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作为逻各斯之基础和宇宙之目的的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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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 (进入专栏)  

苏格拉底生活在公元前469年到公元前399年,活了70岁。他是雅典人,是雅典古典时期的公民。当时的雅典非常繁荣,他从小就与当时雅典的学者、名流有很多交往,从小就得到很好的教养。他知识丰富、能言善辩,因此有的人也把他称之为智者,但是他自己拒绝这个名称。他不收费,他只是到处去找人谈话,去辩论,等于是白讲,免费地教育雅典公民。路上碰到一个人他就抓住,就要问他几个问题,所以好多人都怕他,都躲着他。他不收费,他称自己只是“爱智者”,他是低姿态的。每天在大街上赤着个脚,光着个头,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看他那样子就像个叫花子,他是非常低姿态的,他认为自己是最蠢的,没有任何知识,所以他只把自己称之为“爱智者”。他做的事情,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要用理性的逻各斯和精神性的努斯来刺激人、启发人,不断地找那些人说话,特别是年轻人。也许是因为年轻人游手好闲,还没有到达承担家务的年龄,有的是时间可以陪他不断地聊。他整个一生都在辩论中度过,但是他最终触犯了保守势力。当时城邦的一些保守势力,因为苏格拉底这个人凭理性、凭逻各斯,难免就要触犯到一些传统的习俗,破坏了对神以及传统习惯的信仰,比如破坏了家庭的这种家长制纽带。所以人们后来就把他告上法庭,说他犯了两宗罪:一个是败坏青年;第二个是不敬神,判他死刑。当时判他死刑,他本来可以以变通的方式逃避法庭的判决,他的朋友已经都帮他处理好、安排好了,牢里面那些看管他的人也被买通了,让他可以逃跑,或者他交一定的罚金也可以免除他的死刑,当时有各种门路可以保住他的命,但是他不愿意。他认为作为一个雅典的公民,应该服从雅典的法律,我采取任何手段逃避法律的制裁,这对雅典的法律来说都是一种亵渎。所以他就在发表了他的长篇演讲以后从容就死,喝下了毒酒。这就是那个很著名的故事——苏格拉底之死。


苏格拉底所讨论的问题主要是围绕着灵魂问题,所以我们首先来看一看他谈的第一个话题,就是灵魂的合目的性。什么是灵魂?灵魂有什么特点?这首先就是灵魂的合目的性。苏格拉底早年受自然哲学的影响,有丰富的自然知识,但是他对自然知识很不满足,他认为自然知识没有办法解决万物运动的来源问题。我们前面已经讲到了自然哲学,那么多人,一个一个探讨,最后是阿那克萨哥拉提出来努斯,才算是把这个问题平息下来。但是阿那克萨哥拉仍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早年苏格拉底听说阿那克萨哥拉有一个努斯学说,就很高兴,想到这一下大概可以解决我的困惑了,就抱着很大的希望去读他的书,结果读了以后大失所望。他发现阿那克萨哥拉并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只提到努斯是推动和安排了万物,而没有具体地说它是如何推动和安排万物的。一旦涉及到具体事物的解释,这个事物为什么运动这些问题,他就援引那些偶然的自然条件来加以解释。这个东西为什么运动啊?是因为它受到了别的东西的推动。别的东西为什么运动啊?又受到了第三个东西的推动。还是日常的那种解释,这使他很失望。


苏格拉底认为,既然努斯是安排这个世界的,安排得有秩序,那么这种安排就应该是有意的、有意图的。有意的也就是有目的的,应该把目的性引进来。你说努斯推动万物,如果没有目的性,那叫什么推动万物呢?那还是一种机械的碰撞嘛!那么这种目的性里面必然会有一个概念,那就是善,或者说“好”。凡是有目的的行为,都是把它的目的看作是“好”的它才去追求嘛,没有人会追求一个坏的目的。凡是追求一个目的,总是说这个目的不管怎么样它终归是好的,是善的。所以他讲努斯在安排事物的时候会将每件事物安排得恰到好处,如果有人想要发现某个特殊事物的产生、消灭和存在的原因,就必须找出哪一类状态对它最好。所以人们需要考察的无过于什么是最好的、善的。要谈这方面才算是对万物的运动的原因作出了合理的、令人满意的解答。但是阿那克萨哥拉没有提到这一点,他仅仅说努斯安排万物,使得万物有秩序。那么有秩序好不好呢?他不说。所以苏格拉底不满意,他就自己来建立他自己的体系。


苏格拉底认为,阿那克萨哥拉的逻各斯在解释个别事物的原因的时候可以解释得通,具体来说,逻各斯可以解释为万物的规律、万物的碰撞,万物的必然性,这个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里面到处都在谈的东西,可以解释个别自然事物;但是一旦面临解释整个宇宙的因果关系的时候,就陷入混乱了。德谟克利特是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说每一件事物都是由原子的碰撞而必然导致的,它碰你你当然就要动啦,一个质量小的原子碰一个质量大的原子,那这个大的原子就动得更慢啦,它的这个速度跟它的这个比例是成正比的啦。这就是一种很机械的逻各斯,一种机械的解释方式。这种方式一旦用来解释整个宇宙,也就是说问一问全宇宙的这些运动是从哪里来的,那这种逻各斯就失效了。所以整个宇宙在德谟克利特那里终归是偶然的。这个运动、传递是必然的,但运动在起源的时候从哪来?这个是偶然的,没办法解释,整个宇宙于是陷入到一种无序之中。它的来源不清楚,运动的来源不清楚,运动要达到什么目的也不清楚,所以没有任何一种目的可以解释这个宇宙中的无数的原子是怎么运动的。所以就完全由必然性变成了偶然性,偶然碰撞。每一次碰撞都是必然的,但是总的来看是杂乱无章的,毫无秩序。


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说”也是这样。每一个事物的种子都有一定的比例,但是全宇宙却没有任何比例,宇宙整体没有任何比例,它是一片混沌。所以这就说明这种陈旧的逻各斯已经不能够满足苏格拉底的要求,他要求有一种整体上的合目的的秩序,一种好的秩序,要求有一种好的秩序能够从整体上解释整个宇宙是安排有序的。所以,他主张逻各斯本身必须要有某种更深刻的力量,有比逻各斯更深刻的某种关系来安排整个世界,要按照一个确定的目的来安排这个世界。所以逻各斯还要是一种真正的逻各斯,不陷入它的对立面,不是毫无尺度,混沌一片,杂乱无章。但是,如果它要是一种有序的、有尺度的逻各斯,那它就必须要引进努斯,它就必须要把自己看作是努斯手中的一种尺度,或者是努斯完成它的目的的一种手段,一种工具。努斯通过逻各斯使得整个宇宙变成了一个合目的的系统,这个系统把万物都安排成一个有序的链条,从低级到高级,然后日益趋向于最终的目的这样一个链条。那么这个最终的目的同时也是最初的原因,就是动力源,就是动因。因为目的虽然是最后才实现出来的,但是作为动机它是最先的,它是最开始的动力源。所以动力源的问题应该用目的论来加以解释,这就是苏格拉底的思路。


苏格拉底通过他的切身体会来证明他的这个观点。据说他在判了死刑之后在狱中跟他的弟子谈话。他说我现在就在这里,我不愿意逃出去,是什么原因呢?我之所以没有选择逃出去是什么原因呢?你能解释吗?是不是因为我的骨头和肌肉的构造是这样的呢?是不是因为我周围的空气或者是障碍物等等这些关系所决定的呢?不是的。我之所以选择不逃走,是因为我苏格拉底选择了一种比较好的办法,我认为这样好,我还是不逃走的好。这个并不是因为我的身体结构或者受周围的环境限制决定了我不逃走,而是因为我有自由意志,是因为我的努斯要追求一种好的目的,所以我才不逃走。他现身说法,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努斯吗?我就是由于努斯才坐在这里,由于我的灵魂、我的心灵决定、我的选择,所以努斯相当于人的自由意志。但是他又把这种说法推广开来,说我苏格拉底有这样的一种自由意志,你们在座的各人其实都有。不光是你们在座的有,而且那些看起来并没有自由意志的事物,其实也是由努斯所推动的,比如说自然万物。


努斯是自然万物的最终目的。为了说明这一点,苏格拉底引进了一种自然目的论的说法、一种目的论世界观。他说自然物本身看起来好像是没有目的的,但是创造万物的神却使它们相互之间处在某种合乎目的的关系当中,最终体现出神的目的。这个世界是神创造的,神在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安排得井井有条、有序的,使那些事物相互之间有一种合目的的关系。比如说我们亲眼看到的动物,比如说一头牛,它的胃适合于吃草,它的牙适合于咀嚼,它的眼睛上面有眼睫毛可以保护它的眼珠,它头上有角可以抵御侵犯,等等。这一切都好像是一位研究了动物的利益的明智创造者有意识地安排好了的,他创造出牛来,你总得让牛能够活下来啊,怎么活下来呢?他就安排它,安排了牛具有这样一些活下来的手段,而且安排得那么天衣无缝。你可以看一下,一头牛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多余的,每一部分都有它的功能。人体也是这样,人和其他动物相比好像很弱,没有老虎狮子那样的爪牙,也没有牛那样强大的胃,头上也没长角,无法抵御猛兽;但是神给人安排了,一个是智力,一个是手,一个是语言,这三大法宝使得人成为万物之灵长,人可以直立起来——站得高看得远,眼睛向前方视野开阔,他的手很灵巧,他能做任何事,制造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就是语言,语言使人具有理性的灵魂,这是人高出于任何动物之上的地方,人有语言,人有理性的灵魂,这就使人接近于神了。因为神也就是一个最大的最高的努斯,人有理性的努斯,那么人就接近于神了。人具有努斯也是神所安排的,为什么要安排呢?为了使人能接近于神,相信神、信仰神、认识神,使人能够崇拜和供奉神。由此就说明整个宇宙都被组织在一个从低级到高级,最后趋向于神的这样一个目的系统之中,构成一个目的系统。


所以我们说苏格拉底是西方历史上用目的论来解释万物的原因的开创者,是目的论思路的开创者。但这种目的论还是粗糙的,建立在猜测之上,唯一确凿的证据就是他自己的自由意志,然后他把这个自由意志通过类比推广到宇宙万物和神身上去。他说:“在你身体中的心灵,是随它高兴地指挥着你的身体的,因此你应该相信那遍布于万物的理智是指挥万物使之对他觉得合适的。”这就是一种类比了。因为每个人都有个灵魂嘛,都有自由意志嘛,所以你也可以设想万物都是由一个神在支配着,按照一定的合适的目的而创造出来的。此外,苏格拉底的这种神不仅是粗糙的,而且是一种外在的目的论,就是说万物都是由神所安排的,由一种外在的神把目的强加在万物的身上,而不是万物出于它们内在的本性自动地趋向一个目的。后面这种观点是后来亚里士多德提出来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万物的目的并不是由外在的神强加给它们的,而是万物的本性。万物都有目的,万物自动地趋向一个最高目的。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最终是由上帝,由神赋予他(它)的这样一种本性,但是万物的本性就是要趋向于最高目的。这一点被承认了,所以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这种目的论变成了一种内在的目的论,这我们后面还要谈到。在苏格拉底这里仅仅是一种外在的目的论。


尽管有这样一些缺点,但在当时,他的说法的确化解了自然哲学家的最大的困境,这就是对于运动来源问题的解决。运动从哪里来?你说机械碰撞、机械力、传递运动,它总得有个动力源吧!它最初从哪里来的?苏格拉底给了一个解释,不管这个解释对不对,可不可信。运动的动力源一旦得到解释,整个宇宙整体的有序性问题也就得到了解决。宇宙整体是有序的,而不是混乱的,不是杂乱无章的,是因为神觉得这样更“好”。所以他是借助于普罗塔哥拉的人本主义的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由此将全部的宇宙观都提升到了精神哲学的层次,借助于人的主体性把宇宙观完全提升到了精神哲学的层次,整个宇宙都是有目的的,都有一个好的目的、善的目的。好或善肯定是精神性的,大自然本身无所谓好不好,坏不坏,只有人才能够说它是好的。当然这都是以神学的方式出现的,但是与以往神学不同,他更新了神的内容。


这个神是一个理性的神,他以善的目标作为一个秩序来统一整个宇宙,这跟古希腊人相信的神话里的那些神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当时的雅典人很不习惯,认为他是亵渎神灵,认为他是不信神的。其实他有他自己的神,苏格拉底承认的是“理性神”。所以神学在他那里不再是一种盲目的崇拜,而是有关人的精神生活的一门学问。宗教崇拜变成了一门“神学”,这应该是从苏格拉底开始的,把关于上帝、关于神的观点变成一门学问来解释整个宇宙万物,而这门学问的尺度——逻各斯也不再只是一种自然规律,而包括有价值,比如说好、善、合适以及美这样一些原则。所以当逻各斯被移植到努斯的基础上来的时候(以前的逻各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努斯基础),当它放到努斯的基础上面来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人本主义的尺度,成为人自身的尺度,它不再是一种外在于人的尺度。外在于人你就得遵循了,逻各斯就是你的命运,你不能够违抗。但是,经过苏格拉底这样一解释,逻各斯就是人自己的尺度,所以他对后世西方哲学中的人文精神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基点。


摘自《精神哲学的上升阶段——苏格拉底的灵魂哲学》《古希腊罗马讲演录》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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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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