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解放:史湘云是“禄蠹”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64 次 更新时间:2022-10-27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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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解放  

史湘云是《红楼梦》中唯一表现史家衰落过程中的代表人物。她虽然出生在锦衣玉食的豪权门第,但到她的上一代,她的家族已经走向没落。依附于叔父母生活在一个不遂心的家庭里,她的幼年生活可以说是坎坷乖舛并不如意。作为贾府史太君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她有经常到贾府小住的机会。那里有她童年时就建立起真挚友情的表兄姊妹,有与她才力相当的闺中诗友,而她作为客人又不必遵守沉闷严格的家礼家法的约束。在这样的情况下,大观园成了她寻求安慰和欢乐的“桃源”。随着史侯的降调外职,她又长期住进“女儿国”中,成了《红楼梦》中不可缺少的主角之一。


一般红学评家在评论史湘云时大都认为,在才能、学问、聪明、智慧诸方面史湘云与林黛玉、薛宝钗分庭抗礼,共成鼎分三足;在思想上则是宝钗、黛玉各成体系,而湘云则是始终与薛宝钗站在一边,与“目无下尘”的林黛玉格格不入。


这样说法粗看似乎有理。但真的是这样吗?


这是对史湘云很不公正的评价。无论从她外在的仪表、风度,内在的灵魂、性格,还是从她为人处世各方面去观察,她都不是一个封建淑女的典型。她所受的家庭教养以及宝钗诸人对她的影响,曾经使她一度染上过“道学”气味。但是,随着梦幻一般的家庭变故和与宝钗长期共同相处,史湘云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撩开那层纱幕,她听到了林黛玉内心深处凄凉的呻吟,看到了“刀风剑霜严相逼”的大观园真境,她所崇拜的偶像头上也失去了灵光圈,像遇潮的糖塔一样坍塌了!她眷恋过去,但却与“过去”坚决地分手了;她憧憬未来,但“未来”对她却是一片模糊。她迷惘不知所之,在与自我的痛苦诀别中,她自愿作一只孤鹤去渡茫茫秋夜中的寒塘。


一、一个“道学”女子?


持“禄蠹”说的人们有一条“铁证”。就是在第三十二回中,贾雨村要会见宝玉,宝玉表示了不情愿时: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这一番话虽是随口而出,但的确代表了史大姑娘思想上陈腐落后的一面。有曹雪芹为证,她的确是说出了一席“禄蠹话”。


但是,问题在于不能凭一时、一事、一句话来给一个人定“性”。看一个人也不能只看他(她)说什么,更主要的还要看他(她)作什么。


湘云在书中首次正面出场,便是为她的表哥宝玉梳头。“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一回中,那宝玉没明没夜地与史、林一起厮闹玩耍。


(宝玉)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千妹妹、万妹妹地央告。湘云只得扶他的头来一一梳篦……一面编着一面说:“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


从这一段描写看,湘云对宝玉的头发是何等的熟悉!如果没有梳上十遍八遍的,恐怕不能记得这么清楚吧?这样的事,女“道学”宝钗干得来吗?


为了这件事被袭人撞见,引起了“贤袭人”的“日夜悬心”,借故和宝玉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别扭。那个曾经侍候过湘云、而湘云又待之极厚的袭人是单单地恼宝玉吗?而真正的“禄蠹”宝钗,倒是通过这场冲突发现了袭人这个“深可敬爱”的“人才”!


湘云最后到底嫁给了谁?此非本文正题,不拟详论。但从书中许多地方的描述来看,她与宝玉的关系是超出了表兄妹的界限的。第二十二回写宝钗寿诞,因评论“戏子”,湘云冲口而出说:“倒像林妹妹(按:湘云与黛玉谁大谁小不明,第二十回分明叫黛玉‘好姐姐’)的模样。”得罪了黛玉。黛玉大概也给了湘云一个难堪,湘云一怒之下令翠缕收拾东西要走。


宝玉急得说道:“我到(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踹践!”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在“信嘴胡说”旁,脂批“回护石兄”四字)


从这话可以看得很明显,黛玉葬花一回中林黛玉也曾骂宝玉“狠心短命”,自觉失言忙掩住口的描写。我认为这两段文字可以对看,都是一种内在感情的流露。


金麒麟事件写得更明显。湘云有一金麒麟,宝玉知道后赶忙也弄了一个金麒麟,偏又丢在大观园中被湘云捡起,正是一雌一雄:


湘云擎在手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


“默默不语”者,所谓“若有所思”也。“出神”者,所谓“思之甚深”也。“思”什么?“出”什么“神”呢?作者却不肯明写了,留下地步让读者思考。我想,她大概由麒麟的成双,想到自己的终身,联系到俗杂小说戏文中的有关情节了吧!不然,为什么宝玉来了,她就“连忙将麒麟藏起”呢?


这不过是一个典型例子。实际上,她每一次与黛玉的龃龉都与那位玉兄有关。


湘云性格活泼豪爽,气量阔大,胸无城府,没有半点虚伪,她身为女子,却常以“真名士”“大英雄”自喻,“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子”(第四十九回)。道学的假清高,迂腐虚伪作风她一点也没有沾染上,反而被她公开指为“最可厌”的行为。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是被认为和她思想相通的那位宝姑娘!宝钗自己读饱了书(包括才子佳人之类的书),满腹的才学,却动辄板起面孔教训别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在待人处事上几乎事事都要动用心机,有时甚至不惜于移祸他人保全自己,而外表上却显得温柔敦厚、豁爽开明。事实上,宝钗也是爱宝玉的,爱他的门阀、爱他的才学、爱他的人品,但她从来也不肯让这种爱表露出来,却是以“大姐姐”的面貌,端而庄之、凝而重之。从这些特点来看,湘云和宝钗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史湘云醉酒眠花丛、带头烧鹿肉,乃至于要替岫烟、迎春打抱不平,被讥为“荆轲、聂政”。风流倜傥的气概,宛似一个“巾帼”男子。这种思想和作风与封建女子的正统规范相去是何等之远!


旧时女子,讲究的是“三从四德”。看她是不是“禄蠹”,只能从她是否遵守这些道德来观察。“三从”对于湘云是无从谈起。就“德、言、容、功”的“四德”而言,没有一条她不违背的。还没有出嫁她即犯有“七出”之条,这样一个人直到今天还被指为“禄蠹”,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二、与宝钗的关系


以人划线的株连法本来不对,但实事求是地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亦不无道理。实际上,湘云的不尊妇“德”是大家都能读出来的,只因看到她与宝钗过从甚密,便想当然地将她归入宝钗一类了。这种分类法是否合适可以撇开不讲,我认为真实的情况是,她曾经是崇拜宝钗的,但并不始终是这样。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内,她对宝钗有着真挚甚至是热烈的仰慕爱戴之情,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当面从不奉承她所敬爱的宝钗(与宝钗不同,她从未奉承过任何人),背地里却颇有“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味道,处处揄扬“宝姐姐”。第二十回湘云当面指责黛玉说:


“……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


还有,在三十二回湘云对袭人的一席衷肠话:


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戒指),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有父母也是无妨碍的。”


真是对宝钗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在湘云看来,“宝姐姐”简直是个完人,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爱惜友情、尊重宝钗到了极点,甚至偶而发现宝钗行为有“不检点”时,她也曲意回护。第三十六回中写宝钗坐在熟睡的宝玉身边为宝玉作针线活计,被林黛玉瞧见:


……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甚厚,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中取笑,忙拉过他来道:“走罢……”


尊敬宝钗尊敬到连背后的一笑也舍不得;不但自己舍不得,而且唯恐别人取笑了宝钗!


但是,宝钗对湘云又怎么样呢?


湘云虽然生在钟鸣鼎食的侯门,但实实在在只是一个“精神贵族”而已。父母过早的下世使她没有真正享受过一般人都有的天伦之乐,依赖为生的叔父母对她相当苛刻,家里的事一点也作不得主,每天做活到三更天,为宝玉做一点,家中的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连大观园诗会一次小东道的花费也使她为难。她在境遇上便与薛家当家姑娘有极大的不同。宝钗固然也做一点女红,但对于她来说那是点缀,是表明一个标准仕女全面修养的需要。而湘云则颇有“劳动”的味道了。宝钗对湘云,就是以大姐姐的姿态,用安抚慰问、替作东道这种大道理加小恩惠的手段赢得了湘云对她的真心敬仰。


平心而论,宝钗亦未必是有心藏奸。她是在按她的哲学、修养和处世之道来处理一切人事关系的。对任何人,她都不自觉地分等级巧妙地讨好,也确是讨来了“好”。她是个只愁在“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的人,并不特别欢喜湘云。所以,从“没时运”的赵姨娘到贾母王夫人无不认为她是谁也比不上的好人。


浑而不露心机的宝钗对湘云是有成见的。在湘云教香菱作诗及与宝钗夜拟诗题过程中两次说教布道式的批评不去说了。单举二例看看她的胸中城府。


在第三十回中,写湘云至贾府,姊妹们经月不见,特别亲热。湘云开口就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当着贾母的面半真半假地加了一句“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癖性都好顽,都合式”,却圆滑地补了一句:“还没改了淘气。”这话大概是不太合老太太的意,反而给了她一句“如今你们都大了,别再提小名了”。


第三十一回,为了金麒麟这段公案,林史二人不和:


宝玉笑道:“(云妹妹)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话一面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嘴一笑。


当时并无人打岔,怎么会“诸人都不曾听见”呢?这是作者的狡猾之笔。事实上是诸人都听见了,因感到气氛紧张不敢有所表示,唯独宝姑娘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笑什么呢?是称心如意,还是略带酸味,抑为湘云解嘲的笑呢?这件事假如发生在黛玉和她之间,湘云会不会也来个“抿嘴一笑”呢?


宝钗的这种行事,坦率而粗心的湘云一概没有觉察,她虽然聪明伶俐,毕竟阅历太少而且不够敏感。最重要的是因为她与宝钗每次接触的时间都不长,无法对这种不自觉的虚伪作出判断。所以,在湘云长期住进贾府之前,她对宝钗的爱戴一直是笃诚的。


湘云终于长期住进了贾府。她不是像宝钗那样,携带着雄厚的家资,满怀“上青云”的壮志走进贾府的。她是走出了一个政治失意、经济衰落的家庭,命运之神把她像秋天的黄叶一样飘送进大观园中。她热情地执意要求与“宝姐姐”住在一起,想在精神上从宝钗那里寻求安慰。这个天真的姑娘哪里知道“薛姑娘”的“冷”呢?


她的热情很快遭到了寒流的袭击。这股寒流我们无法判断是何时袭(或浸)来的,但是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说明宝钗与湘云的关系在前八十回中已经冷却甚至冻结。


第七十回中,李纨的丫头碧月有几句话值得玩味:


“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许多,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这就费解,湘云硬要和宝钗一处住,怕的就是“落了单”,怎么能因为香菱出园,云姑娘就“落了单”呢?碧月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观察的,应当说是准确的,我认为这就是二人疏远的明证。当湘云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在贾府作客时,她眼中的宝钗是无与伦比的好,真正长住下去“冷姑娘”的道学气味就会使她难以忍受。她的身份和教养决定她不会与宝钗公开闹翻,但落单的境遇已被眼睛雪亮的奴隶们看出来了。


第七十五回“发悲音”,宝钗借母病为由要离开贾府这只将沉之舟。说是等薛姨妈痊愈之后“横竖”还要进来,但既然是回去小住数日,为什么李纨要派人看房子她却不让,又何必嘱李纨“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呢?


值得注意的,她对李纨告辞,湘云还蒙在鼓里。既然要走为何不先和住在一起的湘云打个招呼呢?这就说明,宝钗的“母病”完全是一种遁词,我猜这两个好朋友之间是爆发了感情上的冲突。


请看,两人本在一起住,一个来找李纨,一个跑到探春那里,而宝钗竟让李纨派人去叫探春和湘云一并来此“……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湘云)”。这真有点“当面说开”的架子,平日温厚可亲的形象哪里去了?


接着,众人说了一回话便散了,“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什么“不在话下”?为什么竟无一语诀别?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两个分道扬镳的朋友,各自沉默着收拾各自的衣物。往日“缱绻难舍”的感情已化作一团可笑的云烟消散了。


道不同,则不相与谋。性格、境遇、思想上的严重分歧,如同一把利刃,割断了她们本来就不坚韧的感情纽带,她们终久是走不到一起去,只好“默默遵歧路”了。


三、与黛玉的关系


表现湘黛之间矛盾的故事极多,任何一个读《红楼梦》的人都能读出来的。这两个人在个性、经历上的差别极大,搞不到一起去是很自然的。我们看得到,几乎每一次冲突都是林黛玉首先发难,毫无顾忌地一次次向干扰她与宝玉爱情关系的湘云发起不客气亦不隐讳的进攻,引起了湘云对她极大的反感。这些毋庸赘述了。


但是,这种关系自湘云长住贾府之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不仅再看不到她们互相攻讦的事,反而明显地感觉她们愈来愈接近了。是谁先向谁发出友好的信息,谁向谁移船就岸的呢?


我以为是湘云。


长住贾府后,湘云乐天明朗的性格因环境的刺激有了很大改变。与黛玉寄人篱下的共同命运使她们共同地感受到世态的炎凉、人情的绵薄,有了“惺惺惜惺惺”共情感。湘云原是爱宝玉的,但此时她已发现宝玉一往情深只钟于黛玉一身,倒是自己错种了相思红豆;而黛玉亦不再担忧宝玉与湘云闹出什么“风流艳事”,她们在思想上相距本来不远,又有了和好的基础,她们也确实和好了。


史湘云的《柳絮词》是她在遭到家变之后第一次冷静下来的感情流露,充分表达了这只啼鹃妒燕挽留不住,春光将去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她赤手走进贾府这个势利场,失去了地位与金钱的双重保障,等于是失去了一切。实际上,她是一下子跌落到连黛玉也不如的地步。


林黛玉本是盐政老爷的独生女儿,其家计纵然不如贾府,亦绝不至于穷得一文莫名。她既无叔伯,亦无兄弟,应是带着家产到贾府来的。去苏州接她的贾琏长着一双油锅里也要捞钱的手,绝不会放弃她的家产,必然是一古脑儿地带回贾府的。而史湘云呢?她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白吃白住,岂不遭小人嫌憎?她“落了单”的根本原因也即在此。


对于情操高尚的人,爱情纠葛原不妨碍友谊。这两个弱女子命运上的近似使她们的心渐渐靠近了。湘云一旦看清了这些景况,对黛玉“孤癖”的反感反而变成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失意的湘云性格上必然的发展,就是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理,寻求在她来说是允许的也是可能的欢乐,从精神上自我麻醉。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中写了几件事,这里试析一下。这一回中,史湘云作了两首酒令。其一:


(酒面)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索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酒底)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酒面以豪放苍凉始在,以沉郁抑制终,表现了她遇到“一江大风”愿不得遂,被迫用“铁索缆孤舟”的心情。而酒底就颇有点玩世不恭、自寻乐趣的味道。她醉倒石磴上之后,在矇眬中又作了第二首酒令:


……口中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而酒洌,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这种形象,很容易使人想到那狂放不羁的“酒中仙”李白,只以诗酒自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样子了。


眠石卧花事发生后,接着一件怪事。众人散坐,探春与宝琴对弈围棋,林之孝家的却带了一个媳妇进来,向探春汇报家务:


林之孝家的便指着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里侍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必回姑娘,当撵出去才是。”


按常理而论,“不必回姑娘”的话有两种,一种是污秽不堪入耳的市井骂街及谑语,一种是直接诽谤了主子姑娘。按此时情况看:


(一)这媳妇是不得意的四姑娘屋里小丫头彩儿的娘;


(二)是园里侍候的人;


(三)宝玉寿诞,史湘云醉倒花间石磴上,大观园中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据此三个情况,我认为彩儿娘的“很不好”的嘴,说了如下意思的话:


(一)抱怨跟着四姑娘不得便宜,没得酒吃;


(二)“正经主子”侍候不到,又添了些“吃客”;


(三)特骂史湘云“噇了黄汤,石头上挺尸”。


这样的话当然是不可以回姑娘的。这媳妇既不求情,也不辩白,乖乖地被发落可以从另一方面反证我的推测。


这一次恶性事件苗头被机敏的探春按下去了,即史湘云亦未必觉察得到。但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史湘云的乐观能维持多久呢?从宝玉生日之后,我们是再也看不到她活泼可爱的“小骚达子”形象,听不到她“叽叽嗄嗄”快乐的“大说大笑”声了。


代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苦恼郁闷,茕茕孑立的孤凄之感。在告诉无门的大观园里,恐怕只有林黛玉能真正理解她了。在第七十六回中我们看得到这一对离经叛道女孩子痛苦心灵的挣扎,可以看到她们像将要干涸的辙中鱼一样相濡以沫。在这一回中,面对明月池水,湘云款款倾吐了她从来没有说出的心里话:


你是个明白人(不是爱“闹小性儿”、会“辖治人”的人了),何必作此形象?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心窄。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合他(“他”字极冷)妹妹,天天知情着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如何?对黛玉的同情、对宝钗的失望和责备,对自己不幸的命运都怨而不怒地讲出来了!但她的话似乎并没有讲完,她眷恋过去的情思还需要进一步倾吐出来才能舒畅。在吟诗联句前,她们又有一段梦幻般的对话:


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到(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穷人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随心,他们竟不肯信。不得亲历其境,他也不知是如何。即如咱们俩个虽父母不在了,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


正是这“许多不遂心的事”日日折磨着心胸开阔的史大姑娘。她在精神上的负重能力虽比黛玉强得多,但也受不住了。她终于患了“择息之病”。


我们知道,史湘云是《红楼梦》中迁居最多的女孩子。史侯在京,她在史贾两家之间来往频繁,就贾府之内而言,她陪史太君住,也曾与林黛玉一起住;长住贾府后,她与宝钗一起住,又迁居李纨处住,从未讲过她有什么“择息(席)之病”。相反地,我们倒能找到她香梦酣沉的例子。从第二十一回中我们能够知道她从前的睡眠情况:


……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时已天明)那林黛玉裹着一幅杏子红绫安稳合目而睡,那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湾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


这何尝像个有“择息之病”的人的睡态?


所以说,史湘云长期住进贾府之后,神经衰弱的症候已经悄悄来临,开始折磨这位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女孩子。她与林黛玉得了一样的病,怀旧事不可再来,望去路云山渺茫。只要逝去的繁华不再重来,她将和黛玉一样在茫茫永夜中辗转反侧,和黛玉一样被淹没在痛苦的冰水中无法解脱,直到被最后一根羽毛压倒为止。


写了这么多,收住罢。就这些“资料”来看,史湘云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的变化似能看清楚了。史湘云的情况比宝钗、黛玉都要复杂得多,如果单凭她说的那句“道学”话来判断,如果从她起初与宝钗接近与黛玉疏远的现象来看,加上一个“路线斗争”“阶级斗争”的分析,湘云当然难免戴上“禄蠹”的帽子。但这终究是不公正的,如果肯用历史的、辩证的、具体分析的眼光去看,她正是一个“水作的骨肉”的女儿,一个天真无邪,没有半点道学气的娇憨的叛逆。


(《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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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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