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尽管细节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情节却同样是不可缺少的。否则,细节便无以绾系,故事便无由生发,性格便无从展示,主题便无法表达。只是因为《红楼梦》取材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所以在情节上也蜕尽了古典小说的传奇色彩,而出之以平淡无奇的人生纠葛。它不靠诡谲荒怪去取悦读者,却常常以撞心之情使读者激动不已;它不会使读者远离生活去作非非之想,却会使读者进入生活而细细吟味;它不会使搜奇猎异的读者得到满足,却会使探幽访胜的读者感到惬意。读着它,我们会发现情节不再是狂飙将大海搅翻的泼天巨浪,而是春风将平湖吹皱的层层涟漪。这样的情节安排,显然是旧的方法所不能胜任的,作者必须在借鉴的基础上去进行新的创造。那么,《红楼梦》在情节艺术上,究竟如何超过了前人并给后人以启迪呢?若沾沾然以求其奥,或可得真谛于二三焉。
一
曲而不乖,是《红楼梦》情节艺术有别于其他古典小说的显著特色。本来,中国古典小说普遍都是情节曲折的。但别的小说往往为曲而曲,曲得离奇荒诞;而《红楼梦》却曲得自然,曲得不乖于事理。读别的古典小说,尤其是那些公案小说,我们发现作者总是在紧要处卖关子,来个“且听下回分解”,读完之后,也就了然无牵挂了。读《红楼梦》则不然,那故事的曲,有如雾中观山,似接续,似不接续,常不知其何自来,何自去,放下又拾起的是情节的波澜,拾起放不下的是对生活的恋念。且不说主人公宝黛的故事,单是司棋的故事,就有如九曲黄河一样,蜿蜒中又有结穴,结穴中却又在伏脉。这个被称为《红楼梦》中三烈女之一的司棋,虽然出场很早,但进入情节却很晚。而且在进入情节之后,又一霎儿现,一霎儿隐,一霎儿风,一霎儿雨,一霎儿平地惊雷,一霎儿又云收雾散,总是出人意外,又在意中,给人的印象是曹雪芹用不经意之笔,写成了一篇经意的“烈女赋”。
第七十一回是司棋故事的开始,用“鸳鸯女无意遇鸳鸯”标题,在“无意”二字上作足了文章。金鸳鸯夜出大观园,行至山石后边,忽见司棋往树丛中躲藏,以为是故意要吓她一吓作耍,便先声夺人喊司棋出来;可司棋却将鸳鸯的戏语误作捉奸,忙上前跪倒求饶,反弄得鸳鸯莫名其妙;鸳鸯再一回想那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反倒又羞又怕;司棋却以为鸳鸯看见了自己的“首尾”,忙喊回潘又安给鸳鸯捣蒜似的磕头,并恳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发誓不告诉别人,正说着却只听见上夜的婆子喊着要关角门,鸳鸯才脱身急走。一次邂逅相遇,却极尽曲折之妙,且鸳鸯发誓保密,情节才展开却又就此一结。谁知撞奸者无意,作奸者却有恐,于是文气合而复开,情节再生波澜:潘又安恐愧外逃,司棋羞气成疾。鸳鸯反倒过意不去,遂以探病为名,向司棋指天为誓:“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司棋感激涕零,哭诉道:“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这是前文的余绪,是倒峡逆波。事出无意,事结有因,情节经此一变,头尾完备,作者开始掉转笔头去写凤姐的病,而读者也满以为故事就此结束了。
但曹雪芹却偏又去陡生波澜,到了七十三回,写了傻大姐在山石后边“误拾绣春囊”,恰恰被有意生嫌隙的邢夫人瞧见,平地炸雷又起。这个炸雷唤起了读者对司棋命运的悬念,而作者却又掉转笔头去写邢王二夫人的矛盾,其间经过了王夫人私审凤姐,王善保家的暗进谗言,诬告晴雯,这才归到了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在这场抄检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晴雯,可是在晴雯箱子里并未抄出什么可疑之物,却在司棋那儿抄到了潘又安的赠品及情书。王善保家的本来是要替主子邢夫人出气,给王夫人与王熙凤难堪,谁知却“为察奸情,反得贼赃”,查出了自己外孙女儿司棋的弊端,遭到众人的讪笑,而司棋虽遭羞辱,却“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司棋的故事至此已到高潮,读者急着想知道王夫人怎么发落司棋,谁知作者又将笔头掉转写别的去了,直到七十七回才接写司棋被逐,而被逐时又有一波三折(求迎春说情,要求与众姊妹话别,碰见宝玉拦道)的妙文,最后才含泪被押出了大观园。到了九十二回,读者以为司棋的故事早已结束了,竟谁知作者又以回飞舞雪之笔,写了司棋的殉情:潘又安逃而复归,司棋喜出望外,潘老娘却不依,于是司棋触墙明誓,潘又安自刎而亡。
为文一曲则妙,三曲则贵,可司棋的故事何只三曲?无怪乎脂评盛赞道:“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线;七十三回,用绣春囊在山石一逗便住;至此回可直叙去,又用无数曲折渐渐逼来,及至司棋,忽然顿住,结到入画——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字,令我拜服!”[1]其实,如果仅止于曲,倒也不足为奇,更为可贵的是曲而微,微而隐,隐而现,在几乎纯客观的叙述中,不断用情节的发展增加感情的引爆物,点燃起读者的爱与恨,真所谓“欲笑欲歌还欲哭,刚喜翻悲又怨”[2]。这样的情节,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而那种远离生活,徒以曲折取悦读者的小说,只不过是一种虚热闹而已。
或以为司棋的例子不足为训,她的故事在《红楼梦》中跨度大(从七十一回至九十二回共跨二十二回书),情节进展缓慢,又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曹雪芹对她也是着力刻画的。其实,跨度大,进展缓慢和地位比较重要,并不是造成情节曲折的必然原因。《奥勃洛摩夫》中的奥勃洛摩夫,《包法利夫人》中的包法利夫人,他们都具备了如上条件,其情节却无曲可谈。这里绝无轩轾之意,只不过为了说明问题罢了。所谓情节,就是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宜直宜曲,都得依据生活本身来作评判。直也有其长,曲也有其短,违背了生活都是作家必须禁忌的。司棋的故事,当然也可以从书中独立出来,写成一个跨度小、进展快的短篇,甚至同样可以感人,但却失去了广阔的背景,脱离了众多的矛盾纠葛,宛如从巨锦上抽下了一根彩线,远非原来的绚烂夺目可比了。况且,在《红楼梦》中,写得曲折尽致的,并非全系跨度大、进展缓慢的故事,许多跨度小、进展快的故事,同样是写得曲尽其妙的。即如鸳鸯抗婚,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等等,都集中在一回书中,甚至茗烟闹学(第九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第七十一回)只有半回书,作者写来仍如九曲回廊,美不胜收。这里单举“生嫌隙”为例:有天晚上,尤氏为贾母的生日张罗了一天后去大观园,发现各处角门未关,即命跟随的小丫头去叫该班的女人(值班班长)。小丫头到了角门,该班的女人已走,两个婆子不愿去叫,与小丫头发生争执,遂说了“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的话。小丫头到怡红院将此话告诉尤氏,于是“嫌隙”生而尤氏气,立命传两个婆子并将凤姐请来,将“各家门,另家户”的话说清楚。在场的宝琴、湘云与两个尼姑忙批评小丫头不会说话,并劝尤氏不必生气。尤氏知贾母生日,不愿因小隙而生大浪,也便不了了之。此波五折始归平静。谁知袭人怕事情闹大,却早遣人去叫该班的女人林之孝家的。这个小丫头怕跑路,半路上却告诉了周瑞家的便回。周瑞家的先来见尤氏,尤氏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也便没有事了。谁知周瑞家的却媚上傲下,有意生隙,将本已解决了的矛盾添盐加醋地回了凤姐。于是凤姐便命捆了两个婆子交尤氏处理,并令传该班女人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来后凤姐已睡,平儿便让她去见尤氏。尤氏的气已全消,此时又见林之孝家的来了,反说了“倒要你白跑一趟”的客气话。二波凡七折又归平静。林之孝家的回家时碰上赵姨娘这盏不省油的灯,又灌了许多挑唆的话。至角门时碰到两个被绑了的婆子的女儿求林说情,林并无心推波,便顺水推舟,要其中一个去找邢夫人的陪房费老婆子,因为这个女孩的姐姐嫁给了费的儿子。费老婆子因邢夫人在贾母面前失宠而自己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早怀不满,如今又见绑了她的亲家母,便找邢夫人去踹凤姐的窝。邢夫人早就对自己的儿媳投靠了王夫人不满,说凤姐是“雀儿拣着旺处飞”,加之为贾赦讨鸳鸯为妾的事刚刚在贾母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又听了嫌隙之言,自然愤火中烧,第二天便当众赔笑向凤姐求情道:“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邢夫人这一“煞手剑”自然弄得凤姐下不了台,气得哭肿了眼,后经众人劝说,才算了事。三波五折达到了高潮。贾母派琥珀传凤姐立等回事,鸳鸯发现凤姐哭肿了眼,贾母遂问何因,凤姐赔笑遮掩了过去。琥珀却将凤姐哭过的事告诉了鸳鸯,鸳鸯又从平儿那里了解到这场嫌隙的经过,晚间又一五一十全给贾母作了汇报。贾母知道此事不好过问,只赞扬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鸳鸯后来去大观园传话,碰见李纨、尤氏、探春、宝玉等人,又提起了这场嫌隙,于是《红楼梦》里的预言家,远见卓识不让须眉的贾探春,对这场嫌隙作了总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的烦难,更利害。”此乃余波,四折方平。
笔者粗略统计了一下,这半回书只有五千字左右,却写了三十个人物在一天内的言行,进入情节的就有十一个,其中有意生嫌隙者四个(周瑞家的、赵姨娘、费老婆子、邢夫人),掀起的情节波澜凡四起四伏二十一折始归平静,没有如椽大笔何能为此妙文!事情的起因比屁还小,掀起的波澜却使荣宁二府的女主子都卷了进去,一直惊动了贾府的太上皇史老封君。这样的姑妇勃谿,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情,再经过作者的精心组织与艺术加工,最后又有探春的总结感叹,就使这“豆芥之微”的小事显出了不平凡的社会意义。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这里情节的曲,不是为曲而曲,而是被生活内容所决定的。如果我们再将司棋殉情的故事与“生嫌隙”的故事比较一下,还可以发现虽然情节都很曲折,但却曲得很不相同。前者曲中生情,让读者看到封建制度怎样扼杀了青年男女的爱情,后者曲中悟理,让读者看到封建制度怎样造成了地主阶级内部的你斗我争;前者急脉缓授,将个人命运渗透社会生活中去,使情节得到稀释,后者细流急湍,将积淀的矛盾压缩到一桩小事上来,使情节得到浓缩;前者有如黄河九折,奔腾万里而终难入海,后者有如怒蛇出洞,蜿蜒来去而终难就捕——宜此宜彼,都是经过作者先量体而后裁衣的。
从情节效果来看,有曲折才能有悬念,有悬念才能吸引读者。但是,从审美效果来看,情节的曲折却往往容易将读者引向对故事的关注,产生紧张与疲劳,削弱欣赏兴趣。《红楼梦》的情节可谓曲而又曲了,读者却并无紧张与疲劳之感,欣赏兴趣反而有增无已,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其实,只要细读《红楼梦》开头的楔子,答案是十分清楚的。原来作者发现了小说从口头文学发展为案头文学以后,读者“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于是便从欣赏美学的角度,提出了“新奇别致”的构思原则,自觉地考虑到了“消愁破闷”“喷饭供酒”“省了些寿命筋力”的创作效果。因此,在组织情节时,曹雪芹有意识采用了寓趣于曲的方法,这就既保留了中国古典小说情节曲折的传统优点,又克服了阅读过程中的紧张感与疲劳感,大大增加了审美因素。
的确,《红楼梦》曲中见趣的特点,使它的情节更加艺术化也更加生活化了。曹雪芹从生活中提炼情节时,不是光抽出一条干巴巴的故事筋脉,而是连同牵挂在筋脉上的生活珠贝都一齐兜搭了出来,既招惹着你对故事的悬念,又撩拨着你对情节链条上的生活浪花啧啧称赏。在情节高潮到来之前,曹雪芹经常用狮子戏球法,从不肯一开手就下一死爪,总是让你慢慢玩索,在欣赏中不知不觉达到了高潮。在情节高潮之后,作者也常常用重拈轻抹法,使激化了的矛盾马上又舒缓下来,宛如阴雨之后的春山吐岫,别有一番风趣。例如在“凤姐泼醋”一回里(四十四回),作者并未单刀直入去写凤姐撞破奸情,却先写凤姐因吃酒过多,避席回家,平儿随侍,“才至穿廓下,只见他房里的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这种异常现象,便一下子提动了线索。接着写凤姐疑心顿生,忙将小丫头喊回穿堂,严刑审问,方知是贾琏与鲍二家的在屋内苟且,专门派了放风的,这便波动澜涨了。刚至院门,只见又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被凤姐喝住,自知瞒不住了,便一五一十道出了真情,被凤姐一巴掌打了个趔趄。这下子该写凤姐入房捉奸了吧,谁知竟不然,作者却写凤姐暂忍怒气,蹑手蹑脚走至窗前——
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这时,只见凤姐“气的浑身乱战”,并疑心平儿平时也有愤怨于己,先打了平儿两下,踢门进去。琏、凤之间的矛盾还未解决,又增添了凤、平之间的纠葛。凤姐入门怀愤,读者等着要看她与乃夫之间的好戏了,谁知作者却又铺开了凤、平、鲍三者连环套式的撕打场面:
(凤姐)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接下去不是凤姐与贾琏撕闹,而是贾琏主动“参战”了。他觉得凤姐打人犹可,平儿竟然也打了起来,便忍无可忍,遂对平儿又踢又骂。平儿因怯惧贾琏而停手,凤姐却越发火了,偏要平儿上手打,急得平儿寻死觅活。此时,只见贾琏恼羞成怒,从墙上拔出剑来,要与凤姐拼命,吓得凤姐忙到贾母那儿去找靠山告状。
从情节艺术来看,这不是一幅绝妙的狮子戏球图么!从真实性来看,这样的曲折使情节更加生活化了,完全符合各个人物在规定情景内的心理状态。从创作效果来看,既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又扩大了读者的欣赏空间。试想:贾琏平时畏凤姐如虎,他要与鲍二家的偷情,不是在贾母为了给凤姐庆生辰而于大观园大摆筵宴的时候,他敢将鲍二家的叫到自己屋里来么?叫到屋里来而不派丫头层层放风瞭哨能行么?否则,便不是贾琏其人,也不会有这么多曲折了。凤姐赴宴并是宴会的主角,这给贾琏偷情提供了时间与环境的合理性,而贾琏派丫头放风,又给情节的曲折提供了性格的合理性。凤姐醉酒避席,这个偶然性是造成情节波澜的起点,穿堂审讯与院门打婢是情节曲折的必然,也是凤姐性格的必然。窗外偷听乍一看来似乎不合于凤姐急于捉奸的心理,但一细想,正是“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的凤姐的必然行动,体现了她即是在妒火中烧时也工于心计的性格。而窗外偷听又给下边的连环撕打提供了情节依据,不然凤姐平白无故打平儿就没有道理了,也不会有连环撕打的场面了。脂砚斋就在“又把平儿打了几下”句下批道:“奇极!先打平儿,可是世人想得着的?”[3]贾琏后来主动“参战”甚至仗剑行凶,这看来好像也不符合他畏凤姐如虎的性格,但斗争的势态又促成了他这一行动的必然:酒力激起了他平日对凤姐的愤懑,平儿打鲍二媳妇又触犯了他的尊严,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龌龊情感又唤起了他的不平之意,于是转羞为怒也就十分自然了。
一般小说把情节推到了高潮,也就到了强弩之末,读者也就兴味索然了。而《红楼梦》却在高潮之后,还要给读者一些“消愁破闷”的“适趣”。贾琏仗剑冲到了贾母面前,才被这位太上皇煞住了性子。可是这位贾母的道德感情也是不大健康的,连薛姨妈在薛蟠与宝蟾偷情被撞破之后还要骂一声自己的儿子“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而贾母却还替贾琏辩解:“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后来又对贾琏说:“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接着是逼贾琏给凤姐和平儿赔不是。贾琏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当众给凤姐作了个揖,说“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又对平儿说:“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又是一揖,惹得众人都笑了,读者读到这里也会发笑的。一场是非就这样在不是不非中结束了,来是狮子戏球,去是青云吐岫,在“适趣”中展开画卷,又在“适趣”中收去画卷,而封建地主阶级的人伦关系及道德感情,却长期留在了读者的脑海里。至于作为余波的鲍二媳妇的上吊自杀,也会引起读者“究竟这是谁的罪恶呢”的联想,又在“适趣”中顺便开启了读者认识的闸门。
曲而不乖,曲中生情,曲中明理,曲中见趣,时而黄河九折,时而怒蛇出洞,时而狮子戏球,时而青云吐岫——这些曲中多变的艺术手段,使《红楼梦》生出了多少无法预想然而却完全符合生活逻辑的情节波澜呀!离奇与《红楼梦》是不搭界的,而新奇在《红楼梦》之前又安在哉?
二
与曲而不乖相对应的又一特色,就是繁而有章。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不像别的古典小说作家那样,“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讲完一个故事,再讲另外一个故事;而是“绛树两歌”,“黄华二牍”,将许多故事次第铺展在读者的面前,使你感到眼花缭乱而又条分缕析,笙簧并作而又调和韵协。这种繁而有章的情节艺术,是被它以日常生活琐事为题材的内容所决定的,也是被它织锦式的艺术结构所制约的:“琐”中生繁,“织”而见章——生面别开,原是小说发展到新的阶段所要求于作家的。那么,曹雪芹究竟凭什么艺术手段,将“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的故事,精心组织到了《红楼梦》的情节中去的呢?
偌大一部《红楼梦》,故事数以千计。读着它,如入河汊之地,众派泠泠;如提宝莲之灯,群星熠熠。然河汊虽多,终归主流;宝莲之灯,终本一线——此所以《红楼梦》繁而不紊者也。就通部书而言,宝黛爱情与贾府盛衰为情节之纲,其目虽多,却与纲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就一回书而言,也是以一两件事为情节主线,然后生发开去,山连水绕。这样一来,就使千头万绪“竟如乱麻一般”的故事,交融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一波方动,万波即随,不至于沧海横流,漫漶莫辨了。
即以爱情而言,《红楼梦》里写了那么多爱情,其内容都是对宝黛爱情的衬托,这一点自不必多说。即是在情节上,也存在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司棋的爱情深为宝玉所同情,他见司棋被逐出而自己无力相助,“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并骂那押送司棋的婆子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七十七回)尤三姐爱上了柳湘莲,还是宝玉给柳介绍的情况。椿龄与贾蔷的爱情,与宝玉有着更多的联系,不仅亲见“画蔷”的场面,而且由此悟出情有“分定”。小红与贾芸的爱情,就发生在怡红院里,他们与宝玉的友谊,一直保持到后来宝玉坐牢终不相弃。即便是秦钟与智能、茗烟与万儿这两对虽然显得粗俗但却值得肯定的爱情,也直接为宝玉所撞见。香菱常受呆霸王“贪夫棒”的折磨,后来又被夏金桂揉搓得九死一生,宝玉就痴心地去向王一贴讨“妒妇方”。贾赦要讨鸳鸯作小老婆,因为是乃伯的丑事,宝玉自然不好表态,但却敢于腹非,“心中自然不快”。平儿在“凤姐泼醋”时被打,宝玉“深为恨怨”,觉得能在平儿面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四十四回)。脂砚斋在平儿与袭人劝慰正在因抗婚而苦恼的鸳鸯,宝玉突然出现时批道:“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4]所谓“情案”,这牵扯到宝玉“情不情”的性格和脂砚斋的“情观”,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此不赘笔。但脂砚斋指出“皆必从石兄挂号”,却是很有见地的。正因为凡爱情(包括纯真的爱情,粗俗却又值得肯定的爱情,遇人不睦的爱情等)都“挂”在了宝黛爱情与宝玉性格的情节主线上,才使得《红楼梦》中写爱情的故事情节繁而有章,才显出一波方动、万波即随的井然有序。至于写贾府盛衰的故事,其情节也是用这种“挂号”的艺术手段写出的。推而至于每一个大的结构段落,每一回书亦然,这里就不多说了。
《红楼梦》繁而有章的情节艺术,不仅体现在用“一波”“挂号”之法,写出了“万波”的相依相随;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用“万波”“摇曳”之法,写出了“一波”的绚烂多姿。在我国散文艺术中,向有正题无文之说,即题之正位,绝无文字,必在题之侧位恣意摇之曳之,题之正意始显。此乃文章之常则,通家之鸿宝。“若不解此法,而误向正位多写作一行或两行,便如画死人坐像,无非印板。”[5]但在《红楼梦》之前,小说家总是在故事与故事的连续中结纂作品,情节波澜体现出相引相推的特点,无须乎去借鉴这种散文艺术。《红楼梦》则不同了,它是在故事与故事的并行中结纂作品,情节波澜必须在相映相辉中体现,正题无文的散文艺术,就被曹雪芹加以利用并发展成为情节艺术了。繁花生于树,树之婀娜多姿,在繁花的摇曳中始现;涟漪出于波,波之仪态万千,在涟漪的起伏中始呈。在《红楼梦》中,题之正位着墨并不多,而在题之侧位,却是姿意摇之曳之的。秦可卿的葬礼,可谓热闹非凡了。但在题之正位只写得“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两句;而在题之前,则写了可卿托梦,众人伤心,宝玉吐血;题之后,则写了众人哭灵,尤氏犯病,阴阳择期,和尚打醮,贾珍买棺,瑞珠触柱,贾珍捐官,亲友祭灵,凤姐理丧,四王路祭,宝玉路谒,村舍打尖,凤姐弄权,秦钟弄情,等等。在这里,秦可卿之死所掀起的“一波”,带动了其他“万波”;“万波”“挂”在“一波”之上,“一波”又“摇曳”在“万波”之中;倘无“一波”“挂”“万波”,则“万波”散漫无章;倘无“万波”“摇”“一波”,则“一波”枯燥无味。正是在这“万波”的姿意摇曳之中,我们悟出了秦可卿死亡的真正原因,看到了贾府“繁花缀锦”之盛的火红日月,明白了封建社会丧葬礼俗的繁文缛节,认识了地主阶级的种种罪恶。“万波”“摇曳”之法,不仅使情节更加艺术化,而且使主题更加深刻化,使作品更加生活化了。
也许有人会说,秦可卿的葬礼是书中着重描写的大场面,它牵动了荣宁二府及社会上的各个阶层;而在那些反映琐碎的日常生活小事的情节中,就不一定会有“万波”“摇曳”了。其实不然。五十八回里写宝玉病后游园,碰见了藕官在烧纸钱,这该是琐碎之极的日常生活小事了吧?但作者在点明“假凤泣虚凰”的正题之前、之后,也是极尽“摇曳”之妙的。宝玉正在大兴“绿叶成荫子满枝”的伤春之叹,忽然看见山石那边发出一股火光,不免大吃一惊,还未及细问,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益发疑惑不解,忙转过山石,只见藕官满面泪痕,“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何故,藕官却数问不答。婆子要拉她去见管事奶奶,她“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宝玉从这不答、不去中并未明白所以,即出面回护藕官,说是黛玉让她烧的字纸,不是纸钱。待婆子拣出未曾化的纸钱为证,宝玉则又强词夺理,干脆说是他自己命藕官来烧纸给杏花神还愿的,反责婆子冲犯了花神之罪。平息了藕官与婆子的争执,宝玉再问何故,藕官却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宝玉回到怡红院,急欲向芳官问清原委,却逢芳官因洗头而与她的干娘吵架。等袭人、晴雯、麝月等人连劝带吓地镇住了芳官的干娘,却又生起了“吹汤”的纠葛:宝玉嫌火腿鲜笋汤太烫,袭人便命芳官去吹,芳官的干娘也忙来帮着吹以献殷勤,谁知竟被晴雯骂了个狗血喷头:“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等芳官吹了几口,宝玉却叮咛道:“好了,仔细伤了气”,并要芳官尝了一口自己才吃。这样经过了三波的反复“摇曳”,回到了正题,却只有简单几句:原来藕官祭的是死了的菂官,“说是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居,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正题拽过之后,作者犹嫌不足,又要让宝玉去“真情揆痴理”一番,说是“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又叮咛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恩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仑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
或云宝黛爱情是《红楼梦》主线之一,未曾见“万波”“摇曳”,不是也同样写得旖旎缠绵,感人至深吗?其实这只是一种错觉。在《红楼梦》中,泛而言之,几乎所有的情节都在“摇曳”着宝黛爱情;具体说来,即使是直接写宝黛爱情的章节,爱情的正位文字也还是不多,总是靠侧位文字的反复“摇曳”,才显出其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的。倘使没有“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等这些“闲闲”文字,两人一见面就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情节线索直演爱情始末,那就与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没有多大区别了。可以断言,《红楼梦》中主要甚至次要的情节,都是靠紧相依随的辅助性情节的反复“摇曳”,才显得跌宕有致、绚烂多姿的。
如果说情节主线与情节副线之间是“母子”关系的话,那么情节的主线与主线之间、副线与副线之间,就是“姊妹”关系了。由“姊妹线”形成“姊妹波”,而这种“姊妹波”的彼此辐射,使《红楼梦》的情节波澜呈现出多皱的奇特景象,宛如一个涟漪碰撞了另一涟漪,使水纹显得曲折回环,却又明晰可辨。
这种“姊妹波”,有时是在大的波澜之后,以余波的形式出现的。譬如在宝玉挨打之后,就掀起了三股并行的“姊妹波”:一股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赠帕,黛玉题帕,两厢定情。另一股是“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宝钗听了袭人从茗烟那里误得的消息,以为是薛蟠将琪官的事报告了贾政,引起宝玉挨打,于是便劝薛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薛大傻子受不了这口冤枉气,便反呛宝钗是因为“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所以“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气得宝钗回到蘅芜院哭了一夜。谁知第二天一出门——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昔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宝钗明明知道黛玉是在刻薄自己,但因记挂着妈妈,并不回头,一径去了。可以看出,黛、钗同样因宝玉挨打而哭,但一个哭的是情,一个哭的是名;一个情中生妒,一个气中受气;一个有意嘲弄,一个无心答对。这两股“姊妹波”的碰撞,简直是神来之笔,把两位不同性格的少女内心感情的波纹,刻画得多么惟妙惟肖呀!第三股是王夫人向袭人打听贾环告倒宝玉的事,袭人回避了这个问题,却说了一大篇男女大防的话,并建议将宝玉搬出园住。从此,王夫人更加器重袭人,而宝玉却开始对袭人加以防范了。这股波虽未与前两股相碰撞,但却为后文袭人升为准姨娘、晴雯遭王夫人嫌弃乃至抄检大观园等情节埋下了伏线——这还只是大事引起的“姊妹波”,至于那些因不足挂齿的小事引起的“姊妹波”,在《红楼梦》中就更多,也更加细入肌理,耐人寻味了。
众波争流,一波独秀,这是《红楼梦》情节繁而有章的又一艺术体现。《红楼梦》一个情节本身的断续性特点,决定了此一情节波澜是有张有弛的;而《红楼梦》诸多情节的并行性特点,又决定了它总的情节波澜是众波争流的。在众波争流与张弛有度的相互制约中,就给一波独秀留下了艺术空间,使读者既悬念着众波的去向,又陶醉在一波里而留连忘返。脂砚斋就曾指出,《红楼梦》每遇热闹处必写一“大净场”,这种“大净场”,往往就是独秀的一波在向你伸展着妙姿倩影。不信你看,宁国府的戏唱得正热闹,而宝玉却偷偷出去看望回家探亲的袭人(十九回),贾母正在为凤姐“攒金庆寿”,而宝玉却到郊外去祭金钏(四十三回),众姊妹正在芦雪亭等着作诗,而湘云与宝玉却跑去大嚼生鹿肉(四十九回),这些旁逸斜出的情节,有如红杏出墙一样,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又如第二十二回,写宝钗生日那天,众人随贾母看戏,湘云说扮小旦的姑娘“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果然不错。书中接着就写了宝、黛、湘之间因此而起的纠葛: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谁知宝、湘的话却都被黛玉听见了,这就生出了波中波,引起了宝、黛之间更大的纠葛。黛玉质问宝玉道:“……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不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一个眼色,引起了三个人的争吵,这是大大出乎读者的意料的。宝玉为了息事,结果却生出了事,此其一;湘云原是宽宏大量的,不想却发如此大的脾气,此其二;黛玉不恼将她比作戏子的湘云,却恼回护她的宝玉,此其三。然而又在意中,湘云错会了宝玉的意思,把“眼色”当作了“看人家的鼻子眼睛”,无事不可对人言的憨湘云,当然也不会隐埋自己的感情,所以吵在必行。黛玉本来是恼湘云的,但宝玉对湘云的解释,在黛玉看来是“你又拿我作情”,起了迁怒的作用,所以颦儿一腔怒气,便只冲着宝玉了。宝玉两头受气深感委屈,于是便只好填一支《寄生草》一发牢骚:“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无独有偶,到了第三十回里,宝玉又将宝钗比作杨妃,这引起了宝钗的大怒,但又不好发作,恰巧小丫头靛儿以为宝钗藏了她的扇子,于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黛玉见宝玉奚落了宝钗,得意忘情,偏又要问宝钗看的什么戏,宝钗随口又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刚讨了没趣,遂搭讪着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这又给宝钗造成了“双敲”的机会:“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这刚好戳在了宝黛的心病上,二人羞得满脸通红。在这一情节里,显然是偶然性在起作用,但必然是寓于偶然之中的。作家的任务就是要在偶然中找出必然来,所以巴尔扎克曾说:“偶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若想文思不竭,只要研究偶然就行。”[6]曹雪芹正是在众波争流中不失时机地掌握住了偶然,让一波独放异彩的。
读《红楼梦》,每觉其情节线索之繁,如周身之帛缕,情节波澜之多,如万斛之泉源。然繁而不掩其章,多而不掩其秀。如入名山,常游不倦;如临大海,常观不厌。“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7]
三
淡而味深,是《红楼梦》情节艺术的又一显著特色。曹雪芹不同于别的古典小说作家之处,就在于他把情节生活化了,而不是把生活情节化。在《红楼梦》中,哪怕是一个极其次要的情节,也是渗透在生活之中,以生活的本来面貌出现的。而不是从生活中抽取出来,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骨架。所以凡是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有一个共同感觉,就是要将它的情节完整地复述一遍,那是十分困难的,即便是能够复述下来,也会失去原来的生活感;倘使要保持原来的生活感,就得将《红楼梦》重读一遍,而那样一来,情节却不够紧凑了。这说明在《红楼梦》中,生活的丰富性是情节赖以存在的肥沃土壤,而情节也只有在生活的前进中才能走完自己的道路;生活在情节的形式中实现着自己,而情节在生活的内容中获得了生命;生活将情节稀释成为时断时续的短章,而情节却在自己的各个短章中将生活浓缩成为沁人心脾的佳酿——这就是《红楼梦》的情节宜品不宜说,宜吟味不宜粗陈的原因。
脂砚斋在“攒金庆寿”回中有条夹批:“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8]这条脂批,可以当作“《红楼梦》读法”来看。的确《红楼梦》情节全系“老婆舌头”,说的尽是一些“扯淡之极”(脂砚斋语)的事。然而“老婆舌头”,却是“反面春秋”,是“惊魂夺魄”之笔,万勿粗粗放过。即如脂砚斋所批的这个情节,占了半回书的篇幅,却只说了“攒金”两个字,“庆寿”还是以后的事。所谓“攒金庆寿”,就是贾母闲得无聊,“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来给凤姐做生日以“取乐”而已。这样简单的情节,本来三两句话就可以写尽,然而曹雪芹却用“老婆舌头”写了四千字左右,相当于一个短篇小说。不过切勿以为这是曹雪芹的啰嗦,而是他将简单的情节生活化了,使“扯淡之极”的“老婆舌头”,变成了“惊魂夺魄”的“反面春秋”。他先写贾母“凑分子”的主意立刻得到王夫人的赞诺,于是“请的请,传的传”,将夫人、小姐、少奶奶和有头面的女仆叫了来,“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接着写众人对“凑分子”的态度:“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这就用情节引出了人物,又将人物置于情节之中了。然后只用几句交待了以尊卑贵贱分等“凑分子”的方法,却详细写了四个“凑分子”引起的插曲:贾母要替“寡妇失业的”李纨出份子,凤姐却开玩笑要贾母“且算一算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又说:“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这是第一个插曲。接着凤姐又说“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赖嬷嬷也忙凑趣说:“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外侄女儿了。”这是第二个插曲。第三个插曲是,赖嬷嬷说“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却说:“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第四个插曲是,凤姐又建议“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尤氏悄骂凤姐说:“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却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这四个插曲,将人物的社会地位、经济状况、生活情趣和性格内容都囊括其中了,尤其是将凤姐那谄上欺下的性格而又表演得干净利落的手腕描绘得形神毕肖。她自己似乎很大方,主动替李纨出份子,其实只是用舌头卖了个人情。尤氏最后在收分子时终于戳破了她的鬼把戏: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份。当尤氏问到时,她却说:“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后来尤氏索性也把人情作到底:将平儿、鸳鸯、彩云和周、赵二位姨娘的份子都私下给退了。这个情节到别的作家笔下,也许将这些“老婆舌头”全部删掉,也许压根儿就想不起写这些“老婆舌头”,那就只剩下“攒金庆寿”四个字,情节本身也不复存在了。
小说中的过场情节,原只不过是个“过场”而已,只要能“过”到主要情节上去就算了事,很少有作家对过场情节去花力气。然而在《红楼梦》中,过场情节却同样带着活鲜鲜的生活内容,读来淡而味深。第十回写贾璜之妻金氏,听嫂子胡氏谈了侄儿金荣在学堂里受秦钟、宝玉的欺负,马上怒从心起,说什么“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可是一到宁府见到尤氏,这位气壮如牛的璜大奶奶,却“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暖,说了些闲话”,再听到尤氏谈到秦可卿的病亦因秦钟在学里受人欺负而加重时,则“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她本来是杀上门来,一心要替侄儿出气的;贾珍却以为她是攀上门来,有什么求助之事要说。这个情节,原不过是从写顽童闹学到写秦可卿由病而逝的过脉文字,虽然着墨不多,却令人从这个“过脉”中扪到了破落户金氏与侯门尤氏之间的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脉搏,在“金针暗渡”中透露着封建社会同一阶级间的人情冷暖。
还有一些过场情节,其生活内涵是并不亚于主要情节的。赖大之母赖嬷嬷,在贾府只不过是个有体面的老女仆,而在家里却俨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四十五回写她因孙子升了州官而请凤姐来喝喜酒,“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热”:先说对主子的“恩典”;次说如何训斥已经当了州官的孙子不要忘本;再说孙子如何自小“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四说孙子如何二十岁上捐了个前程在身上,三十岁又升了州官,“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五说她如何严于家教,“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六说她小时如何看见宁、荣二公严教子孙,“如见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这一大篇颠三倒四、毫无规律可循的“老婆舌头”,活灵活现地画出了这位有体面的女仆兼老封君身份的老婆子,虽然得意却并未“忘形”的情态:她可以像训孙子一样训导宝玉,可是凤姐让坐、平儿递茶时却还要站起来道声谢。这就不仅使情节生活化了,而且大大扩充了情节的艺术容量,完全可以当她的家史来读。赖大赖大,原是“赖”着贾府而发迹长“大”了的。所谓“侯门家奴七品官”,这个世代为奴的赖嬷嬷,到孙子手里才赎为平民,如今竟也既有钱也有势起来,当起州官了。即使是这样,也还进不得贾府的高门槛儿,“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如果再将赖嬷嬷进荣府见凤姐与璜大奶奶进宁府见尤氏联系起来看,就不仅可以领略到当时的世风民情,而且可以使我们认识到阶级关系与财产关系的升沉变化。然而这些都不过是用过场情节写出来的。这说明在《红楼梦》中,生活使这些即使是极其“扯淡”的过脉文字也发光了,而不像有些小说那样,情节将生活排除净尽,顶多不过留下一条淡淡的影子。
小说没有情节,自然不能站立成形。但曹雪芹不是为了情节才去找生活,而是为了能准确、形象、生动地反映生活,才去提炼情节的,所以在《红楼梦》中,情节就其形式而言是比较松散的:纵看一个人的故事,有时竟被分割成好几个片段,插在许多章回中;横看在一个章回里,却又讲了好多人的故事。但就其所反映的生活内容而言,却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结构紧严,章法细密,你无法将它作任何更动,哪怕是前挪后移一个小小的情节,也会破坏它的和谐与完美。不过这是就艺术欣赏而言,如果从创作过程来看,那情况却又完全不同了。由于曹雪芹是为了反映生活才去提炼情节的,是先有生活,而不是先有情节,因此,在生活内容被确定之后,情节就有了极大的自由。这种自由,是情节对生活的客观适应性,而不是情节本身的主观随意性。于是我们发现,曹雪芹在组织情节时,常常节外生枝,用“文牵歧路”之法,生出另外的情节来,然后又返本归源,回到原来的情节中去,宛如河湾处突然分出一股小溪,然后又流入河道一样,得自然之趣,无斧凿之迹。例如在五十七回,薛宝钗与邢岫烟去探望黛玉,二人半路相遇,即闲谈起来。细心的宝钗发现岫烟穿得单薄,便问:“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语,宝钗还以为“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计了”。这才逼得岫烟道出真情,原来是邢夫人要她省出一两来给爹妈送去,妆奁之物与迎春合用,“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由不得安慰她几句,叮嘱她“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最后要替岫烟赎当,才知道所当的铺子正好就是薛家的“恒舒典”,于是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谁知岫烟返回去拿当票时,却早被好奇的湘云悄悄偷走了,这又生出了后来在潇湘馆钗、黛、湘认当票、议当票的情节。当黛、湘知道事情原委时,黛则“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一番;湘则抱打不平,要责问迎春,骂那起老婆子丫头,给岫烟出气,而且说着就要走;宝钗只是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却挖苦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钗、岫原是去看望黛玉的,曹雪芹却利用二人路上闲谈这个情节空间去“文牵歧路”,生出这个情节之外的情节来,其生活容量、思想容量和性格容量都是十分广阔的,也是分外耐人咀嚼的。在这里,生活是以常态出现的(路上闲谈,岂非平常之极),而情节却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正是这偶然性,一下子把生活浓缩了,使情节内外的人物和生活都集拢起来,在思想的聚光灯下显微了:凤姐用迟发月钱的办法去放高利贷,邢夫人对侄女的悭吝克扣,众婆子丫头们的欺主(迎春)讹客(岫烟),迎春的懦弱无能,岫烟的耐贫隐忍,宝钗的细心体贴,黛玉的同情怜悯,湘云的抱打不平,不是都在这个“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的生活插曲中十分清晰地显影了么?
这种“文牵歧路”之法,常常使《红楼梦》的情节生出许多云谲波诡来,既为读者始料所未及,又突现了别的情节无法突现的生活内容和性格内容,显得特别意味深长。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第二天早晨,宝玉洗脸时却突然发现妙玉派人送来“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寿柬,立即命人拿纸回柬,但“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于是便决定去问黛玉,路上却碰见了邢岫烟往访栊翠庵。岫烟在答宝玉问中,既补了自己与妙玉的生活史:“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又对妙玉的寿柬发表了看法:“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什么道理。”同时,当宝玉问回柬应回什么字样时,岫烟将宝玉上下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如果说栊翠庵品茶体现了妙玉性格的本质特点的话,那么这个情节则对妙玉性格的本质特点作了历史的、社会的剖析,并将“槛外人”妙玉与“槛内人”宝玉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与感情作了画龙点睛式的解释,使宝、妙之间以往的许多情节都发亮了。但这个情节内容,却是既不能为别的情节所代替,也是换个别的情节方式所无法表达的。只有用“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寿柬来“文牵歧路”,才是唯一妥切的途径。
《红楼梦》情节艺术,所以能曲而不乖,繁而有章,淡而味深者,其源盖在于曹雪芹鉴古而不泥古,得自然之数而不拘自然之迹,故能“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9],“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10]。元好问有诗曰:“奇外无奇更出奇。”[11]岂不可作为对曹侯之评价耶!
(《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4辑)
[1] 戚本七十四回回前批。
[2] 高鹗:《兰墅砚香词·金缕曲》稿本,转引自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册第18页。
[3]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内部发行),第1009页双行夹批。
[4]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内部发行),第1068页双行夹批。
[5] 金圣叹:《读西厢法》第二十六。
[6]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
[7]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内部发行),第493页眉批。
[8] 同上书,第986页眉批。
[9] 金圣叹:《西厢记·借厢》批语。
[10] 苏轼:《书吴道子画后》。
[11] 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一曰:“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