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在1979年第一期《北方论丛》发表拙稿《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论曹雪芹是在石兄〈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巧手新裁改作成书的》时,我曾说明,它只是自觉冗长的这篇文章的摘录。在自行摘录时,除删略各段的例证以外,主要是把“内证之三:曹雪芹将荣府花园移西而东”部分删去了(仅仅只附带提了几笔)。由于不少读者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欲知究竟,故现将这一部分改换题目全文发表于此,以供批评讨论。我想,研究这个问题,不仅有助于弄清“作者问题”,同时,对于探讨雪芹的创作思想也是很有意义的;可是,由于这原是这篇论证作者问题长文的一部分,后一个问题只得留待另文去探讨了。在内容和行文语气方面,笔者不打算多作更动了,有的读者如果对此文有突兀之感,则请先参阅已经发表的拙稿。
我无意作繁琐考证。但是,为了论证曹雪芹确是在他人旧稿基础上重新创造改写成书的,在谈了雪芹将贾府从南京“搬家”到北京以后,有必要顺便来看一下贾府花园——大观园方位的东、西问题。而要讨论这一点,这是需要做些细致耐心工作的。
曹雪芹确是一位非常细心的艺术巨匠。他对位于宁荣街、坐北朝南的东(宁)西(荣)两府,以及府中的院宇方位,还有至关重要的大观园,都叙写得相当清楚。特别从第三回黛玉入府、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第十六回修建大观园、第五十三回祭宗祠等章回来看,真如脂批所云,可谓“一丝不乱”。为便于说明问题,根据上述章回的叙写,试制贾府院宇示意图A于下。
附图A(新稿——今传本贾府院宇示意)
这张图在无关宏旨的细节上,可能不无疏略错失处;但在大关节目上,我相信它不致有什么重大差误,是可以经得起覆按的。(它和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新、旧版中的附图,虽略有差别,但出入也不很大,读者不妨对照参阅。)不过,我不厌其繁琐绘制这张图,并不是为了便于让人按图索骥,到北京或南京城中去寻找出这么一座贾府——大观园遗址;事情倒是相反,我是为了证明要在“现实”中去发现这么一座贾府遗址,根本没有可能。
把附图A和小说正文所叙写的加以对照,贾府的院宇坐落等等,确是清楚、分明的,不过,这只是书中情况的一个方面;如果静心细细考察,那么,这里确实又存在另一方面的情况:小说对贾府院宇方位的叙写,在不少地方是有漏洞的,和图A有重大矛盾。试看:
(一)这是红学家早已经指出的问题:第七十五回写贾珍于中秋前一日“就在汇芳园中丛绿堂上”“带领妻妾”“开怀赏月”。——查:第十六回写修建大观园时,是“从(荣府)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地宽)大”;它是“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门,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同时把“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行拆去”,拆去了原来界断宁、荣二府的小巷,“凑成一处”才造成的。故宁府的汇(会)芳园早已并入大观园了。而且,观图A可知,丛绿堂必位于贾府宗祠附近(故才能“闻异兆发悲音”也),亦即宁府西边较近荣府之处,因此这一带更不会不并入大观园的。另从第六十三回尤氏带佩凤、偕鸳过来游玩等叙写来看,大观园又是和宁府隔绝的。既然如此,那么贾珍怎么又会在汇芳园中丛绿堂上赏月呢?
(二)这也是红学家早已指出但是无法找到答案的老问题:第三十回写宝玉“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诸脂本及程本全同)——位于贾母院子后面这个“著名”的穿堂,是府内上下人等出入贾母处的必经之地,就第三回黛玉入府、第十二回贾瑞等候凤姐上当等叙写来看,正如图A所示,分明是穿堂的西门通向贾母后院;从贾母后院出来,出穿堂东门才是通向凤姐和王夫人住处的。宝玉从贾母处出来,往西走,无处可走,怎么会“便是凤姐的院落”呢?
(三)第七十五回写尤氏偷觑贾珍聚赌,听邢德全发牢骚时,“乃悄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就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就黛玉入府、修盖园子等章节的明确叙写来看,贾赦夫妇实住于荣国府的“东院”(旧东花园一带);他的院子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北院”的。参阅图A可知,贾赦、邢夫人的院子坐落愈北,那么,后来造大观园时面积也就相应地愈小,以至于可能隔断荣府东花园(西面的一半)和会芳园联成一片。这样,邢夫人怎么可能被尤氏称为“北院里大太太”呢!
(四)薛家原住梨香院。因修建大观园,“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第十八回)——参阅图A,可见“东北上”的这座房舍,实在坐落不明:a.假如这“东北上”的房舍位于大观园之东北,那就应该是位于贾珍院后的“东北”一带了;则薛姨妈到王夫人、贾母处,将斜横贯穿过整个大观园,但书中无此描写。b.如若薛家新居位于荣府的东北角(即后街与宁荣小巷拐角处——图A中的B处),则薛姨妈至王夫人处,亦须斜贯半个大观园,但书中对此亦无描写;而且,若这所“幽静房舍”果真位于B处,这也就等于是挖去了大观园北面的一大块了,缩小了园的面积,这是不可能的。c.如梨香院原位于荣府东北角——图A中的B处,薛家新居则在图A中的A处,那么,“此园不是奠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来的”(戚本第十七回小双)之语就不符合了;因为,这样一来,西北一带不是“多宽出来”了,也是缺了一块了。
(五)与薛家住处有关联的,还有个小角门的问题。梨香院“西南又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第四回)。——这西南角门自相当于图A之小角门①。可是,自薛姨妈家“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了以后,书中所写角门有费解处。如:
①第四十八回宝钗对香菱说:“我劝你,今儿头一天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观图A可知,这大观园的“东角门”在何处,首先就是个问题;先出园东角门去问候住在府西的老太太,非绕地球一周不可。
②第五十九回叙述,“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们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里院,不必关锁”。——既曰园中东西角门,则原来通薛家梨香院的小角门①,实已成为大观园的“西角门”了(那么,园之东角门又在何处呢?如果有这座东角门,那就可以通到贾珍后院了——可书中所写宁府和大观园明明是界断的,无门直通的);这“西角门”应当就是姊妹们经常出入之门,那么,王夫人大房之后怎么又会出现一扇“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呢?薛家在修建大观园后搬往“东北”之何处,已成问题,这扇从王夫人“里院”通往薛家的角门,更是坐落难明,无法从图A中找到的。
③第七十八回宝钗和凤姐说要搬出园时道:园里“东南角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观图A可知,大观园的“东南角上小角门子”(不论在何处)如果开着,那绝不会是为宝钗一人出入的,而且,假如存在这扇小角门子,那是通向宁国府中去了。
(六)小说中一些人物的住处有不统一处,其中特别明显的是贾宝玉的住处。按,第二十三回姐妹入园后,宝玉一直就住在怡红院;据第十八回叙写,这所原题“红香绿玉”的精舍,是由贵妃赐名改作“怡红快绿”而得名的,二十六回贾芸进院看到的匾额也是这四个字,一直到七十八回诔晴雯时宝玉也还自称为“怡红院浊玉”。可是,细看一下回目吧: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第五十九回: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再看一下四十四回的脂批:
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特〕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庚辰本P.1020)
作者和批者却公然仍把宝玉的住处称为绛芸轩!据第八回叙写,绛芸轩明明是在贾母院中,是宝玉幼时住处,怎么会“搬”到大观园里来了呢?怎么竟可能去替代贵妃亲赐的题名呢?
需要说明一下:我之所以对小说进行如此细致的挑剔,目的不是为了和旧红学家进行比赛,企图挑出更多的破绽“以资谈助”而已。问题显然不仅仅在于小说对贾府院宇坐落存在着矛盾,更在于它为什么会造成这许多矛盾。同时,假如只看到描写上的某些矛盾,而不把矛盾全部列出来并去找出其中的内在联系,这并无助于阐明事实的真相。
为什么会造成贾府院宇坐落方位等矛盾呢?答案可以从脂批中找到线索。甲戌本第二回雨村说到“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时,有句旁朱批云:
“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
这一问一答,如不是批者和作者雪芹的对话,那必然是出于和此书有密切关系的两位批者之笔。但不论它们出于谁手,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即贾府的后花园原来是西花园。而这并非孤证。同书第三回写从荣府花园隔断过来的贾赦“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句旁朱批云:
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戚本作句下小双,文字全同)
这条深悉小说取材底里、用反问式惊叹句、以前辈口吻夸赞作者的批语当是畸笏老人所书的吧?它比前一条批语更加清楚告诉我们:荣府花园实为西花园;是被“不畏难”的“作者”搬了家,从西边搬到东边,成为东花园——即后来的大观园的。这两条脂批所透露的“消息”,应当说是至关重要的。既然荣府的花园原是西花园[1],那么——
a.“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贾赦院宇,原来应该是位于荣府之西,而非如今本所写是在荣府之东。
b.贾赦院宇既在府西,则贾母的院子相应地原该位于府东。——这样才能够保持建筑结构布局上的平衡。
c.直对荣府大门的荣禧堂(贾政院子)是正宅,这是不能更动的。
根据上列三项基本情况,我们不难把荣府院宇和花园的方位坐落加以“复原”。为便于说明问题,试制贾府院宇复原示意图B于下。
附图B (旧稿贾府院宇示意)
从这张复原图来看,很有趣!首先,可以一望而知荣禧堂(贾政院子)是在荣国府之西。小说为什么要把贾府的正宅命名为“荣禧堂”?难得其解。如果看一下图B,再联系前文已经论证了的旧稿作者石兄是个难改口音的吴侬,而吴侬口中的“禧、西”是同音的(在某些吴语地区则仅略带阴平和阳平声之别)[2],那立即可以找到答案:原来所谓“荣禧堂”者,盖荣国府“西堂”之谐音也。——红学界众所周知,曹寅家有西堂,曹寅还自号“西堂扫花行者”;畸笏在小说批语中还两次提到过“西堂”故事。“荣禧堂”之名,看来不是随便取出来的。从这里也可以证明:图B把贾母院子绘于府东,荣禧(西)堂是位于府中西边的正宅,这是不致有误的。
当然,这里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根据图B来考察,那么,上面列举的贾府院宇方位坐落的矛盾,就全都不存在了。试看:
(一)宁府会芳园和荣府西花园其实一东一西,相隔甚远,它原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包括到荣府的“西花园”——即大观园中去,所以贾珍后来依然是在他的会(汇)芳园中赏月,这是毫不足奇的。
(二)宝玉“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正好“便是凤姐的院落”——一点也不错!而且从这里正好经过王夫人处,回到园中去。
(三)“北院里大太太”邢夫人和贾赦,实住在西花园之东北、荣禧堂西北的“北院”。这个北院是不致分割西花园的;而且,它坐落愈是靠北,则愈有可能和他们的儿媳凤姐院落相连成为一片。
(四)荣府花园在西,则不论如何“改建”,它和位于荣府东北角的梨香院无涉;薛家(在旧稿中)其实始终住此未动。——由于新稿将荣府西花园搬到东边来,并“改建”成为大观园,这就不能不将梨香院范围进去,于是只得让薛姨妈一家搬到“东北上”一座坐落不明的房宇中去了。
(五)第四十八回宝钗让香菱出园的东角门,即图B之角门②,确是可以通到贾母诸人处去的;这座西花园的东角门,实即第五十九回所写“王夫人大房之后……姊妹出入之门”;至于同回所写的“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即图B之角门①,确也是在王夫人里院,都是可以不必关锁的。七十八回宝钗所说的园东南角上的小角门子,似当位于图B之角门③处,从这扇角门是可以通到荣禧堂和贾母处的。
总之,小说所写贾府院宇方位,基本上是按附图A的;如有不符合处,无一处超越附图B。这就证明,上述这类不统一、有漏洞的地方,绝非一位作书人自己构思时偶有疏忽,或偶有笔误造成的。小说所写贾府院宇方位之所以有矛盾处,这乃是由于旧稿中有一个固定的坐落方位(荣府花园在西——图B),新稿又有一个固定的坐落方位(荣府花园在东——图A),但又未及全部统一所造成的结果。如果联系新稿曾经成“片”剪裁、挪移旧稿的情况来看[3],那么,上述(六)中所提出的“绛芸轩”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了。新稿在将旧稿中的荣府花园从西边“搬”到了东边,“拆迁改建”成为大观园的同时,又提前了“省亲”“入园”的时间,它把旧稿中原先是绛芸轩中的情节,也一起搬到大观园中来了——二十三回以后,可是却又未及最后完稿,于是乎出现虽是怡红院而仍有“绛芸轩”的痕迹。同样地,入园时“贾迎春住了缀锦阁”(二十三回),这座缀锦阁据第十八回所叙,它是“大观楼”的“东面飞楼”,和紫菱洲并不是一处;可是起诗社迎春“他住的是紫菱洲”,起的号却叫“菱洲”学究(三十七回);而李纨带刘姥姥上去参观过的缀锦阁,实际上并不是迎春小姐的绣阁,却是一座堆放杂物家具的大仓库(四十回)!假如承认大观园确是新稿将旧稿中的荣府西园“拆迁改建”而成,那就不能不认为十八、二十三回的缀锦阁是新稿的设计,而三十七、四十回以及七十九回这些具体写到缀锦阁和紫菱洲的地方,实是旧稿中原有(但进行过一定加工)的;因为要更动这些具体描写不是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方便的。
在这里还可以附谈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上引第十七回脂批说大观园“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来的”之语,乍看似乎有误。因为就图A可知,若园在东,不论西北一带是多么宽出来的,它根本不能径“通贾母卧室后”的;——中间隔着很大的荣禧堂后院(还加上凤姐院)。但是,如果把附图A、B合观,那就不难看出:亲身经历曹寅家“西堂”生活的过来人畸笏,批书时虽然明知“不畏难”的“作者”把荣府花园从府西搬到府东了,可他脑海中的荣禧堂原是“西堂”、贾母院子在“西堂”之东,印象十分深刻,改变不了。因而,当看到已经移西而东的园子“西北一带是多宽出来的”时候,他仍下意识地写下大观园“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因为,畸笏老人把新稿和旧稿中贾母院子的坐落方位混淆在一起了。
这里可以言归正传了:这部写荣府花园在西的旧稿,和写大观园在东的新稿是否完全出于曹雪芹一人之手呢?
如果说,对贾府院宇方位的写法,旧稿(图B)和新稿(图A)全出于雪芹一人之手,那么,a.上引脂批在措辞上就颇费解。若是雪芹把他自己旧稿中的荣府西花园改为府东的大观园,这就不是什么“畏难”与否的问题了;“何不畏难之若是”这种措辞口吻,只有用于雪芹翻改他人旧稿才是熨帖的。(红学家不在说《红楼梦》是雪芹“盖皆实纪”的自叙么?既是他自己的实纪,那又何必自找麻烦把荣府花园重新“拆迁”移西而东呢?)b.若按红学界目前公认的说法,谓雪芹系曹寅的嫡系孙子,那么,这在写作年份上也说不过去。按附图B写的那部旧稿,至迟在甲戌(1754)前的十年(1744,距曹寅之死已整整三十年)早就已经完成了;若谓新、旧两稿同出于雪芹一人之手,则无异说雪芹原先(距曹寅卒年较近的时候)还不讳“西”(故按图B写的是西花园);过了许多年(距曹寅卒年更远的时候),他倒想起来要忌避“西”字了(于是把西花园迁移到东边改为大观园),这于情理欠合。——其实,雪芹自己并不讳“西”(这从上引“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以及“天香楼”原名“西帆楼”两点可以明显看出来);如果他是因讳“西”而将荣府花园搬迁的话,那是出于“被动”,是由于畸笏的缘故。c.看一看游园时“试才题对额”的景物历历如绘,看一看黛玉入府等章节对贾府院宇叙写的“一丝不乱”,我们不能不赞叹雪芹的匠心;可是,他既然如此惨淡经营——心中有图A作为蓝图了,那就不该又在书中留下那么些漏洞。如果在某些小地方(如小角门、往西走便是凤姐院落)残留旧稿——图B痕迹,这倒不必深究;奇怪的是在汇芳园、北院、薛家新居以及绛芸轩、缀锦阁这些明显不过的大关节目上,还留下彰明较著的旧稿——图B痕迹。改“北院”为“东院”,不是很方便么!改“绛芸轩”为“怡红院”,不是轻而易举并无损于回目的工整么!这些和新稿构思不统一的旧稿残存痕迹,与其说是新旧两稿出于一手,毋宁说是新旧两稿出于两手更容易造成的结果。因为,假如作者是一人,他出于种种考虑,已经决心抛弃自己旧稿中的图A,重新细致经营出一幅图B了,那么,改写时何至于粗枝大叶到如此地步呢!倘若是剪裁利用他人(以图B作为蓝图的)旧稿,将其中许多章节插入(以图A为蓝图的)新稿,那么,出现“难免不周”之处,留下他人旧稿中的图B某些痕迹,这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了。d.如果说,以上还不足以证明雪芹是据他人旧稿“改建”大观园的话,那么,不妨再把上列这类有破绽处的前后文字细审一下,例如,宝玉“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经王夫人处回园时,不但有盛开的蔷薇、“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的南方景物,而且还有“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外面不觉的也看痴了”这些吴语词汇。再如第五十九至六十回这一“片”文字中,既有图B所示的小角门,又有“滚白水”一类吴语词汇以及枸杞芽等南方风物。把这些当作一个整体来考察,不能不认为雪芹确是将那位不改吴侬口音的作书人旧稿中的荣府西花园“搬”到东边来改建成为大观园的。e.因此,这座由在北京长大的曹雪芹所“拆迁改建”的大观园中,不但会出现南梅、南竹和大桂花树,甚至于藕香榭还有竹桥(四十九回),蘅芜院门外还有“一条翠樾埭”,“那埭下水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戚本,七十八回)。清清楚楚,这是雪芹把他人旧稿中原在南京的贾府西花园中景物,“搬迁”到自己新稿中“改造”成为大观园的明显痕迹。一位自幼在北京长大的作家,殆不可能凭空去想出毛竹可以造桥,更不至于去想出什么“埭”来的。[4]
从这里看来,应该说,图B出于一人(旧稿作者石兄)的构思,图A出于另一人(新稿作者雪芹)的构思。
我丝毫无意否认一切艺术作品和现实生活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即使是最荒诞的神话也总是曲折地(或不正确地)反映现实,或植根于现实土壤中的。玉皇大帝是现实中的人所创造的;但是如果就此得出乘坐宇宙飞船必然可以陛见玉皇大帝的结论,那就真正变成荒唐的神话了。事情是清楚的,第一,石兄的《风月宝鉴》原不过是一部具有自叙性的小说;既为小说,那就不排斥它已经有虚构成分了。第二,这部以“贾(假)”写“甄(真)”的小说中的贾(假)府地址,事实上已经由雪芹将它“搬家”迁到北京了(搬迁工程又未告竣事),这又增加了它的虚构成分。第三,原来的荣府西花园又被雪芹“拆迁改建”为荣府东边的大观园,在“拆迁改建工程”中,雪芹不仅把旧稿西花园中堆放杂物的缀锦阁“搬到”府东成为大观楼的“东面飞楼”让贾二小姐去住,甚至把原来本是贾母院中的绛芸轩也搬到大观园中来了[5],这又增加了一层虚构。第四,在“改建”大观园时,雪芹虽然利用了他人旧稿的许多描写(已经是经过艺术渲染的描写,而非实纪),但这既然是艺术上的一种重新创造工作,那就不排斥雪芹同时又掺杂进去他自己的想象或虚构成分(自然,这种想象或虚构也植根于现实,有所根据但已不能等于现实了),这就等于是第四重虚构了。“虚而又虚”的大观园,其实不过是“太虚幻境”罢了。一定要到现实世界中去找出这座“太虚幻境”——大观园遗址,这是不是在“寻梦”呢?杜丽娘“寻梦”是令人同情的悲剧;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学杜丽娘“寻梦”,那就不免是一场大喜剧了。
(《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
[1] 我认为石兄旧稿的素材,确和曹寅家事有关系(详《石兄与曹雪芹》,《北方论丛》1979年第3期)。《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一书中收有曹寅修建“西花园”账目;此“西花园”正可与这两条脂批所云之“西花园”并观。惜该书未将曹寅修建西花园账单全部列出,否则可与小说描写作更多对照。
[2] 北京音“西”读平声,“禧”读上声(故京派红学家不会去考虑及此的)。查《辞源》,禧,音“僖”;僖,则音“熙”,“熙”与“西”字正同音。可以作为参证。
[3] 请参阅拙作《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文中的“内证”三、四两部分,《北方论丛》1979年第1期。
[4] 按:北京人根本不懂“埭”为何意(怪不得程本七十八回将这一节富于南方色彩的生动文字全删去了);或训为“堤”,似是而非。埭,长江下游南北有之,《辞源》的解释是正确的:“埭:以土堰水也。两岸树转轴,遇舟过,以绠系舟尾,或以人,或以牛,推轴挽之而前。即今之土坝,浙江多有之。”又同书“埭程”条:“江淮堰埭,商贾牵船过处纠钱,谓之埭程。”《新华词典》径训“埭”为“土坝”,而不指出这是一种有特殊用途的土坝,不确切。
[5] 我以为雪芹根据石兄旧稿“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过程中,他改作的最初期稿当必是比较接近石兄旧稿(愈改则愈离旧稿面貌愈远);“拆迁改建”大观园则是稍后的事。上引回目中的两处“绛芸轩”,是初期改稿中目录的残留(至于“绛芸轩”一名,据戚本首回小双批,在旧稿中它应该原称“紫芝轩”)。这正和甲戌本第三回目作“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一样,它是更接近于旧稿内容的(关于此点,我将另有专文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