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回宁波老家看望弟妹,有客来谈红学,告诉我现在有人研究出《红楼梦》中那些“脂评”都是假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根据高鹗本子伪造的,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笑话!《红楼梦》研究中什么怪事没有?你千万不要相信它。”客说:“许多刊物报纸都刊登了呢,还出版了一本什么书,要不要我去找来给你看看,如果你觉得这说法有问题,何不就写篇文章反驳它。”我说:“你不必找了,这种文章我不看,浪费时间,我也不想写文章反驳。”我不知客人是否以为我太自负。说实在的,凡有点新发现的红学考证文章,我都特别有兴趣,很想立即找来读,但对一些以红学为名的欺人之谈,确是不屑一顾。现在有人说,“脂本”是根据高鹗本改头换面的,这与说司马迁的《史记》是抄袭了班固的《汉书》有什么两样?倘若真把它当作一回事,写文章与之争论,岂不连自己也变得很可笑了吗?所以只当作新闻听听,根本没有理睬。前些天一位红学老友又向我提起此事,并告诉我那位提出“脂本作伪说”的人叫欧阳健,并劝我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即现在社会上一般爱好《红楼梦》而并不研究其版本、脂评的人思想被搞得很乱,颇有些人被迷惑了,以为真是个重大发现,好像某地区还要为此而举行什么研讨会;写点文章澄清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我同意考虑。接着他就给我送来一本《贵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上面有一篇欧阳健的《脂本辨证》。后来,我又从红楼梦研究所得到几篇他的同类文章,有发在《复旦学报》(1991年第5期)上的;有发在哈尔滨《求是学刊》(1992年第1期)上的;有发在《贵州社会科学》(1992年第7期)上的;有发在长沙《求索》上的。据说还不止这些,真可谓遍地开花。欧阳健自认为有道理的话,这里也说,那里也说;有些例子,也是这里用那里用,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而若真正想要横扫红学界,独创新说,就不能不触及的许多重要问题,则又避而不谈。我想,为了说得有条理些,下面分别就本子、文字、脂评三方面来看看欧阳健同志提出的新见是否站得住脚。
一、本子问题
《红楼梦》“脂本系统”一词的含义,被红学界普遍接受的不是用来说明各种脂本之间的抄承、演变的源流关系的,因为这种关系相当的错综复杂,研究者们完全可以也必然会有不尽相同的看法;但它作为在底本文字上早于程高刊本、未经程高改动过(当然,被以前的整理者、抄手也做过一些有意无意的改动,但远不及程高改动之大)的前期各种抄本的总称,却是公认的。后期的各种坊本则是据程高刊本文字或再加批印行的,即所谓“程本系统”。时间上的前与后,也是没有疑问的。
现在欧阳健要把红学史的时间顺序颠倒一下,把前期的本子说成是后期的。全盘否定脂本系统的存在,说脂本是篡改程本而成的,不顾事实地把足以否定他奇谈怪论的多得不胜枚举的证据都加以曲解或说成是伪造的,还连累那些对保存脂本很有贡献的收藏者、鉴定者、发现者,只要他们的存在不利于自己立论,一概毫不容情,几乎都被他说成是制造假古董、假文物的骗子。在欧阳健笔下,脂本作伪者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脂本系统”本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一书中列出的、不算程甲本在内,就有十一种,它们彼此间都有联系,共同之点大于差异,而且总体来看,它们彼此之间的差异又比它们与程甲本的差异要小得多。最晚的甲辰本(仍早于程甲本好几年)较其他诸本接近于程甲本,诸本大体上的先后,有迹可寻。真正对《红楼梦》版本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其中不可能有哪一种是能够单独伪造得出来的。
但是欧阳健偏说能伪造。他首先集中攻击的底本是最早提供我们研究资料最丰富,因而也最有价值的三脂本:甲戌、己卯、庚辰本。说什么“为了迎合胡适考证的需要,在民国以后制造甲戌、己卯、庚辰三脂本”,还发挥想象力说:“甲戌、己卯、庚辰所谓‘三脂本’,是在各不相谋的条件下炮制出来的。”这怎么可能呢?听听胡适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是怎么说甲戌本来历的:“去年(1927)我从海外归来,便接着一封信,说有一部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让给我。我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当时竟没有回信。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按:后来胡适另文说明‘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丢了’)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遂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文章接着交代此本残存的回数、“首页首行有撕去的一角,当是最早藏书人的图章”;介绍书中今存的五六条题跋和十余枚图章,从题跋上知道“刘铨福得此本在同治癸亥(1863)”;然后又仔细地说明“此书每半页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书。纸已黄脆了,已经了一次装衬。第十三回首页缺去小半角,衬纸与原书接缝处,印有‘刘铨福子重印’图章,可见装衬是在刘氏得此书之时,已在六十年前了”。这里说得清清楚楚,刘铨福得到此书和怕它再破损而加以装衬是在胡适得书的六十年前,即同治二年“癸亥”(按:我认为更确切的说法还应加“以前”二字,因为刘得书之时是否应即加题跋还难说)。怎么在欧阳健笔下忽然变成“民国以后制造”的呢?是不是以为胡适在蒙骗人,或者胡适被书贾、被制造假货的人给蒙骗了?
怎么认为都可以,但总得说出个道理来。你说,“此本来历,胡适始终未作具体交代”(《脂批年代辨析》)。胡适“并未对抄本的来历以及纸张墨色、字体行款、题署讳字等紧要关目进行鉴定”(《脂本辨证》)。胡适对此书来历不止说过一次,有时间、地点,甚至登广告一起办新月书店的人,还要他怎么个“具体交代”?是不是非要找出那位已找不到了的卖书人的姓名地址,问个一清二楚才算“具体交代”?我想即使找到也未必真能弄清,最后还得凭鉴定得出结论。胡适说“纸已黄脆了,已经了一次装衬”,有“朱评”,有“墨笔眉批”,难道说的不是“纸张墨色”?“每半页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书。”难道说的不是“字体行款”?书名、题跋都一再说了而且对照了笔迹,作了无可辩驳的鉴定,怎么说他没有对“题署”等“进行鉴定”呢?写文章总得根据事实,凭讲道理,对读者掩盖真相总不大好吧?
当然,欧阳健自有其苦衷:胡适的鉴定,尤其是对此书纸张和收藏者刘铨福笔迹的鉴定,欧阳健是非掩盖不可的,哪怕是掩耳盗铃,也只好硬说没有了。否则,他遍地开花的那些文章,立即就会变成海外奇谈。
“为了迎合胡适考证的需要”刚刚制造好的本子,怎么能“纸已黄脆了,已经了一次装衬”呢?实物今天还在,有幸的红学家都见到了,岂能说假话?刘铨福(字子重,号白云吟客)的题跋有四条之多,且是行草,盖的许多印章不说,这笔迹又谁有这么大的本领能伪造得出呢?胡适说:“我在台北得看见陶一珊先生家藏的刘子重短简墨迹两大册,其中就有他在辰州写的书札。一珊在1954年影印《明清名贤百家书札真迹》两大册(也是中央印制厂承印的),其中(四四八页)收了刘铨福的短简一叶,是咸丰六年(1856)年底写的,也是辰州时期的书简。这些书简真迹的字都和他的《石头记》四条跋语的字相同,都是秀挺可喜的。”(《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些完全无关情況下别人收藏的书札,总不是迎合谁的需要伪造的吧?其实,要证明刘铨福的字是真迹,也不必去台湾出版的画册中找,冯其庸先生告诉我,他那里就藏有好几幅刘铨福的字,甚至还有他父亲刘宽夫的真迹。字是真的,本子是假的,同治年间的跋语,为胡适需要而亲笔题写于民国十一年(1922)之后,天下有这样的怪事吗?
这种荒唐事还真有。欧阳健一面认定甲戌本是在胡适考证发表后的短短几年内炮制出来的假货,一面又再三引用他认为假货上署有同治年月的刘铨福跋语和孙小峰(桐生、左绵痴道人)的署名眉批,不说明它为何又可当作真的史料,而据此推断刘、孙60年前的动机行为,作为自己立论的根据,让矛与盾同时取胜,把读者搞得稀里糊涂。
他的论点是:“脂砚斋从来就不是独立的存在,他是与很晚以后才出现的脂本相伴而来的。”他读到台湾一篇文章中提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王雪澄日记粘笺上记有“脂砚堂朱批红楼原稿,其目如‘林黛玉寄养荣国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与现行者不同。闻此稿仅半部,大兴刘宽夫位坦得之京中打鼓担中;后半部重价购之,不可得矣。……”等语,便又发挥想象制造出三代脂砚斋说:第一代是刘宽夫所得的“十有八九也是书贾的伪托”的“脂砚堂本”;第二代是其子刘铨福,“他在这个本子上做了手脚”“他将‘脂砚堂’改为‘脂砚斋’”,“脂砚就是刘铨福自己”;第三代是“在1927年卖给胡适的时候,显然经过了一次重新抄写”的甲戌本。
我现在要来证明那条笺记所记的“脂砚”不是欧阳健所说的什么“最早记录”,脂砚斋也绝非由“脂砚堂”改成的刘铨福,确实感到丧气。这跟要我证明司马迁早在班固之前就已存在有什么两样?欧阳健没有读过裕瑞的《枣窗闲笔》吧?或者即便读过,在创作“作伪说”时也想不起来了吧?裕瑞是高鹗同时人,其前辈姻戚与曹雪芹还有点关系。他在那本书中说:“余曾于程、高二人未刻《红楼梦》板之前,见抄本一部,其措辞命意与刻本前八十回多有不同。抄本中增处、减处、直截处、委婉处,较刻本总当,亦不知其为删改至第几次之本。”“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裕瑞的话不可能每个字都有事实依据,比如“脂砚斋”前的“其叔”二字,就有可能只出于揣测或传闻,但他在程、高未刻板前就见到抄本上“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却是已被今存之“三脂本”证明了的千真万确的事实。《枣窗闲笔》成书于1814年至1820年,其时,那位所谓改“脂砚堂”为“脂砚斋”而作为自己代号的刘铨福还没有出生呢。这又该怎么说?欧阳健现在发现自己的奇谈原来有这么大的漏洞,他准备作怎样的辩解呢?我也能猜到几分:他大概会说,“刘铨福化名脂砚斋”,就是受到那个胡编乱造的裕瑞的启示呀!
我并不想故意挖苦欧阳健,他确实玩过这种手法,比如刘铨福在甲戌本一条跋语中说:“《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玩。”这本是十分正确的见解,因为事实上苕溪渔隐和二知道人的眼光确实大大高出于当时纷纷效颦的流俗辈。我随便引几句二知道人的话,看是否如此:“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酸辛泪也。”你还能举哪一位旧红学家说过如此精辟的话?再如:“大观园之结构,即雪芹胸中邱壑也:壮年吞之于胸,老去吐之于笔耳。”我以为这与运用当今文艺理论而得出的最公允的结论也没有什么两样。再如:“宝玉悬崖撒手,宝玉之梦觉矣,宝玉之情了矣。”“悬崖撒手”四字,我想是欧阳健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这是乾隆时的二知道人用它来指宝玉出家,却又偏偏出在欧阳健硬说是很晚很晚才出现的伪造的脂本的脂评中,如说“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第21回),“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第25回),等等。有些对自己立论不利的证据,所以非贬低不可。苕溪渔隐列举小说人物年龄大小前后不一致处(有的是续书中的)用编年表的方法,虽然有点多余,但毕竟不是《林黛玉日记》,怎么就用“对小说人物和‘史事’将无作有地予以考订校雠”的罪名,将此书贬得一钱不值,说刘铨福“作伪”是从中得到“启示”呢?原来苕溪渔隐还做了件有碍欧阳健立论的事,他把新刊行的程甲本与“旧抄本”作了对照,花了一番“考订校雠”功夫,列举出一些重要异文,都见之于甲戌、己卯、庚辰、戚序等脂本的,其中如《护官符》四句口碑之下,旧抄本便有各家房次的小字注文。而这些注文恰恰是欧阳健以为万万不可能有的,是他用来证明“民国以后制造”的甲戌本中“后人妄加”,又故意在行侧加批作伪证的得意的例子。现在居然又在乾隆时人的著述中找到[其实,批有“兰墅(即高鹗)阅过”字样的梦稿本和早于程甲本的戚序本中也都有此注文,只是欧阳健不敢提及罢了],岂非重重地打了自己耳光?所以非预先喝断一声不可。欧阳健随口骂刘铨福为“狡猾伎俩”,我们又该如何来说欧阳健呢?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三代脂砚斋的嬗变史”,本子只有一个,就是今存的甲戌本。对于前述那条日记中的笺记,欧阳健自己也承认“王雪澄对于此事的追记,已远在50年以后,看来并未亲见刘宽夫所得之本,一切当来源于其后之传闻”。要知传闻走样的事可太多了。就说曹雪芹吧,从同时的袁枚到清末的俞樾,有多少人说他是曹寅的儿子或者曹寅自己(所谓“雪芹,字子清”即是),刘铨福被传为其父刘宽夫又有什么奇怪呢?胡适就发现过这种情況,他说:“《百家书札真迹》有了念先先生撰的小传,其中刘铨福小传偶然有些错误(一为说‘刘畐字铨福’;一为说他‘咸同时官刑部,转湖南辰州知府’,是把他家父子认作一个人了)。”(《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至于“脂砚堂”更显然是“脂砚斋”的讹传,因为小说本子以“堂”称的本来不少,如《水浒》之有容与堂本、贯华堂本等。《石头记》称作《红楼梦》,也没有什么文章可做,脂本脂评中本来就常见两个书名通用;俞平伯先生当年辑录脂评,五种本子倒有四种原称《石头记》的,但他却不妨题作《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笺记只是据传闻记下有这么一种本子,却无从核对原书题名是什么,记作“原稿”也不过是传闻而已,哪可真作书名看?回目“林黛玉寄养荣国府”不就是甲戌本回目“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的误记吗?“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也是甲戌本脂评中所提到的本来回目。笺记所引朱评,都只简说大意,只要不故意挑剔,全与甲戌本合榫。总之,就是刘铨福所藏、后归了胡适的甲戌本。凭什么厚诬做儿子的在父亲留下的本子上“做了手脚”?
我总以为学术问题看法不同,可以自由争论,但褒贬人物最好尽量客观些、公允些,特别是说到某某人造假作伪,这无异于指责人家做贼,说话总得有可靠证据。刘铨福、胡适,一个是上一世纪的人,一个去了台湾,也已作古,都不可能再以诽谤罪向法院起诉欧阳健了。但他们不可能了,我们说话就可以不负责任吗?为什么不想一想其人有无干此类勾当的可能?刘铨福不但是红学史上的功臣,也是个品格志趣都很高尚的人。虽然官至刑部郎中,却不肯与官场名利之徒同流合污,所以为官并不得意。孙诗樵《馀墨偶谈》中说他“嗜金石,善画梅兰;终日缊袍敝履,晏如也”。他的友人乔松年有《赠刘子重》诗,摘句云:“意中万里风云开,骅骝中道犹徘徊;侧身人海感不偶,独立一世心悠哉!学术贵厚气贵老,致远晚成不在早;况是吾侪淡富贵,龌龊科名安足道?”你觉得这样的人像不像是干卑鄙勾当的?撇开人的品德不论,刘铨福还是当时收藏古物之富“都下无比”的大收藏家,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会去造一本假书的。当代北京收藏最富的不知是不是张伯驹先生,他收藏有唐代杜牧手写的《张好好诗》真迹,这很自然。倘若有人说,这幅字是伯驹老先生为牟利而伪造的,其谁信之?胡适,大家都很熟悉。我只想提醒一句,今天已不是50年代或红卫兵时代了,不能再把什么脏水都往胡适身上泼,应当实事求是地评论。他作为一位我国现代学术文化史上很有影响的学者,不是扣一顶“实用主义”的帽子就能一棍子打死的。从他的为人看,我以为还不至于干那种明明知道是假货而还要借此沽名钓誉的事。
与大骂刘铨福相反,欧阳健对同治年间的孙小峰(桐生)则大捧而特捧,赞他“才识卓越”,誉之为“《红楼梦》水准颇高的鉴赏者和批评家”,目的也仅仅为了对自己写文章有利。因为他像写小说那样虚构了如下情节:“他(指刘铨福)之所以把妙复轩的评语本连同脂批本一起推荐给孙桐生,不过是希望引起孙桐生对脂本的重视,也能予以刻印,或者至少能将此本的评语一道汇编排比到刻本中去;可惜大约孙桐生并没有赏识这个出于‘曹雪芹亲朋好友’的脂砚斋之手的‘最古的评本’,不久又把此本退还给他了。刘铨福对于孙桐生的不赏识,颇为不平……”什么“推荐”“希望也能予以刻印”“将此本的评语一道汇编排比到刻本中去”“颇为不平”云云,全属无中生有。作为推测,也根本不合情理。妙复轩评本是张新之个人的评本,又不是集评,如果把脂评也“汇编排比”进去,成个什么了呢?比如老兄有一本红学论文集要出版,有人就要求把胡适的几篇红学论文也收到老兄的集子里去,这不有点荒唐吗?孙小峰赏识不赏识甲戌本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才识卓越”吗?他在此本上郑重地署上年月、名号,加盖了印章的一条眉批说:“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盖江村未遇时,因明珠之仆以进身,旋膺奇福,擢显秩,及纳兰势败,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则宝玉之为容若无疑,请以质之知人论世者。”听别人说《红楼梦》是写纳兰明珠家事的,自己读过甲戌本后,便投了一张信任票。这就是所谓“才识卓越”吗?他把甲戌本中曹雪芹讥讽娇杏终于当上了雨村夫人的“偶因一着错(脂评旁批:‘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便为人上人”两句话,照程甲本文字点改成“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从笔迹可认出是他改的),使之变成称羡语。这也算是“水准颇高”吗?还有形容黛玉的“似喜非喜含情目”一句,甲戌本原来大概因为认不清底本所写,将二“喜”字和“含情目”三字位置都空着,也是这位孙小峰照程甲本给填满的,也不顾与下文“泪光点点”是否有矛盾(列藏本此句作“似泣非泣含露目”,我以为最妥)。胡适说他“没有什么高明见解”,一点也不苛刻。满脑子贾宝玉就是纳兰容若的人,要他去赏识脂评的价值,怎么可能呢?
前后迟早、优劣高下、有无真假,在欧阳健文章中都是颠倒了的。读他的文章,没有一点定力,还非被他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其实只是看着吓人,一经戳穿,都是些豆兵纸马。他把本子的发现年代混同产生年代,比如他要找什么脂批年代的“准确的坐标”,就说“甲辰本发现于1953年,梦稿本发现于1959年,蒙府本发现于1961年,时间比三脂本还迟,不能胜任此任”。本子本身的迟早才是重要的,发现的迟早又有什么关系呢?否则,我们岂不也该怀疑秦兵马俑和汉马王堆墓的可靠性了,因为这些也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才发现的呀!他还把底本与过录本之间的联系与区别的关系搞得很混,以便使读者相信他的怪论在客观上也符合大多数红学家研究的初步结果,只是别人没有最终发现,也不敢大胆提出而已。比如他谈甲戌本说:“红学家大多不承认胡适‘最早古本’的结论,而倾向于认为是相当晚的过录本子。”“抄本决不是什么稿本,甚至也不是接近原稿的过录本,它们只能是文化水准较低的抄手的产品。”说到所有脂本是:“大多数研究者认为,现存的脂本,都不是曹雪芹的原本,而是相当后出的过录本,并且还很难说是曹雪芹原作的直接过录本。”
这些话就算你说得全对(其实也非真对:“相当晚”也未必晚到程甲本刊出之后;“不是接近原稿的过录本”,如何衡量接近不接近,你知道原稿是怎么样的吗?“抄手的产品”不就是“过录本”吗?),还是跟你得出的结论毫不相干。现存的脂本都是过录本,这没有错。作者的原稿和脂砚斋等人抄阅加评的原本都不存了,正因为如此,那些保存下来的过录本才有价值。胡适怎么说的且不管,多数研究者说甲戌本最早,其次是己卯、庚辰本,都是指其今已不存的底本而言的,并不是说它们过录的时间,这是两码事。甲戌本的过录时间可以迟于己卯、庚辰本,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呢?决定抄本价值的不是过录的早迟,而是:一、底本本身的价值;二、过录的质量(过录者改动多不多、抄错的程度如何)和数量(保存的回数、抄录脂评的多少)。“文化水准较低的抄手的产品”,未必都价值低:抄错较多,固然不好;少一点自作聪明的妄改,却是好的。抄错、改动,甚至像程、高那样从头到尾的整理(得失是另一回事),都与欧阳健说的存心作伪有着严格的区别。
欧阳健在甲戌本中找出一个“玄”字,没有减笔省去末了一点或另写作“元”字,即没有避康熙的讳,就以为抓到了抄本出自民国的证据。[1]这是靠不住的。小说是通俗读物,抄本是私藏的,抄手又非饱学之士,当然不会像官场行文或公开刊本那样恭肃谨慎,留心避讳(底本上如何还不得而知)。道光年间被俄国人从我国携走的列藏本,据文章介绍,原收藏者还在修补装订时,将乾隆《御制诗》拆开反折起来,作了这部“淫书”的页间衬纸,这岂非比未避“玄”字更大逆不道?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既然欧阳健对抄本的避讳字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敢谈谈己卯、庚辰本中的避讳呢?从他文章的引语看,他是读过吴恩裕、冯其庸先生详谈这方面问题的文章的。1975年,吴、冯二位在这两个本子中发现了多处避讳的字和字,从而确定了己卯本(一般认为不如说成“己卯本的底本”更稳妥些)是怡亲王府的抄本,是怡亲王弘晓(允祥之子)组织人力进行过录的本子。这从雍正要曹完全听从怡亲王允祥看管的两家特殊关系看,是完全可信的。吴、冯二位为证实此事,还核对了钤有“怡亲王宝”等几种图章的原抄本《怡府书目》中对这两个字的写法,发现避讳与己卯本完全一样。这有力的内证足以说明“民国之后制造”己卯、庚辰本云云,纯属极端荒谬的无稽之谈。不必说为迎合胡适考证需要的书贾绝对无法制造出来,除去当时深谙怡亲王与曹家关系的圈内知情人外,即便是清末之前的任何考据家也决计想不到这一层关系上去的。
欧阳健还把戚序本(有正本,实则指其底本)等一批明明在程甲本之前的脂本,都颠倒说成在程甲、程乙之后。所举理由是序写得早,不等于本子也早;今存的本子上有批语,而作序时是没有的,都还是“白文本”(真能别出心裁)。何以见得呢?他说:一、“戚序只回答了‘未窥全豹’即八十回的问题,而没有回答批语的问题”。舒序本、甲辰本的序中也“同样未说到批语的事”。可见批语都是后来加上去的。二、“假如上述批语确实写于乾隆年间,那么在弥漫浸淫于‘乾嘉学风’的整个清代,是没有理由不把这些关涉作品作者考证大事的批语弃置不顾的”。
前人写书序与今天出版书写“前言”或“出版说明”往往面面俱到不同,一般都很简短,集中地只谈书本身的价值、影响。如果书只有半部,那自然要交代;或者以往只有半部,现在忽成“全璧”,那当然更会作为主要内容来谈。至于评点,若非专刻(抄)某家的,又说不清究竟是以前谁评的,即使编入了,也肯定不会谈到(当然,这里也还有对评语价值的认识问题);要提到也不在序中说;如甲辰本只在第十九回的总评中说到“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今删去……”;程乙本只在“引言”中说到(与“序”性质不同,都谈具体问题)“但创始印刷,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因而序中未说到批语事,根本不能证明就是白文本。相反的,从甲辰本总评、程乙本引言所述看,倒可推知以前的抄本多数是带有评语的,而不是白文本。
乾嘉重考证之学,但学人文士们也不是什么都考,对待经史子集、名物制度与对待稗官野史、适趣闲文的态度截然不同。小说本来就受到封建正统观念的轻视,何况《红楼梦》又属多次被朝廷诏令列入应禁毁的“淫书”,这是应该想到的。但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历来野史总是只写古人、死人或别人的事,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家庭兴衰遭际、悲欢离合和自己的亲见亲闻、亲身经历作为素材来编故事、写小说的。(《红楼梦》在我国小说创作史上的划时代的意义也在于此。当然,还有他坚持“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现实主义创作的美学理想。)所以,作者的思想、经历、家世等是从来不在考据范围之内的。《三国》《水浒》《西游记》《金瓶梅》,哪一部小说不是作者弄不清的?或者有哪一部小说的作者是被乾嘉学者认真考据过的?因为在人们的观念上作者是谁,是个怎么样的人,与关云长、李逵、孙悟空、西门庆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些人物原型,绝不会是作者自己或他家里的人。以为只要关涉作者及其家事情况的话,都会被看成重要材料,都不会被“弃置不顾”,这是把“五四”以后才有的新观念,甚至是今天的文艺创作思想加到乾嘉时代的人的头上去了。乾嘉学风对红学不是没有影响,而是影响很大。只是因为时代的传统的思想观念的局限,使他们想不到小说还能写自己,曹雪芹竟敢暴露自己家庭的种种丑闻(虽则都是变了形的、以假存真的),总以为是写别人的事,因怕得罪人,故将真事隐去。这样,他们一开始就落入了“迷津”,于是以为写顺治皇帝和董小宛爱情故事、纳兰明珠家事、金陵张侯家事、和珅家事、傅恒家事、宫闱秘事等主张纷纷提出,不一而足。在这方面他们还真引了不少史料,作过一番站不住脚的考据。“五四”前后,西方文化迅速传入,小说观念、创作观念都革新很快,对《红楼梦》的理解,才得步入正路和加深。乾嘉学风的积极面也因此而才得在红学中得到充分的发挥;于是有了胡适、顾颉刚、俞平伯等一批学者考证《红楼梦》的可喜成果。
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欧阳健的想象存在着根本性的错误,他以为清代会有人去冒充“与雪芹同时人”而宣称“事皆目击”,不管是不是所谓假托脂砚的刘铨福。不,没有人会这样做,因为没有人相信书中所写是作者自家事,根本不存在想证明这种关系的需要,造出来又能吸引谁呢?程伟元说的“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是指大家迫切需要读到这部写得妙极因而可卖大价钱的奇书,但并不关心作者是谁,所以“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红楼梦序》),连程伟元自己也清楚。由于书只有八十回,大家非常想知道八十回以后的故事情节,所以有清一代凡伪托原著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续书,手法也笨拙得可笑,如书前加“雪芹母札”或干脆叫《林黛玉日记》之类,而绝没有另造前八十回文字或伪托知情者加批语把书中所述与作者经历、家世联系起来的事,因为红学中这种看法还没有形成。孙小峰读甲戌本,并没有不信其为“真本”,也没有怀疑刘铨福所说的“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这些都是可以从脂评中知道的)的话,却熟视无睹,并不觉得它特别重要,其原因也正在于此。因为他头脑里装着的还是纳兰家事。
(关于文字与脂评问题的评说,待续。)
(《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3辑)
[1] 就是这一点,也不是欧阳健的发明,冯其庸先生早在1980年6月在美国举行的红楼梦国际研讨会上,在讨论甲戌本的论文里,早就指出甲戌本玄字不避讳的问题了,他的论文发表在1980年第4辑《红楼梦学刊》上,也发表在周策纵先生编的《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集》上,题为《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凡例”》,后来又收进他的论文集《梦边集》里,这早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欧阳健却似乎了无所知,把这个“玄”字不避讳的事当作自己的惊人发现而大讲特讲,这样的“学术研究”不有点令人惊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