览中展示。萨拉·科尔堪称美国十九世纪一位杰出的女艺术家,她走进自然,欣赏自然,通过艺术训练绘制出壮美的风景画及精美的蚀刻画,展示并出售自己的艺术作品。

在十九世纪女画家的作品中有一幅颇为独特的风景画——《自然之桥》(Natural Bridge)。它出自约瑟芬·C. 埃利斯(Josephine Chamberlin Ellis)之手。那是由巨石天然形成的一座石桥,桥上是野生的绿植,桥下是溪水潺潺,通过桥洞可见对面山岭及山脊上的树木。昏暗的石桥,绿色的树木,白色的溪水,以及打在石桥左上方的那一抹灿烂的阳光,都使得这幅画成为典型的美国式浪漫主义风景。

我们可以再看一近一远两幅画——近距离的特写画《雏菊》(Daisies)和远距离的风景画《带树的风景》(Landscape with Trees),它们出自埃维莉娜·芒特之手,埃维莉娜受过美术职业训练,之后又成为国家设计学院的院士。她的这两幅代表作如同摄影中的特写及远景,使人们既能够欣赏逼真的花朵及其绿叶上的叶脉,又能看到两岸绿树成荫的一条大河伸向远方的壮观景象。

如同萨拉·科尔一样,劳拉·伍德沃德(Laura Woodward)亦终生未婚。在某种程度上,这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可以到处行走游览。她曾跋涉于卡茨基尔山脉,并行至美国东北部的与加拿大接壤的佛蒙特州(Vermont),进行野外的美术探索及研习。她以佛蒙特州的克拉伦登为背景所画的风景画《克拉伦登的风景》〔View in (possibly) Clarendo, Vermont〕,体现了她出众的画艺及显著的哈德逊河画派的审美取向——远处的青山蓝天、近处的草地以及一条将碧草切开的溪流,还有裸露的岩石。在一棵生机勃勃、枝繁叶茂的大树旁边,是一个低矮的枯树桩。后来,她移居南部佛罗里达州的棕榈滩。她在那里的画作描绘了大沼泽地(Everglade;此处指美国大沼泽地国家公园,是美国最大的湿地公园,也是美国本土最大的亚热带野生动物保护基地)早期的面貌及佛罗里达的风景。

朱莉·哈特·比尔(Julie Hart Beer)之所以成为颇有名气的风景画家,则是受益于两个哥哥的熏陶及训练。她的哥哥詹姆斯·哈特(James Hart)及威廉·哈特(William Hart)都是当时成功的风景画家。朱莉十八岁时嫁给了乔治·W. 比尔,四年后其夫过世。她便携两个幼女投奔当时在纽约布鲁克林居住的哥哥威廉,后者在那里有一个画室。由于威廉可以供养妹妹及其女儿,朱莉便致力于绘画,希望日后通过卖画获得经济上的自立。朱莉不仅在技艺上有所提高,还受到欧洲画技的影响。她最终转到纽约的一个画室,与两个女儿过着一种“波西米亚时尚”的生活。她以出售自己的画作及带领年轻女性去佛蒙特州及阿迪朗达克山脉进行野外写生的方式,维持了全家的生活。虽然得益于她的哥哥,但不能否认的是,朱莉在绘画方面的天赋不亚于甚至很可以高于她的哥哥。她的作品曾广泛地在诸如美国国家设计学院、波士顿图书馆、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等地展出。以她的两幅画作为例:《位于哈德逊河谷的克罗顿角公园》(Hudson Valley at Croton Point)恢弘雄伟,描绘出我国诗人苏东坡向往的“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意境,体现出河山之壮美。《夏天的风景》(Summer Landscape)则恬静淡雅,林间小溪水潺潺,河畔牛羊草青青,一派田园风光之优美。朱莉的另一独特画技是瓷盘双面风景画。比如,她在一个直径十二英寸的瓷盘上,一面画的是哈德逊河的全景,另一面则是细腻的林间景色,远观、近景相互呼应。这也是朱莉·比尔将女性用于消遣的瓷盘画与在大众认知中颇具阳刚之气的风景画相结合的杰出作品。

哈德逊画派中还有两位女画家值得一提:苏茜·巴斯托(Susie. M. Barstow)及伊迪丝·库克(Edith. W. Cook)。她们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两人每年夏天都会同往位于美国东北部的白山远足。两人同为阿巴拉契亚山俱乐部(The Appalachian Mountain Club)的主要成员。巴斯托被称作“白山及阿迪朗达克山最初的‘山顶背包客’”。一八八九年登山杂志《白山回响》(The White Mountain Echo)所刊登的一篇文章中描述道:“她(巴斯托)曾攀登过所有卡茨基尔山、阿迪朗达克山及白山的主峰,以及阿尔卑斯山、蒂罗尔山及黑林山,常常是日行二十五英里,而且通常是在暴风雪的困境中进行素描。”据说,在其有生之年,巴斯托曾攀登了一百一十座不同的山峰。巴斯托健壮的体力堪与其非凡的艺术才能相媲美。她受教于纽约市的第一所女校——罗格斯女子学院(Rutgers Female Institute),后来又在布鲁克林艺术与科学学院任教多年,她在布鲁克林艺术协会、美国国家设计学院以及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共展出过七十五幅画作。其中一八六五年的作品《风景》(Landscape)堪称精品,巴斯托描绘了一片白桦林:一条溪水两侧树顶的树枝纵横交错,宛若一座宏伟大教堂的拱顶。她吸取了前辈阿舍·B. 杜兰(Asher B. Durand)的特质,在浓浓的树荫之中,有一束微妙而神圣的光,点亮了树林。林地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横穿着一条映着倒影的石溪。这是一幅表露出林中的寂静以及人与自然之默契关系的画作。

巴斯托的好友伊迪丝·库克出生在美国新泽西州的一个富裕之家,所有库克家的兄弟姐妹都对植物学情有独钟,而且每个人都展示出与众不同的才能。伊迪丝的天赋在风景绘画,她的经典之作《秋天的风景》(Autumn Landscape)堪称美妙绝伦:三位身着优雅长裙的女士,漫步于层林尽染的林地小道上,目光越过原木色的栅栏,凝视着秋意深浓的远方……这是典型的伊迪丝式画风,一如她多次在野外远足时观察到的风景,且蕴含着作者本人饱满的情感。

哈德逊画派的女画家们不仅将创作的目光投向美国的荒野风景,她们的画作还超越了美国本土,展示异国风情。比如,伊丽莎白·G. 杰罗姆(Elizabeth G. Jerome)就绘制出七卷巨幅风景画,描绘了地大物博、美丽富饶的南美洲。其中的《热带落日》(Tropical Sunset)令人感受到哈德逊画派风格及其“彩光画法”(Luminism)。远处的青山气势磅礴,山顶飘浮着浓浓的彩霞;前景的植被相当细腻,水边地上的绿植、修长的棕榈树、树上艳丽的红叶——绿色调与红色调的鲜明对比凸显了画作的异国情调,再加上水中停泊的一只小舟,真是一派梦幻中的景色。

由于篇幅有限,本文难以将哈德逊画派的女画家在此一一而论。但还有一位我实在难以舍弃,就是前面提到的哈丽雅特·C. 皮尔。她与其同为画家的丈夫伦勃朗·皮尔在费城共用一间画室。她的代表画作为《卡特斯基尔峡谷》(Kaaterskill Clove),画的前景是一条流淌的山溪,溪中怪石突兀,溪畔林木葱郁,远景是峰峦雄伟,山脉绵延,远山中飘浮着淡淡的薄雾。这幅画呈现了哈德逊画派标志性的主题和画风,成为美国荒野的标志性作品,也证明了哈丽雅特风景画大师的地位。

回溯哈德逊画派的历史,最初的一些年轻画家开始描绘哈德逊河沿岸的自然风光,但不被当时传统的欧美画派所认可,最终他们冲破传统的樊笼,形成具有地域性特质的风格,逐渐成为十九世纪极具美国特色的风景画派。而后,其创作的范围超越了哈德逊河两岸,穿过了美国的中部平原,触及美国西部以及南美洲。而在它的整个发展过程中,女性画家们始终都与她们的男性同行携手并肩,探索这片土地上特有的雄伟、壮丽与恬静、秀美,她们以女性独特的体验与创作力,使得这一画派更加丰富与饱满。所以,当我们回顾哈德逊画派的历史,欣赏这个画派的作品时,不能忘记那些手执画笔在荒野中跋涉的女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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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22年10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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