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红楼梦曲·引子》一开头便颤动着幽婉而深沉的情感的旋律。它发自作者的心底,披露于作者的笔端,流转在作品的人物形象之中,使得人物情感世界极其丰富,形象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加强了作品的美学感染力量。寄托了作者理想的宝黛形象,其情感世界的丰满自不必说;体现了作者思想感情复杂性的人物薛宝钗,其情感世界的丰富与复杂,也得到了含蓄而充分的描绘。
作者在展现人物的情感世界时,最主要的是抓住了人物的情感特点来描绘其情感表现,展开曲折的情节内容。作者赋予了他笔下每一个人物以独特、鲜明的情感特点,构成了他们情感乐章的主旋律。据脂批提示小说末回的“情榜”,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感特点分别是“情不情”和“情情”。薛宝钗的情感特点,作者也有暗示。“寿怡红”一回中宝钗所掣之花名签曰“任是无情也动人”,作者借众人之口赞签意与她本人气质相符。这个“无情”应是宝钗的情感特点。“无情”并非绝无感情,而只不过是薛宝钗这个典型人物所独具的情感个性一种外在的表达方式。“无情”中包蕴着丰富的内涵,既渗透阴森的冷漠,又弥漫煦煦的温情,两者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组成了薛宝钗情感世界的主要内容,而“冷”,则是它的基本色调。作者抓住了这个情感特点,将情感与理念的矛盾深深交织在形象之中,使其情感世界显得曲折、矛盾、复杂、丰满,并且展示出其情感内容的发展变化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
一
薛宝钗情感世界发展的最初阶段——少女时期,“无情”的情感内容在作者笔下得到了具体而充分的展现。
作品中描写的薛宝钗“无情”的性格表现是十分复杂而隐曲的。冷漠与温情两方面既矛盾又统一:温情渗透于浓重的冷漠,冷漠主宰着淡淡的温情。“温情”的特点使她在待人接物方面常常表现出那种平易近人,温和亲切的大姐风度;“冷漠”的特点又使她和人们保持相当的距离,表现出一种冷淡从容,超然豁达的局外人仪态。因此她的情感外露便显得淡淡的,又温温的;款款的,又冷冷的。她一面借淡漠避免相互间矛盾的发生,一面用温情分解存在着或正发生的矛盾,建立了一种平衡和谐的情境。她的大方得体的大姐风度使豪爽开朗的湘云倾倒;她的关心体贴的脉脉温情又使敏感多疑的黛玉折服;她的经常为别人着想的行动获得邢岫烟的由衷感激;她的稳妥细致的行事方式又博得贾母的当众赞许;更不用说她的流露于外表的愠怒使得宝玉满脸困窘;她的深含于内心的威严又使得凤姐也畏之三分。
在她的情感态度中,温情与冷漠始终深曲地交织在一起,两方面内容互相渗透,互相融合。和贾宝玉交往中的那种若隐若现、淡如轻纱的爱情关系,既给人以淡淡的温情感,又给人以深深的冷漠感。与林黛玉情谊上的那个由远及近、以理动情的发展过程,既表现了她对林黛玉情敌相见所持的冷峻理智的局外人情调,又显示了她对林黛玉的聪慧孤寂所施的关切多情的大姐风度。在那个连呆霸王也满面泪痕的柳湘莲离尘弃世的出家事件中,她的“并不在意”的局外人态度,在同情湘莲命运的人看来是冷漠无情,而在她自身却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矜持高雅风范的体现。在那个造成贾宝玉受笞的直接原因的白金钏忍辱含羞自杀事件发生后,她的“纵然自杀也无足可惜”的话语,在王夫人看来,是她的外甥女知理知情的劝解安慰,但从下人眼中看来,就不能不说是这个主子姑娘的冷酷寡情了。
在她的情感世界里,温情与冷漠互相渗透,然而又是互相矛盾的。这种矛盾具体表现在她对爱情的要求和封建礼教的理性内容之间产生的冲突上。但这个矛盾冲突最终却统一在她那严峻的理智中,内心的自然情感之花被掩埋在礼教的沙漠深处而逐渐枯萎了。书中描写了她的爱情中的矛盾:“温情”的特点使得她对才华出众、风流倜傥的贾宝玉怀有一种少女的本能的爱慕之心。在三十四回去探望挨打后的宝玉时,她就曾情不自禁地流露了真情,并且使宝玉深受感动。但这星爱情的火花仅仅闪现了一下,就被冻结在她理智的冰雪中,而被外表的“端凝”——冷漠所代替。此后,对宝玉的“累累忘情”之举,宝钗不过淡然相对。这不仅因为她对贾宝玉违忤封建礼教的言行举止极为不满,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为封建礼教所决不允许存在和发生的。这个矛盾心理便阻止了她对贾宝玉的爱情的发展;而矛盾本身却在她那渗透了封建礼教的理性内容的冷静的自我克制中得到暂时的统一,这使得她对贾宝玉的情感态度呈现出一种淡漠深曲的冷重色调。
是谁调成了宝钗情感世界这种冷重的基本色调的呢?“无情”的情感特点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宝钗的“无情”的情感特点并不是先天具有的,而是后天培养形成的。最初她也是个天然多情、活泼聪颖的少女。“兰言解疑癖”一回里,在黛玉改变了对她的敌对态度后,她就吐露了真情:从小“也是个淘气的”,“也够个人缠的”,《西厢》《琵琶》及《元人百种》无所不看,并不压抑内心的自然渴望和要求。后来因为封建家长“打的打,骂的骂”,又经过了封建礼教的严格教养和封建正统思想的长期熏陶,“才丢开了”那些“杂书”,同时也失去了少女活泼多情的本色。摒弃了那些“杂书”给心灵带来的影响,而代之以封建礼教的理性内容,给心灵注入冷峻理智的因素,不苟言笑,端庄凝重,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日以针黹纺绩为主要功课的大家闺秀。她不越雷池一步,在大观园桃红柳绿、燕妒莺惭的春天里,将自己淡淡的爱情悄悄掩藏在理智的硬壳里,成了贾宝玉等人眼中的“动人”的而又“无情”的“冷美人”。由此可见,宝钗的“无情”——冷峻理智的自我克制是她修身养性的结果。正如脂批所指出:最初还是“一段天性”,后来“则又加学力了”。宝钗服用仙方“冷香丸”来克服先天的“热毒”,正象征性地显示出宝钗“冷”的情感特点的形成过程。
其次,贾府的生活环境需要她理智而冷峻。在那个“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的人事关系极其复杂的环境中,要想求得与众人关系的平衡,不偏不倚,不露亲疏,无间厚薄,其基础就是要保持与众人情感上的平衡。而要创造这种平衡的情境,就需要她采取冷静理智的情感态度来周旋应对。初到贾府,宝钗多半是与姐妹们一处玩耍,吟诗作画,安详地作针线,“十分乐业”。人们对她的印象是“罕言寡语,安分随时”。对府中大小事件她只是远远观望,“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或是不置可否地“抿嘴一笑”;在与府中人的相互来往中,宝钗很注意关系的平和,尽量避免一些可能引起的矛盾冲突,从不沾惹是非,而给人以随和、平淡、从容、大度之感。淡漠是她借以保持表面上远距离或等距离平衡关系的外在手段,温情,是她用来建立平和友善情境的内在武器。她的善解疑虑,善联情谊,融化了与众人之间的隔阂;她的内心的威严与冷峻,又使得众人产生敬畏之心,不敢轻犯。温情与冷漠两个内容的结合,“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举止有度,应对得体,以理制情,因情达理,在复杂的人事环境中为自己创造了一种“不疏不亲,不远不近”的平衡、和谐的情境。
宝钗的冷峻、理智的情感态度,不仅使她创立了平和情境,博得贾府众人的好感,而且使她能够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平静稳妥,不为物扰,安之若素。冷静的自我克制能力使她善于避嫌和远祸,嫌疑稍及于己便迅速寻法摆脱干系,总是“东风卷得均匀”。在绣春囊事件引起抄检大观园后,宝钗敏锐地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明智地借故搬出大观园。这从她对王夫人所说的话里表示得很明白:“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倘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宝钗的这种顾虑的确有其先见之明。按照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八十回后情节迅速发展,贾府“事败抄没”,大观园众女儿俱遭厄运,死的死,去的去;而薛家虽然“一损俱损”,受了牵连,但远离大观园是非之地的薛宝钗却没有使自己沾惹一点点足以毁身丧家的“丑祸”,在那个“蜂团蝶阵乱纷纷”的时刻,免于“随逝水”“委芳尘”,仍以“任他随聚随分”的清高姿态,巧妙地避开牵连的厄运,生活起居一应如故。这是宝钗以冷峻理智律己接物的结果。
宝钗的“无情”的外在象征物是“雪”和“冰”。薛家之“薛”,即冰雪之“雪”。十二钗正册判词云其“雪里埋”,红楼梦曲第一支誉之“晶莹雪”。贾琏小厮兴儿说她是“雪堆成”的“冷美人”;宝玉眼中看到的是她“雪白”的肌肤;她的房间给人的感觉是“雪洞一般”。宝玉在诗中喻她是“出浴太真冰作影”,她也自比是“冰雪招来露砌魂”。她吃的药叫“冷香丸”,是用四种白花的花蕊作的药料,埋在梨花树下——梨花又是白色的,皆洁净淡泊之物。“冷”是其“无情”的基本色调;“冰”“雪”的“冷”与“洁”,正象征着宝钗的情感世界的“冷”与“洁”。
宝钗的“无情”的情感内容,在她的诗词创作中表现为一种含蓄浑厚的风格,淡雅高洁的情调。在《咏白海棠》诗里,宝钗以白海棠自况,用白海棠的“冷”与“洁”来取喻自己的品格,情致温柔而含蓄,抒发了一种淡雅、静穆的情怀。“淡极始知花更艳”,“淡”,是外表极其淡泊,“艳”,是蕴涵极其深婉,表达了她在自我情感中所追求的那种“淡”和“艳”相统一的意境。脂批说是“自写身份”,不无道理。在《忆菊》诗中,宝钗抒写的那种辽远深沉、淡愁如烟的情调;在《临江仙·咏絮》词中,她所创立的那种均衡、高洁的意境,都是与她“无情”的情感内容中“冷”与“洁”的特点相符合的。特别是《咏絮》词中那种“上干青云”的清高情致,与贾宝玉心目中的“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境界是一致的。
二
作为封建少女,宝钗的“无情”的性格表现是“端凝”;及至婚后,其“无情”的具体内容和表现形式则有了新的发展变化。
按曹雪芹创作意图,黛玉作古之后,宝钗与宝玉结成“金玉姻缘”,有过一段“齐眉举案”般的夫妇生活。续作虽然也勉强表现出这一点,但却很空泛,没有对薛宝钗的情感世界作进一步的披露。续作者并不真正理解曹雪芹对这个人物性格的艺术构思,没有把握住这个形象的情感脉搏,把她改写成一个完全失去少妇的正常感情的理念之躯。以“理”泯“情”,“情”被当作这个形象的身外之物被排除、被阉割了,使这个形象失去了原有性格的复杂性、丰满性和完整性,成了纯粹的封建礼教的传声筒。如九十九回借凤姐之口说出宝钗婚后“越发比以前尊重”了的一段情节,连赞宝钗“尊重”,有分寸。但这种“尊重”似乎强调过分了。宝钗性格虽有较强的封建礼教的理性内容,却还不乏一个少妇的正常感情,况且夫妇琴瑟唱随之情乃是封建传统观念所强调的人伦之本。把宝钗的正常感情与她的理智对立起来,为强调她理智的一面而抽掉了她应有的感情,就使得一个血肉丰满的形象变成了理念的化身。在描写宝钗对宝玉出家事件的情感态度上,她的反应仅仅是“早已呆了”,“白瞪两眼”,“暗中垂泪,自叹命苦”等等,连稍微复杂、丰富一些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都不曾写出一点。这不能不说是续作的败笔。
在八十回后原作文字里,对宝钗的情感世界的描写应该是不少的。原作者始终是将宝钗与黛玉作为两个对立的形象来写的。“山中高士晶莹雪”与“世外仙姝寂寞林”在情感方面也是一个强烈的对比。八十回中林黛玉的情感世界披露得淋漓尽致,八十回后黛玉很快死去,则着重写宝钗的情感世界。对这一点,脂批在第一回就点出:“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四十二回脂批又点明:“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黛玉在,便尽写黛玉对宝玉的情感态度;黛玉逝后则继写宝钗对宝玉的情感态度。在这部“风月情浓”“怀金悼玉”的作品里,作者将宝钗与黛玉相提并论,在情感描写的分量上,两者也必是交相辉映,不分轩轾的。就是说,对宝钗的“情”的描绘绝不少于黛玉。从美学意义上看,这确是“两峰对峙,双水分流”的。应该说,原作者并未要把薛宝钗写成理念的化身,婚后对宝玉毫无感情可言;原作八十回后文字确实充分展示了宝钗的情感世界的。这就是脂批特意点明的“书中正眼”。
前面说过,宝钗的“无情”中包含了冷漠与温情两个因素。作为一个贵族少女,对周围世界的反应是冷峻而理智的,对宝玉的爱情也是淡漠而又矛盾的。在和宝玉成婚后,作为封建阶级的典型贤淑少妇,她的情感内容中温情脉脉的色彩则更为浓重了。宝玉始终不能忘怀死去的黛玉,也无法消除因繁华消歇、群芳落尽而深留心底的隐痛。作为妻子的宝钗便尽力用她的温柔体贴来弥合宝玉心头的创伤,而宝玉也以温情回报。在宝玉出家之前,他们尚有一段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的夫妇生活。虽然他们在思想上存有无法消释的矛盾,但在情感上暂时还是和谐的。《红楼梦曲·终身误》中曾写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因为宝玉乃“绝代情痴”,不能忘怀黛玉的深情,所以与宝钗虽有夫妇之情,却无同道之谊,这使他永远感到“意难平”。但这个“意难平”对于此时的宝玉说来,毕竟是“美中不足”而已;“齐眉举案”的生活毕竟还存在过。
或以为宝玉与宝钗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感情,这是不符合人物情感世界的发展逻辑的。宝玉虽然感情上不忘林黛玉,但还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第五十八回藕官回答“得新弃旧”时曾说:“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这段话独合了宝玉的“呆性”,因为宝玉是用自己的“真情”去揆藕官的“痴理”的。他的反对“孤守”的思想便成为他在黛玉死后与宝钗成就夫妇之好的伦理基础。其次,宝玉虽不满于宝钗的常说混账话,但对她的仪容、才华、品格、学识则是历来由衷倾折的,所以才常常“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足见宝玉对宝钗非无异性间怜香惜玉之情,依依爱慕之感。第二十八回他看到“宝钗形容”“比黛玉另具一番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足为佐证。所以脂批点出“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可以推想,八十回后原作当有不少文字披露这种“累累忘情”之举,而这种“累累忘情”正是宝玉与宝钗婚后夫妻感情和谐的情感基础。
宝钗与宝玉间的相互敬爱,温存体贴,前八十回有过许多暗示。四十五回宝玉在风雨之夕去探望黛玉,关切地问黛玉道:“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婆子们说得明白?”句下脂批:“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这个“后部宝钗之文”当指钗玉婚后有关情节,前八十回中没有这样的文字。这句批语意思很明显:钗玉婚后宝玉对宝钗并非仇敌相见,对宝钗的温情他报以体贴、关怀,犹如体贴黛玉一样。当然具体情节内涵不一定要与黛玉相同,但其文理情致却是一致的。五十八回渲染的藕、药、蕊三人关系就是宝、黛、钗三人关系的预演,这已为历来论者所指出。藕药“真正温柔体贴”,药官一死,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后来补了蕊官,藕官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这实际上暗示了宝黛钗三人关系中情感发展的全部过程。倘若钗玉婚后感情紧张,宝钗仍旧冷若冰霜,或者像续书所写那样“比以前越发尊重”了,又怎么能得到宝玉的温情,相敬如宾呢?据二十四回脂批透露,二人此时尚有“谈旧之情”。他们的谈旧无疑是在互相体贴、互相慰藉的和谐气氛中进行的。这种“谈旧”也就是“不把死者丢过不提”的“情深意重”之举。
宝钗“无情”中的温情脉脉的因素在婚后得到了发展,她的温柔敦厚的特点表现为对宝玉的真正关怀体贴。同时,宝钗的情感世界的发展又是与她的思想性格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情”与“理”的矛盾交织于她的内心,最后又得到了统一。少妇的温情并没有抹去她“无情”中理智、冷峻的因素;她的温情里大大注入了封建少妇的理性内容,情与理互相矛盾,理最终得到了胜利。作为少妇,她眷恋婚后夫妻间和谐的感情生活;作为封建“贤妻”,为了让丈夫能够博得一第,重振祖业,夫贵妻荣,她又用冷峻的理性压抑了少妇的温情,理占了优势,在温情脉脉、温柔体贴的同时,为宝玉的一贯行止而担忧,决意“借词含讽谏”,劝谏丈夫痛改愚顽之前非,着意仕途,追求功名。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无情”。在这个“无情”中,情与理的矛盾又得到了暂时的统一。
在那种“贫穷难耐凄凉”的特定环境里,宝玉对宝钗的患难与共是很感念的。宝钗的脉脉温情使他在感情上有所慰藉,他也报之以温情。但人生志趣与他大相径庭的宝钗的屡屡劝谏,使得宝玉与宝钗在思想上和感情上都大大地“生分”了,终于滋生所谓“世人莫忍为”的“情极之毒”,弃钗、麝等人撒手出走。宝钗从此便生活在一种镜分鸾别、空闺独守的处境之中了。
三
宝玉既出家为僧,宝钗生活的处境便非常孤独而凄凉,其情感内容又有了新的变化发展,由妻子的脉脉温情推进到少妇的思情愁绪了。对宝玉的思念,对自身的痛悔,使她幽怨无限,思情满怀,终日慨叹自己“终身误”。
这种情感的发展并非毫无根据的臆测。薛宝钗并不是一个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她的冷峻,她的理智,是她的“无情”的一个方面,她还有温情蕴藉的一方面。宝玉走后,她孤寂、冷落,触目凄凉,是极需要感情的慰藉的。第二十七回宝钗射覆时用的典出自《诗·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暗示了宝钗在宝玉离开后的思念、期待之情。她的贴身侍女名叫莺儿,三十五回又借宝玉之口谓之“果然是个黄莺儿”,实际上隐寓着金昌绪《宫怨》诗意:“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暗寓后来宝玉出走,凤去鸾孤,她在无穷的绵绵遗恨中所产生的一种难以言诉的空幻的情感寄托。《咏白海棠》诗句“胭脂洗出秋阶影”,是宝玉一去不归,宝钗不再修饰容貌的白描;“冰雪招来露砌魂”,则是她冷落、孤寂情境的写意。在这种情境中,宝钗终于后悔自己不该督促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以致宝玉出家,自己独守空闺。在二十八回冯家酒宴上,贾宝玉所行酒令,酒面与酒底都是直接暗示薛宝钗结局的有关情节的。宝玉开口便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其中“女儿”明指宝钗,其“悲”其“愁”岂非全由因宝玉出走而落得自己孤守上来?“春恨秋悲皆自惹”,如果不是“教夫婿觅封侯”,哪会得此凄凉结局?特定的情感是特定命运和实践的产物。以宝钗的文化精神素养,在这种境况下,她有悔有恨,是情所必至、理所必然的。接着宝玉的酒面曲子道出了薛宝钗此时的心境:“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明写其相思之情;“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正是“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深深的隐意;“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意取宋词《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二者情境是一致的;“忘不了新愁与旧愁”:“旧愁”,指宝钗素日劝谏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而终不能化其愚顽时的忧虑;“新愁”,则指宝玉弃之一去不归,宝钗独守空闺时孤寂清冷的愁绪;“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是宝钗思绪不散,“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的结果;“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岂不与她自己作的更香诗谜中“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那种忧愁焦虑的心绪相同么?“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与宝钗在四十回中所行之牙牌令后两句寓意相同,道是:“三山半落青天外”“处处风波处处愁”。其中“三山半落青天外”一句出自李青莲登金陵凤凰台诗,而李诗意在写“凤去台空”“长安不见”的怅惘愁苦的,借来形容薛宝钗此时心境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更何况宝玉不是曾被贾府上下诸人捧为“凤凰”的么?山断云连,暗脉潜流,都隐隐通向宝钗未来命运遭际的展示和感情世界的披露。宝玉的酒底则直取【忆王孙】词意。其时宝钗心境正如一首宋词所描绘的那样: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在这种情境中,宝钗在无可奈何的苦闷中也寻找感情的慰藉和寄托。宝钗在《忆菊》诗中写道:“念念心随归雁远”,七十回她放的风筝是“一连七个大雁”,象征宝钗年年重阳望雁,思念宝玉,“慰语重阳会有期”,不过是在空幻绝望中,以心造的美妙期冀的幻影,聊自宽解而已。而且据脂批暗示,此时她大约作了《十独吟》——借咏历史上十个独处孀居的女子的不幸命运来寄寓自己的情怀,慨叹自己“雪里埋”“终身误”的悲剧性命运。
宝钗思念与悔恨的凄怨哀愁是正常的,真切的,是处在宝钗当时那种特定环境下的封建女性情感发展的必然趋势。如果说冷漠无情的薛宝钗绝无是理,断无是情,作者写她的独守空闺是对她情感上的“暴露性的讽刺”,那不是客观的、现实主义的态度,也不是文艺学的分析方法。作者对宝钗不仅有痛惜,痛惜她的思想受封建礼教影响至深,痛惜她的自然情感受封建理念压抑而内向不露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有深切的同情,同情她被封建礼教毁灭了的悲剧命运,同情她的品貌、才智被封建礼教的冷酷的“雪”所埋没的悲剧。同林黛玉一样,宝钗也是个“有命无运”的青年女性,否则她怎么也不会进入太虚幻境里的薄命司。薄命司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宝钗也应有份。宝钗虽有牡丹花般的情态,雪一样的肌肤,冰一样的品格,但因她的心灵中饱和了封建正统思想的内涵,使得原应为她终身倚靠的宝玉弃之而去,只落得个空闺独守的悲剧结局,其容貌、青春与才华“雪里埋”没了。这不也是很可悲的么?宝钗也是“自误”,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误而已。
宝钗确有思情愁绪;但这种情感的外在表现形式却又是与她“无情”中的冷峻、理智的情感态度相一致的。理性的内容掩饰了她内心的自然情感,外在表现仍当是冷漠无情,端庄凝重。她的更香诗末两句云:“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虽然她此时不免“焦首”“煎心”,也发出应当珍惜光阴的感叹,但对窗外变幻莫测的景况光阴,也只不过听之任之,无动于衷,大有心灰意懒、无可奈何之意。“雨打梨花深闭门”,风雨任行而深闭柴门,默守空闺,冷峻而理智地“珍重芳姿”,明哲保身。这是宝钗“无情”的情感特点的又一表现形式。在这里,又一次体现了这个形象本身所包含的“情”与“理”的矛盾和统一。
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曹雪芹,用他那一支丰富多彩、含蓄深沉的笔,为我们展示了他所塑造的众多人物的曲折深婉的情感世界的内容和进程,使他们的情感世界的描绘成为人物形象塑造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基本手段。特别对于薛宝钗这个人物形象非常复杂丰富而深曲的情感世界的描绘,对形象塑造的深、广度的开拓,典型性格的刻画,情节进程的揭示,在小说创作上,都具有自放手眼的开创性的意义。对薛宝钗情感特点的形成过程及其情感世界发展的早期阶段,作者作了最充分而含蓄的表现;对她的情感世界的继续发展,我们虽无缘亲炙天才作家的锦心妙构,但通过他在传世文字中以多种方式所作的暗示和预演,亦略可粗知其发展线索和潜藏的趋向,从而使我们的深入探讨成为可能。在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里,封建统治阶级提倡的是封建理性,是“存天理,灭人欲”,要求人的一切自然情感都服从于纯粹的理性内容,更不允许青年男女间自然萌发爱情。“理”将“情”排斥在人性之外。《红楼梦》诞生以前的文学作品里,虽然产生过许多千古不朽的文学形象,但对他们情感世界却接触甚少,往往将情感排除在人物性格之外,着重表现人物的理性观念而回避情感的深刻展示。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富于创造性地将人物情感世界的表露引进文学作品的创作中来,并把人物的情感提到应有的高度,有意识地用人的自然之“情”来对抗封建性的“理”,从人物情感的披露中传导出尊重情感、解放情感的新声。尤其是薛宝钗情感世界的展示过程以及薛宝钗用理性内容压抑自然情感而带来的“雪里埋”的悲剧、“终身误”的痛苦,具体而形象地揭示了“情”与“理”的矛盾发展过程,从而发出了冲破封建理念束缚,解放自然情感的强烈呼声,给封建礼教重压下的青年男女敲响了开放情感世界的醒世钟。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情感世界所蕴含的深刻而丰富的思想内容。在对人物情感世界艺术描写的深刻程度上,《红楼梦》至今仍然是一个不可企及的范本。
(《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