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说苏格拉底造成了希腊哲学的伦理学转向?就是因为他的对话最终目标指向了道德。任何人由于有一个理性灵魂,所以在获得了他所教导的那样一种知识以后,就不能不向善。因为它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逻辑必然性。你如果有理性,并且运用你的理性,你就会跟着他走,不可抗拒,不可能不向善。这是苏格拉底的一个信心,凡是有理性者都会一步一步地走向善,只要他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他如果被某些东西遮蔽了,这是暂时的。可以启发他们,运用精神的“接生术”帮助他们把善的理念一步步揭示出来,他们肯定是要走向善的。所以,走向善,这是有理性的人最符合他本性的一条道路。人有理性,那么理性必然会引导他走向善。所以他提出了著名命题:“美德即知识。”苏格拉底从来不搞道德说教,说你应该怎么怎么样,如果不这样,你就不是人,是禽兽。他不是这样,他总是循循善诱,从凡是有理性的人都能接受的、最起码的、哪怕是最低级的、最初看起来很不怎么样的一些命题出发,比如说:人的幸福。人们认为什么是善?当然,财产、财富、健康、金钱、幸福、美满这些东西是善,他承认。但你有理性,你会继续想下去:什么是最高的善?知识!你有健康但没知识,那就不会用,你也许会把健康用到别的地方去,给自己招来灾祸;你有财产,但把财产用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去,浪费了财产,都得不到幸福。所以,真正的善、美德应该是知识。知识是最好的,它指导你如何运用你的理性,如何使你的理性一步步地接近善。
由此可见,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引入了努斯的能动性和超越性,这就是他不同于智者派那种消极的辩证法的地方。黑格尔把智者派的辩证法称之为“消极的辩证法”,就是因为他们陷入到了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没有一个共同价值标准。但苏格拉底由于引入了努斯精神的能动性,所以他已经上升为一种“积极的辩证法”。这个高度显然只有通过对人自身的、更深层次的理性加以反思才能够达到。智者派借助于外部事物的逻各斯进行反思,而从外部回到人的主观,回到了人内部,发现人的逻各斯是万物的一个尺度,这是他们的一个功劳。但是智者派并没有对人本身进行进一步反思,智者派的反思只是停留在初级阶段,他们停留在认为外部世界、万物的规律、逻各斯的必然性实际都是人的尺度所定下来的。但人是什么?对人能不能加以反思?他们却不回答。苏格拉底对人的逻各斯进一步加以反思,发现逻各斯如果不是掌握在努斯的手中,如果没有努斯的目的性和最高目的,那么就无法摆脱支离破碎的、自相矛盾的困境,它就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彻底的逻各斯。逻各斯精神追求“一”,现在把它变成了分崩离析的东西,那它怎么能够达到一呢?所以要援引努斯精神,在矛盾中努力达到“一”,才能把逻各斯从这种自相矛盾的困境中拯救出来。真正的逻各斯是以人心中更深刻的原因作为根据的,必须对这种根据加以追溯、加以认识。
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不是他提出来的,而是德尔菲神庙上面的一个题词,在他之前就有了。但苏格拉底强调要认识你自己,他将此作为自己认识论的首要原则。认识论首先就是要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并不是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仅仅是能够自我控制,而是要先察看人作为人的用处、他的能力是怎样的,也就是了解自己的认识能力以及使命。所以,它是一门知识的知识。“认识你自己”就要对自己的能力和使命加以认识。人有理性和灵魂,他的灵魂是为了什么而有的呢?上帝是为什么而给了他一个灵魂呢?这就是对知识的知识加以探究。人有了理性,有了灵魂,就会有知识。当然,人的理性和灵魂本身的知识是人最应该去追求的。但是这种知识的知识并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让人去拾取,而是要人自己去探索,去超越现有的知识,不断地去寻求,这是一个无限的过程。正因为它是一个无限的过程,所以每一步都不能自满。这就是苏格拉底名言所表达的——“自知其无知”。我知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因为什么原因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因为跟我应该知道的相比而言,我知道得太少,所以“自知其无知”。“自知其无知”有二层含义:一方面是说,凡是自以为知道一些什么的人,特别是那些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人,其实是最无知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无知,这是最大的无知。真正的知识首先就要知道自己无知。德尔菲神庙上面的神谕说苏格拉底是全雅典最聪明的人,意思就是说他知道自己无知,他是唯一知道自己无知的人。所以知识的知识跟一般的知识是不一样的,是最高层次的知识,是一种自我反思的知识或者说自我否定的知识。有知识而不知道自己缺乏知识的人,其实是无知的。知道自己缺乏知识就已经具备了追求知识的根基、前提,也就有了追求更高知识的目标和冲动,一种动力。我知道自己无知,就拼命去追求。
这和东方的“自知其无知”是不一样的。孔子也讲,“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他知道自己无知,但他没有说:我知道无知就要去追求,他认为不必追求。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只要知道怎么治理国家,小民百姓的那些知识就都在里面了。荀子也讲:“唯圣人为,不求知天”,庄子更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意思是,知识是追求不完的,我们不需要去追求。苏格拉底的无知是追求知识的动力,正因为“自知其无知”,所以有一种强大的好奇心。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最强烈的。所以西方的哲学,前面我们已经讲了,起源于惊异、惊奇。惊奇就是自知其无知。如果知道了,他就不会惊奇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惊异。惊异是一切知识的动力,这是第一层的含义。
第二层含义就是说,这样一个追求更高知识的过程,恰好就是人的理性无限超越的上升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智慧虽然是在构成理念,但它和神的智慧相比算不了什么。人是有限的、无知的,所以任何时候一个人都不要自以为有了完备的知识,而是要不断地反思和辨析我们已经获得的知识,通过揭示其中的矛盾而提高自己的思维层次,去不断获得新知。这种对旧知识加以反思、怀疑和批判的思维方式,和孔子讲的“温故而知新”是完全相反的。孔子仅仅是对过去的知识加以温习,就知道了新的东西。但是,苏格拉底却认为要对过去的东西用辩证法来加以辨析。不断怀疑和批判,发现它的矛盾,思维层次才能提高,才能从中发现新知识,越来越接近于最高的完善。所以苏格拉底的对话有很多是不作结论的,在他看来,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没有结论很正常。人又不是神,怎么能什么都知道呢?但问题就是要在这种讨论中提升自己的思维层次,要在过程中、在努力中有所获得。他所有的对话这一点都很明确,有的有结论,有的没结论,但是不管有没有结论,他都是强调要有所提高,要比以往知道得更多。由此导致了苏格拉底在对话中完全谦虚的态度,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他只是提出问题,让对方去解答,然后根据回答再继续提问。这种谦虚不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包含着一种大智慧。他的智慧就在于善于提问,善于抓住问题,看起来好像是被动的其实是主动的,能够把谈话引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方向。他对问题的答案不是预先设定的,当然也有他的预料,但他不说出来,不说出来是为了尽量让对方把答案说出来,发挥对方自由,发挥对话的魅力。这样才能印证他所想到的并不是他主观独断的,而是每个人的理性都可看到的、都可以发现的普遍的逻各斯。
这就是“精神的助产术”。逻各斯是每个人主观的东西,同时又是普遍的客观的原则,通过这种对话就显出来了。虽然每个人都只能通过自己的灵魂去把握逻各斯,但通过对话的方式表明它是普遍客观的,不是你主观的,不是你的个人意见。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斯向上的努力,去追求这样的普遍逻各斯的目标。所以这种逻各斯的普遍客观性已经不是以前那种自然的客观性,而是在语言层面上所建立的、所发现的一种精神的客观性。以前的逻各斯被理解为自然的规律,或者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法律也是宙斯所制定的,一种客观的、限制人的、他律的东西,现在在苏格拉底的这样的语言层面上就成了普遍自由和自律的逻各斯、一种精神客观性。
当然,苏格拉底在这样的一种谦虚后面也有一种自负感,一种使命感,即总觉得自己是神派到雅典来启发人民的一个特使。他有这样一个比喻,说自己是神派到雅典来的一个大“牛虻”。雅典是一头大笨牛,我就刺激它,让它走得快一点儿。所以他总是以私人的身份去找各种人提出忠告或加以辩论,他认为这样一种行为的动机是出于他内心的一种“灵异”,所谓灵异就是神的声音,神的声音在内心召唤他:苏格拉底啊!苏格拉底!你不应该那样做!这种灵异是他个人独有的一种灵感,所以他经常神神秘秘的,有时站在街上几个小时不动,别人参加宴会喝完酒回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对此医学上面可能有些分析。他的这种个人主义的神秘主义灵感式的状态,实际上表明了西方的心灵哲学在它的初创阶段所具有的一种原始朴素性。
摘自《精神哲学的上升阶段——苏格拉底的灵魂哲学》《古希腊罗马讲演录》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