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翎:“生齿日繁”解

——红楼探微之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78 次 更新时间:2022-10-13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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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翎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贾府的兴衰变化,有一段概括的表述:“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废(笔者按:应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庚辰本)冷子兴的话是代作者曹雪芹传言。过去,对于这段话,许多人(包括笔者在内)往往只从表面看到,这是贾府已经开始衰败并必然走向彻底灭亡的趋势。但是,为什么会如此,曹雪芹观察并表现出的这种社会现象,从历史发展的过程看,有什么意义,却未深究。


冷子兴提出的问题有两点:一是“生齿日繁”,一是一代不如一代。可是,“生齿日繁”,不一定就奢侈腐化,生齿日减,也不一定能俭省节约,清末豪门的独生子,一支大烟枪就可以把万贯家产抽尽。看到一代胜过一代,或者相信一代必然胜过一代,从这里可以导引出进化论。看到一代不如一代,或者悲观地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却不能从中导引出“退化论”。不管哪个阶级,不管什么人,冷子兴也好,百余年后的九斤老太也好,如果在他或她的眼里看到了有一代不如一代的现象,并从而发出感叹,那么对这种观察和议论,总可以从当时历史发展的整个趋势中,找到产生它的根源。至于作者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和表现程度如何,则另当别论。冷子兴的这段话,从清朝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是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的,反过来又可证明曹雪芹从直接的生活观察中,触及到了具有特定历史内容的重大的社会问题,而“生齿日繁”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结果,就是他要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老实说,清朝的皇帝们早就注意到了,王公大臣们也注意到了,关心社会问题的学者们也注意到了。但是,由于立场和观察点不同,提出的解释和解决办法也各异,然而有一个共同点,谁也解决不了。曹雪芹当然更解决不了,但曹雪芹却挖掘得更全面、更深刻、更具体、更生动,通过人物精神状态的塑造,表现了这一现象的历史发展过程。先暂停抽象议论,下边进入历史考察,然后再返回来。



“生齿日繁”一词,在清朝的官书和私家著述里,是经常见到的,而在小说里却不常见,特别是把它与书中人物的历史命运联系在一起描写,更属罕有。何谓“生齿日繁”?翻成现代口语,就是人口越生越多。人口增加了,是社会发展的一个标志,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反之,人口减少了,也如此。清朝早期就出现了这个问题,但却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人口问题”。


从明末到清初的一百多年间,人口有比较明显的增长趋势。明天启三年(1623),全国人口为五千一百六十五万余人,然实际人数可能较此为多。从天启以降至崇祯末的二十年间,由于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激化,社会上处于大动荡大变化的时期,连年战争,饥饿频仍,肯定对人口的增长不利,且人口的流动较大,因此人口统计的真实性就靠不住了。顺治初年(1644)全国人口为一千零六十三万余人,比二十年前减少了近四千万,这当然不可信,但减少是可以肯定的。康熙统治的六十年间,由于全国逐渐统一,社会相对稳定,人口有明显增加,至乾隆六十年为二亿九千六百九十六万八千九百六十八口。一百五十年间,人口突破二亿大关,较明末增加三倍。嘉庆间突破三亿,道光间突破四亿,所以清末民主革命家就高呼四万万同胞了。曹雪芹于乾隆前期创作《红楼梦》,乾隆中期去世,正是人口突飞猛涨的时期,曹雪芹从生活中观察到了这一社会问题的种种征象,并体现在他所创造的艺术形象中,就不是一个偶然的,而是历史发展的真实被这位不平凡的作家捕捉到了,在文学领域里第一个提出了“生齿日繁”的种种问题并把它与特定的阶级的历史命运联系在一起。


在清朝,“生齿日繁”的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八旗”特殊寄生阶层的膨胀,二是其他阶级、阶层的人口增长,所以这绝不是单纯的人口问题。清朝皇帝和王公大臣们既注意到后一方面,而主要的还是重视前者,这是由他们要保持满族阶层的特殊权利和民族优越地位决定的,因此,涉及前者,往往想得头头是道,涉及后者,往往是文不对题。这一问题,在顺治时期还不突出,到康熙时期,逐渐发展明显起来。雍正一上台,马上提出了问题。请看雍正元年(1723)三月给户部的上谕:


朕临御以来,宵旰忧勤,凡有益于民生者,无不广为筹度。因念国家承平日久,生齿殷繁,地土所出,仅可赡给,偶遇荒歉,民食维艰,将来户口日滋,何以为业?惟开垦一事;于百姓最有裨益。但向来开垦之弊,自州县以至督抚,但需索陋规,致垦荒之费浮于买价,百姓畏缩不前,往往膏腴荒弃,岂不可惜。嗣后各省凡有可垦之处,听民相度地宜,自垦自报。地方官不得勒索,胥吏亦不得阻挠。至升科之例,水田仍以六年起科,旱田以十年起科,著为定例。其府州县官,能劝谕百姓开垦地亩多者准令议叙;督抚大吏能督率各属开垦地亩多者,亦准议叙。务使野无旷土,家给人足,以副朕富农阜俗之意。(《九朝东华录》)


雍正企图在这里找到解决矛盾的办法:地少人多,开荒解决。但这个矛盾没找准,所提解决办法也就不对症。当年的人口为一亿有零,各种生产地八百九十万一千八百七十九顷六十二亩有奇,按人平均,每人约八亩。在自给自足的封建社会,劳动人民的生活水平很低,如果八亩地还不能解决生活问题,说得过去吗?显然,雍正对这个问题没看透。他进一步地考虑,经过了四年,又提出了一套办法。请看雍正五年(1727)给内阁的上谕:


圣祖仁皇帝临御六十余年,深仁厚泽,休养生息,户口日增。生齿益繁,而直省之内,地不加广。近年以来,各处皆有收成,其被灾歉收者,不过州县数处耳。而米价遂觉渐贵,闽、广之间颇有不敷之虑,望济于临省。良田地土之所产如旧,而民间之食指愈多,所入不足以供所出,是以米少而价昂,此亦理势之必然者也。(同上书)


地少人多,老问题,又加上了个人多米贵,其实仍是一个问题。试问地哪去了,收的粮食又哪里去了?雍正回避了这个问题,妙想天开提出了米贵可以少吃饭,少吃饭既可降低米价,又合养生之道,“养生家以食少为要诀,所以颐神养和,亦所以节用惜福也”。再一个办法,不让南方人用谷养猪,谁用谷养猪就是“干天和而轻民命”。堂堂大皇帝,提出了如此的解决“生齿日繁”的问题的办法,实在太可笑了,真堪与“何不食肉糜”的故事相比“美”。雍正自吹他不是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庸主,而是“有四十年阅历之雍亲王也”。然而他的阅历是精通于争权之术,对农民生计则一窍不通。他的老子康熙,为了观察水利,还敢于驾小舟于黄河险浪中亲自观测,他却只靠批阅秘密奏折过日子,还不像贾宝玉偶然有机会到了农村,多少知道点农村啥样子,让他解决“生齿日繁”的问题,只能闹出这样的大笑话。


如前述,乾隆时人口大增。雍正的馊主意没解决问题,事情自然地落到了乾隆的身上。乾隆七年(1742)春,雨泽未沛,有旱象,他趁机长篇大论地训起臣工来了,说百余年来,国家太平,你们都是没有作奸犯科的好人,但光是安分守己为自谋则不行,要懂得怀安即危机,要早作准备,心中有数,否则将来必有事随之。危机在哪里?老问题又端出来了:


御极以来,无日不思措天下于郅隆。今起视天下,太平果有象乎?八旗生计,固患不足,然但思八旗富足,所见亦小。天下百姓与八旗何异?俱当熟计而深筹之。其所为根本之计安在?从来教养兼施,而教即寓于养之中。今家给户足尚不能,何云礼教?……目今生齿益众,民食愈艰,使猝遇旱干水溢,其将何以为计?我君臣不及时筹画,又将何待?岁月如流,迄以无成,乃曰俟诸后人,不几为天下后世笑乎!似此因循苟且之习不改,竟与乡原无异,若听尔等为乡原,则朕亦一乡原之主矣。朕实赧焉。(同上书)


从乾隆这段话看来,他的头脑比雍正清醒得多,所以他不说肚子饥了可以少吃点以养生的昏话。他表面上也把八旗与百姓一视同仁,因为他们都得吃饭,老实说,前者要靠后者才会有饭吃。若换个地方,八旗与百姓依然界限分明,并非一家人。乾隆提醒臣工们,咱们可别都成了乡原,老百姓没饭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起来要饭吃,想作乡原也作不成了,那就必然会被天下后世笑。怎么办?办法想出来了。“国家承平日久,生齿日繁,凡资生养赡之源,不可不为急讲。”广开资源,凡是山林川泽天地自然之利,统统用上。的确,仅此一着看,乾隆时期要比雍正时期好得多。雍正虽然鼓励官员们认真动员垦荒,但在他当政的前七八年,统治阶层动荡不安,密探遍布,抄家成风,一串串的瓜蔓抄,臣工们惶惶不可终日,说不定啥时候就被锁拿入狱或砍头,谁还顾得上让人去垦荒。而乾隆所看到的臣工们的乡原风,恐怕就是这种政绩的后遗症,因此,要解决民生问题,把“园圃虞衡薮牧之职以次修举”,就得先整整臣工们无所用心的乡原风。


乾隆的设想和措施有一定的道理,也有若干成效,但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乾隆在考虑这一问题时不是强调八旗与百姓一样吗?可是,过了十二年,即到了乾隆十九年(1754),《红楼梦》的甲戌脂批本已经出现,乾隆却又把八旗的问题单独提出来,可见老问题仍在继续发展。请看乾隆怎么说的。


八旗奴仆,受国家之恩百有余年,迩来生齿甚繁,不得不酌为办理。是以经朕降旨,将京城八旗汉军人等,听其散处,愿为民者准其为民。见在遵照办理。至各省驻防汉军人等,并未办及,亦应照此办理,令其各得生计。所遗之缺,将京城满洲派往,而京城满洲亦得稍为疏通矣。著交总督喀尔吉善会同福州将军新柱,将彼处汉军人等,或亦照京城汉军之例,各听其散处经营,或将军标绿旗营兵缺出,将伊等转补。所出之缺,即将京城满洲兵派往顶补,则京城满洲既得以疏通,而本处汉军等,于生计之道亦得自由,诚为两便。(同上书)


乾隆先把百姓划出去,单独解决八旗的“生齿日繁”的问题。但是,这里讲的却不是人口问题,而是人多缺少的矛盾,即使出旗散处,人头并未减少,仍有生计问题。所谓缺,即是一个职位,是要食俸禄的,也是分等级的一种封建特权,从大臣到兵丁,依次按高低分享,不是一般的劳动就业的问题。何况,八旗也是分等级的,并非一视同仁。首先是满洲八旗,其次是蒙古八旗,再次方为汉军八旗。绿旗营连汉军也不如,最被清朝看不起。满洲八旗是清朝统治者依靠的根本力量,所以要解决人多缺少的问题,首先拿汉军下手,汉军转绿旗,满洲顶汉军。这样一搞,满洲固然暂时疏通了,汉军只好委屈点。不愿委屈么?好,听其散处经营,想干什么干什么,反正皇帝老子不另眼看待了,要说这是“于生计之道亦得自由”,真是哭笑不得。但还得“谢主龙恩”,从此去掉了奴仆的身份,“自由”了,自由去找饭碗。到哪里去找?社会上仍是人多粮少物价贵。过了五年,即乾隆二十四年(1759),乾隆又唱起了雍正的老调,“天地生财止有此数,生齿渐繁则食货渐贵。”再唱三年(1762),仍是“由于生齿日繁,物价不得不贵”。这距雍正那时已经三十五年,又回到原来说不通的办法。


乾隆偏袒满洲,设法为之疏通。无奈满洲不争气,世风日下,竟有点一代不如一代了。乾隆气愤地说:“乃近来八旗生齿日繁,渐染恶习,浮靡嚣薄,殊失国初浑厚之风”,以致出了一批“寡廉鲜耻之徒”,“应削去户籍”。不过,这里却触及了问题的核心,所谓“生齿日繁”者,在清朝皇帝老倌眼里,主要是指的八旗满洲的腐败问题,而正是这些人,构成了清朝统治阶级的最高层和核心。娇子不成才,怪谁?怪封建的社会制度,怪皇帝,用封建特权养活了大量的腐化堕落的寄生虫,这一趋势,直到清末越来越甚;它应该连皇帝也包括在内。乾隆及其乃父乃祖尚且想想这个问题其后的“不肖子孙”们则连想也不想了,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彻底完蛋。可是,当乾隆刚刚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核心的某些征象的时候,曹雪芹的《红楼梦》已传出了八十回,作者也随之夭逝了。曹雪芹用简单几句话,说出了皇帝几十年也说不清的话,自吹远迈千古的英主乾隆大皇帝,与一个小说家相比,实在可怜得很。



乾隆看到了满洲贵族要腐化,但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因此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连康熙朝的理学名臣大学士李光地,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满汉分别,满洲生齿日繁,势不得不圈外地。百亩则失一人之产,千亩则百人,万顷则万人失业。今日圈地何下数十万顷?此失业之民将能安其室而无怨痛乎?旗下衣好食好,游手无事。民一投旗,则好帽一顶,好衣一身,靴一双,断不可少。何也?欲其异于齐民也。外边州县打旗人有罪……渠亦自以为应安坐而享福。其弊也,风俗侈靡……不能自给时,虽欲自己趁食,而一出境则为“逃人”,欲投靠则无主敢收。此旗人与人民两敝之道也。(《榕村语录续集》卷十八)


李光地是理学名家。按“四人帮”的逻辑,儒家大都说假话,但李光地在这里却说了真话,看出了满洲特权阶层的特点,他毕竟是南方汉人,所以不为满洲掩饰。其实,有的真正满洲,而且是“天潢贵胄”也能看到这一点。《啸亭杂录》的作者礼亲王昭梿说,“今生齿日繁,其从龙丰沛旧臣,尚不能生计富饶,而聚若辈数万人于京华,又无以令其谋生之道,其当轴者宜有远略欤?”(《汉军初制》条)这里指的是汉军,作者有民族偏见,很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大都是辽沈边氓、明之溃军败卒及三藩旧部,有损于旗籍的光荣,所以就请当轴者虑了。汉军不好,满洲也不见得怎样,为当轴者谋,还得说真话。“承平日久,休养生息,甲兵有额,而生齿浩繁。加以奸宄之徒,冒滥旗籍,故使闲者日众,不事生业,无不穷匮,虽国家屡有厚赉,难以博济其众。”(《八旗之制》条)


李光地讲的是“旗人与人民两敝之道”,而责任主要在旗人,他们夺人的田地,好衣好食坐享其福,被夺的当然无田地无衣食了。清初圈地二千五百万亩,若分给一千万无地之人,每人可得二亩半。大官僚徐乾学家占地万顷。有个大地主号称“亢百万”。土地都高度集中在这一小撮人手中,老百姓只好沦为佃户。皇帝们喋喋不休地讲什么人多地少物价贵,在这里不是有很好的答案吗?可是皇帝们却找不出答案,是真不懂还是掩盖了贫富贵贱的矛盾。昭梿讲的同李光地有相同的地方,也有更进一步的独到之处,指出了对大量的不事生业的闲者,国家还要不断“厚赉”他们。清朝的确如此,对有功之臣圈地以赐,已经够厚恩了。可是他们奢侈无度,地上出的还不够用,干脆连地也卖了花。皇帝为了照顾他们,只得动用国库把地赎回来,然而赎回来还卖,往复循环,永无止境,这不能表面地用“殊失国初浑厚之风”来解释,还须更进一步。


得天下以前的满洲贵族,过的是军事奴隶主的游牧生活,他们的物质生活享受的来源,主要依靠战争,进行军事掠夺,六次入关,就是这个目的。掠到掠不到,掠多掠少,那得凭强弓快马的本事拼出来,因为深知此中的艰难,想无限度的挥霍也不可能,所谓浑厚淳朴之风,指的就是这个,并不是勤俭节约,奴隶主从来就不懂勤俭节约。得天下以后不同了,完全按封建社会的一套等级制度封爵位、定官职、发俸禄,论功行赏,于是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封建特权人物。有了封建特权,享受就来之甚易,用不着提着脑袋上马,不动手不动口什么都来了,京城的皇宫,外地的行宫,大小王府,深宅大院,较之蒙古毡包强多矣,谁不贪求。不仅本人享受,而且可以家传世袭,有的可袭五次,有的可袭十次,有的可世袭罔替。皇帝的儿子是亲王,亲王的儿子是郡王;还有什么贝勒、贝子、国公、将军一大堆,生一个就是一个特权单位。世袭的越来越多,现任权贵层又越来越扩大,于是形成了寄生阶层人口的膨胀。剥削者多了,被剥削的负担当然加重。居京城一府用人上千名,放外任则带奴婢几百人,他们的衣食也取资于老百姓。由此看来,“生齿日繁”的具体内容不一样,老百姓生一口只需一个饭碗,贵人家生一口得要上千个饭碗。老百姓家生娃娃,最多也就几个,贵人家不同,康熙光儿子就生了三十五,再加上金枝玉叶的公主们,这才是真正的“生齿日繁”,大量创造寄生虫。后者夺了前者的饭碗,于是天下不太平。


话要说回来。“生齿日繁”是一个社会问题,清初百余年人口的确增加了很多,这是社会相对稳定和恢复发展的结果之一,仅此而论,就不能说清初的皇帝和大臣们都是糊涂虫。要全面研究这个问题,涉及的范围太广,那是历史学家的任务。笔者涉及这个问题,目的在于探讨《红楼梦》历史内容的真实性和深度,所以多从皇帝们不能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角度出发。因为他们的阶级立场限制了对这一问题全面理解。即使个别人能较全面的理解到了,仍然不会彻底解决。要彻底解决,只有一条路,革命,把封建社会推翻。推翻封建社会以后,还会有“生齿日繁”的问题,那是现代意义的人口问题,已与解释《红楼梦》不相干了。



前面,从历史发展的个别侧面谈到“生齿日繁”的问题,现在,可以返回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问题上来了。


“四人帮”鼓吹的“三突出”原则,曾被人发挥论证成“古已有之”的原则,连《西游记》《三国演义》都运用了“三突出”。按理推论,《红楼梦》是后来者,大概也不会例外。我想,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有他自己的原则,即以他的“半世亲睹亲闻”为基础,“取其事体情理”,“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表现人生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他大概不欣赏“主题先行”的高论,未必然是先研究了历来皇帝们的上谕和私家著述,才按照那种调子去写《红楼梦》的,否则他若先有一个“生齿日繁”的现成结论在胸,以为这就抓住了重大的社会问题和题材,然后到生活中去找例证,那样《红楼梦》就会变成传声筒,曹雪芹也就不成其为曹雪芹了。“生齿日繁”的社会问题是客观存在,皇帝和臣工们能看得到,学者们能看得到,小说家曹雪芹在观察人观察生活的过程中也会看得到。也可以这样说,他所观察和描写的各种各样的人物的命运,都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同这个社会问题有着纵横的牵连。反过来说,曹雪芹让冷子兴说出的那段话,是以大量的生活真实作基础的,所以他从中得出的结论,和封建统治阶级的结论不一样。


曹雪芹所看到的贾府的“生齿日繁”的问题,主要矛盾是“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腰包越来越空,势必走向山穷水尽。贾家虽称望族,但人并不兴旺,几代男女主子加在一起,也只和康熙的儿子数目差不多,而男女奴仆的数目却十倍之。这样一个庞大的寄生家庭靠什么生活?似乎从来没人认真算过一笔账。林黛玉、薛宝钗都从表面看到了这一点,探春还暂时搞了点小改革,贾琏梦想着发几万横财救急,贾珍看到了三千两地租就摇头,但谁也不去想前因后果。贾府仍按老谱过日子讲排场,可它却没有足够的财源。贾府是世袭贵族,宁国府传至贾蓉已五世,荣国府传至贾赦已三世。世袭的收入不如现任丰厚,而且依次递减,又无额外收入,这就形成了入不敷出。贾府只有一个现任官贾政,乃工部员外郎,芝麻大的五品京官,每年正俸银八十两,米四十石,再外加恩俸一倍,总起来还不够荣国府上下的一个月的月银,其余十一个月怎么开销?有的谈《红楼梦》的材料说,贾府每年主要靠若干万两地租银过日子,那倒是很像刘姥姥信口开河,想当然耳。宁、荣两府的庄子二十个左右,应是按爵封赏的圈地。贾家为公爵,按品级不应有那么多庄子,其中有一部分,当是土地集中化过程中兼并来的。按封地规定,每一大庄,四百二十至七百二十亩,半庄二百四十至三百六十亩。都算成大庄,充其量也不过一万五千亩左右。当时一般地价每亩三两银子左右。老传统,一亩地价三年租,因此每亩货币地租应在一两银子左右。按当时京东一带正常年景的亩产量,好点的也不过二百斤左右,大部分低于此数,交租大多占六成左右,也就是百十斤。而一石(百斤)小麦的价钱一两半银子左右,一石白米比这稍低,一石杂粮只一两左右。贾府的地租全算成银子,每年不过一万五千两左右。贾珍估计一年进五千,一看才来三千,相差近一半,就作难了。荣府应倍之。全年地租加贾政的俸禄再加世袭的俸禄,恐怕还不够修大观园买杂货的用项,你看作难不作难?现任官当然比贾家财源充足,但世袭却是现任的末路,如果官运不终,被抄家或杀头,那就连这个末路也没有。试问这样的阶级还会有好的历史命运么?


曹雪芹对贾府“生齿日繁”所带来的经济后果的描写,是非常真实非常深刻的,但曹雪芹比其他任何谈“生齿日繁”问题的人更独到之处,却在于从精神状态上看到这个寄生阶级的腐朽与没落,而这恰恰又是那种经济生活所产生的必然结果。这个寄生阶级在豪华的生活中,变得一代不如一代,用民间通俗的形象说法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比一窝不值钱”。封建社会末期的统治阶级掌握着政权,而它那个阶级的绝大部分成员,却越来越对他们的国家政权、阶级命运不关心,甚至对自己家庭的命运也不关心,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完全没有生气,没有理想,没有进取心,这是一切剥削阶级处于没落时期共同的精神状态。贾府宁、荣二公为主子马上争天下,立下了功劳,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他那个阶级所需要的英雄主义。可是到了第二代,就默默无闻了,完全躺在老子的功劳簿上享清福。第三代的贾敬中了进士,却退出是非场,想白日飞升当神仙,对他那个阶级完全失去了信心。贾赦追求享乐,无所作为。贾政虽为官,但听到了“流寇”杀了林四娘,他和清客们却不为国家分忧,居然当作风流之谈来吟诗作赋了,这和贾宝玉《姽婳词》中责问的“何事文武立朝纲”的昏官,有什么不同?至于第四代的贾珍、贾琏、贾环之流,都已堕落成名符其实的败家子,“不肖子孙”。贾宝玉倒是颇有心于世事的,但他追求的却不是这个阶级的前途,而是要摆脱这个阶级的束缚,归向另一个道路。一个阶级虽然“生齿日繁”,然而却面临着后继无人之危。似这等生死关谁人能躲过,作为一个阶级,面临着它所代表的封建制度的崩溃趋势,它的成员必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历史注定了他们的命运。曹雪芹真正感受到并且表现出了这种历史命运,对于“生齿日繁”的问题,作了最好的回答。


列宁在《列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一文中说过:“如果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那么他就一定会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质的方面。”曹雪芹不是从社会学的角度去研究“生齿日繁”的问题,他是从生活中看到,由于“生齿日繁”的不断发展,各种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也随之发生不同的变化,人与人的关系也在不断地改变着。很少的一部分人抢占了大多数人劳动的成果,而在不断占有的过程中,使自己走向了“断子绝孙”的绝境,更多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逐渐走向“抢田夺地”的险途。曹雪芹并不完全了解这一点(但说他完全或根本不了解这一点,恐怕不符合事实。一个具有独立见解的思想深刻的大作家,长期地流落在农村,在农村里写《红楼梦》,在《红楼梦》里或多或少地要触及农村问题,口头上说他们是“盗贼”,一写到具体的农村人就亲切可爱,这是否有点哑谜作用?),但从他的描写里,的确使人相信,“生齿日繁”的问题掩盖着复杂的阶级差别和阶级矛盾,因此任何把这一问题单纯当作人口增加的问题来议论,并企图妥善解决,都是不可能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只有用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办法才能解决,所以“生齿日繁”的问题,当时谁也不可能根本解决。但是,只有曹雪芹的细致描写,才更符合这一社会问题的历史真实面貌,对于后世读者,才更具有认识历史的深刻意义。古代的一位作家取得这样的成就的确不容易,然而,其中的关键大概只有一个:说真话。曹雪芹如果说了假话,固然也可能成一个小说作者,但他就对不起历史,对不起读者,违背了良心,永远也沾不上现实主义的边。


(《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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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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